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看,那时候不过是掩藏祸心的怀柔之法。
那个纯善的少年,坦白了自己质子的身份,并在冲天的火光中向巫咸祭司陈述了石柴桑的决心:“地势限制,九部之中穷富难均,表面风光一片,实际各怀烦忧。况有爨氏窥伺在侧,天都教实有内忧外患。石婆婆跟我说:偏安一隅不是英雄所为,我们身怀武功,为何不可开疆扩土,去争那江湖的皇帝?”
白姑在白行乐死后性情大变,八年前已然独断专权,无为而治,巫真想借力打压爨氏,平定两派之争,石柴桑想破釜沉舟,重新征出一片净土,二人一拍即合,想当然的妄图变革,开创新的岁月。
可事实,哪有那么简单。
等身为十巫之一的爨翎反应过来时,石柴桑“提魂”的行尸已经杀到了哀牢山山腹,铁血的手腕并不能带来臣服和平静,反而徒增杀孽。少年反应过来,追上神殿寻找少教主和白姑,撞见的却是这位后来的巫咸大祭司。
“巫真找来的时候,天都大阵震荡已然闭合不及,白姑纵身入魇池,以‘不死之法’《地宗卷》之力强行镇压,最后以身殉道,死前,她将天都教上下托付于我。”说着,巫咸祭司蓦地摇头,又矢口否认,“不……不是我,是