闰六距卞有离最近,后面诸人跟得就远一些。他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见后,忍不住悄悄问了一句:“将军,你之前说了啥,叫他们吃饭时就乐意跟你了?”
卞有离听他问话,就微微侧过了头,略思索了一瞬,然后小声道:“我说,跟着我,有酒喝。”
“……将军,”闰六一脸无奈,“这话我如何能信?”
卞有离忍不住笑了笑,才正正经经回他:“分明是你第一个叫我将军,他们这是跟着你的意思走,否则我哪能轻易说服他们?”
闰六顿时愣住,后知后觉地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不禁低头暗笑自己蠢,刚要接上句话,一抬头,就见前边人面色突然变了。
卞有离自打跟他们见面,一直温温和和地笑着,哪怕是在操练场较量,也未曾露出失态的神情。因此当闰六看着他神色不对时,马上顺着卞有离的目光看过去。
是一队侍卫。
因为他们服饰与早上跟着卞有离的那俩人相似,闰六一下就认出来了。不过早上那俩人被卞有离遣回去了,没想到晚上来了更多。
侍卫头领带人在这处等了多时,一见卞有离出现,赶紧跳下马小跑过来:“见过……卞将军。”
“何事?”
闰六不禁望向卞有离,感觉他语调里的冷漠,在这一天里是从未有过的。
有些新奇。
“王上派属下来问问将军,几时回宫?”
卞有离皱眉看着他:“我倒不知,军营竟如此拮据,以至于连个过夜的空床铺都找不出?”
侍卫首领忙解释道:“将军误会了,军营条件简陋,王上是怕将军委屈。”
“不委屈,”卞有离毫不犹豫道,“你告诉他,我不回去。”
闰六见卞有离一副嫌弃的样子,顿时明白来者是不受待见的。
他们从战乱之地过来,看多了流离失所的悲剧,本就不爽琼宁城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员。此刻还亲眼看着自己敬服的将军被为难,闰六当即不满地上前道:“军营虽简陋,也绝不会让将军受了委屈,犯不着你们操这份心。”
侍卫首领一向知道在野君的名声,他不敢跟卞有离杠,但是一个连番号都没有的小组织,他自觉还是杠得起,因此当即抬着下巴怼回去:“你算什么东西,我跟将军说话,这里哪有你的事儿?”
闰六大怒,当即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却被卞有离一把按了回去。
然后闰六就见卞有离无比冷漠地对着侍卫首领,淡淡道:“这位大人,当着我的面,训斥我的人,怕是不妥。”
第十章
此话一出,不仅侍卫头领,就连闰六和跟上前来的众人也都愣住了。
头领讷讷道:“卞将军,属下不敢训斥您的人,只是这群刁民……”
“刁民?”卞有离冷淡地瞥他一眼,“你在说谁?”
“你才刁民呢,”闰六也不爽道,“我们是将军下属,王旨都下了,你如此说,莫非是想抗旨?”
抗旨这个罪名就大了,头领脸色一白,赶紧撇清自己:“是属下失言,卞将军既不打算回,属下这便入宫禀报,还请将军恕罪。”
说完忙不迭地上了马,带人扬鞭而去,就像怕后面有人追着治他一个抗旨不尊的大罪一般。
闰六一行人出身草野,又一直在军营活动,对宫中事情不大知晓。因此等那队侍卫走远,往饭厅走时,便有人好奇问道:“将军,王上为何叫你回宫?”
卞有离脚步一滞,没接这个问题,只轻声招呼他们快往饭厅去,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离谷数月,卞有离已经许久没能摸过兵器,更遑论与人切磋一番。这一下午同闰六酣畅地打了好几场,他心中原本很是痛快,仿佛回到了往昔,几乎要忘记后来那些事。
然而又被迫想起来。
卞有离坐到饭厅,眼中还残存着没能完全散去的烦躁。
闰六去别处把吃饭的人稍作安排,而后带了几个人走到卞有离桌前就坐。
这几个人里,有上午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卞有离看闰六带他们过来,猜是军中比较有能力的人,便打起精神跟他们招呼了几句。
闰六将几个人轮流给卞有离介绍一番,包括来历姓名擅长之类,都详尽地说了一遍。
卞有离听完后暗暗记下,回想了一遍后,觉得这些人着实有趣,总算勉强遮掩过去方才的不快。
他默念了几遍眼前数人的姓名,确定记住,便转头问闰六道:“闰大哥,我听着大家的名字都很有讲究,你这个可有典故?”
闰六爽朗一笑:“这个没甚典故,我没见过爹娘,从小是寺庙方丈养大的,闰年六月捡的我,就叫闰六。”
“这么巧,”卞有离闻言一怔,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有父母。”
后面还想接上一句,是师父把我养大的。
却突然悲从中来,一时竟难以开口。
近来翻天覆地一般的境遇,追根究底,也就是出在这两句话上。
桌边闰六带来的人,其中有一个唤作明察,不到十九岁,但人如其名,非常敏锐,一下就发觉了卞有离的情绪。
他当即笑道:“如此一说,这缘分当真不浅啊,闰六总嫌自己至今没有表字,将军既然与他有缘,不如给他起个字可好,就当见面礼。”
话题果然揭了过去,明察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他的提议开了口:“说的有理,将军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也给闰六圆个心愿,他老早就念叨这个事。”
卞有离看了明察一眼,心中暗惊于此人洞悉人情的眼力,面上倒是不露分毫,笑道:“表字通常由长辈来起,我比闰大哥还小几岁,如何使得?”
“无妨无妨,”闰六自己也对明察的话很感兴趣,立即回道,“我反正跟着将军混,有何使不得,将军只管起一个给我。”
“真要我起?”卞有离好笑地看着他。
闰六使了大劲点头:“是。”
卞有离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而后笑道:“就叫子顺可好?”
“子顺?”
卞有离轻笑颔首:“不错,闰子顺,愿此子一生,平安顺遂。”
流离颠沛之人,若得偿此愿,想来已是大幸。
闰六猛地站起来拱手道:“谢将军赐字。”
卞有离被他一惊,赶紧叫他坐下,又见闰六一脸喜悦的样子,竟然有几分憨态可掬,就忍不住想要调侃几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通报,求见卞将军。
卞有离一句调侃硬生生拐了个弯,对坐在门边的人道:“明察,你去看看。”
明察沉稳地应了一声,推开门帐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面色有些奇异。
他手里提了两个食盒,摆到卞有离面前:“将军,他们说是宫里的人,过来送饭。”
听到来人身份,卞有离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他盯着食盒沉默了一下,道:“叫进来。”
进来的不是生人,正是上午被卞有离遣回去那两个侍卫。
俩人行完礼,刚要开口,卞有离就截断了他们:“上午那些酒,是从何处得来?”
“……回将军,”其中一人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宫中库房带的。”
卞有离蹙眉:“我说从令华殿随便寻个东西当掉,到城中去买,谁让你们在宫里拿了?”
俩人对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闰六最烦这种八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扭扭捏捏恶心得很,又见这情形该是他们没照卞有离的话做事,忍不住祭出了素日的流氓作风,站起来道:“把东西留下,快点带人滚!”
下边这俩见卞有离没表示反对,赶紧把外面的人叫进来,食盒里的东西都摆上了桌,然后告退道:“属下告辞,明早再来给将军送饭。”
“且慢,”卞有离本来不想理会二人,闻言却马上叫住了他们,“你们明早还要来?”
“王上说,午时将军叫属下等回去,定是吃不惯军中饭菜,因此每顿都会派人来。”
卞有离冷冷地看着桌上,几乎是用挤的方式蹦出几个字:“不必,我吃得惯。”
“……将军午时派属下回宫,王上已知晓了,认为军中饭食不合将军口味,”旁边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卞有离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王上有令,必须保证将军吃穿用度同在宫中时无异。”
闻言,卞有离简直到了恼怒的程度。他起身道:“我这便去宫里和他说。”
闰六等人一惊:“将军要现在走?”
卞有离看着座中的人,勉强收敛起面上的冷色,笑了笑道:“明日再同你们见面罢。”
面对这个决定,一时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明察道:“将军夜间骑马,路上小心。”
“嗯,”卞有离点点头,“你们吃好了也早些歇息。”
王宫和军营不同,即便已经入夜,殿中也还是灯火长明。
沿着小径一路缓行,可见宫中点起了绵延的灯烛,与天上星子相互映衬,在夜里流转着曳曳的光。
卞有离在一处园子门口站定,看着令华殿,疑惑地问身侧宫人道:“殿中为何点了灯?”
分明该是没有人住的地方,现下却内外皆明,站在百步以外也可见得那灿然灯火。
宫人垂首道:“回将军,王上在殿中批阅奏折,还未歇下。”
卞有离怔道:“他在令华殿?”
“将军不在这几日,王上一直宿在令华殿。”
卞有离点点头,道是天晚了,叫她回去歇着,自己独自进去便可。
等宫人离开,卞有离在园门又站了站,而后朝着殿门走去。
朝那一殿灯火走去。
很奇怪,卞有离走在这条毫无阻碍的小路上,周边都是见惯了的景色,此刻却似乎觉出了些许不同。
夜深影单,前方有莹莹暖光。前几日那深刻的抵触和茫然的陌生,好像都在眼前泛着微黄的灯光里消融了不少。
卞有离顺着敞开的几重门直达内殿,伺候阮羲的宫人见了他赶忙行礼:“见过卞将军。”
阮羲猛然抬头:“浮青,你回来了?”
说着就扔下笔起身,脚步轻快地迎上前。
大概殿中的灯火太晃人心神,卞有离隐约认为阮羲这个“回”字用得不很恰切,竟也没生出必须反驳的心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阮羲到他跟前道,“你怎地突然回来?路上可太平?军中还顺遂否?你可用过饭了?”
卞有离之所以大晚上赶到王宫,自然是因为阮羲遣人给他送饭这件事。
若要将士同心应敌,这种士气须得从日常里培养,首先该做的,就是同吃同住。
领军者要做到上下一体,当然不能出现同桌不同食的现象,否则将士离心,打起仗来就不用指望有何士气了。
试问有谁家的士兵坐在桌上咽着粗茶淡饭,看着座上将军珍馐佳肴,还能在战场上不顾生死去杀敌?
但卞有离此时对上阮羲一连串的问句,居然说不出带刺的话,闷闷半天,只答了最后一个:“还没吃,你不是说我吃不惯吗?”
阮羲立即回头叫跟着自己的宫人:“元禾,到膳房端些热菜,快去!”
元禾应声出了门,阮羲便又回过头看着卞有离,把他拉到桌边坐下,道:“我明明叫人去送了,你为何没吃饭便回来?”
卞有离终于得到说这事的机会,憋着半日的闷气可算能发散出来:“王上快别提了罢,不送还好些,我也不必夜里跑过来。”
阮羲愣道:“这话何意?”
卞有离没好气地道:“我与他们坐在一处,吃的却是宫中膳食,如此岂不挑起将士矛盾?焉知没有那看不过眼的,背后说道些言语,如何收拾?”
自打进宫,卞有离从来都是淡漠示人。今日许是跟闰六打了一下午,把本性逼出来不少,他话语间竟有些难得的活泼。
活泼到,甚至于有些无礼的地步。
第十一章
阮羲却觉得这样极好。他把卞有离留在琼宁,心中本就负疚,一直想尽可能地多惯着点卞有离,也好平复心中几许愧意。
只恨不得他再无礼些才好。
卞有离既然已经明明白白说出了不满,阮羲也就痛痛快快地承认了错误,并且表示出改过的决心:“那我以后不派人去了。”
“嗯。”
问题解决,双方既已达成了和谐统一的意见,只要照着做,想来就不会再出现不妥。
只是卞有离的话里,除了显示出他今日心情不错,似乎还含了些其他信息,也很有探究价值。
“浮青,”阮羲想了想,委婉地试探道,“你与军中之人相处可还好?”
问出这话,自然是因为阮羲心里存了疑虑。由不得他不多心,方才卞有离话中说到“挑起将士矛盾”,实在很有歧义。
若说会因为某些事情而造成挑起矛盾的危险,那这意思,就是当前并无矛盾了。
如此,倒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很好。”卞有离十分言简意赅。
“果真?”阮羲微讶,“据说他们极难降服,可曾对你有所为难?”
在野军的名头,他久居深宫都听闻一二了,属于典型刺头群体,还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挑事队伍。
而且他们从来不给人把柄可抓,朝廷也不敢与其大动干戈,否则惹怒百姓失了民心,更加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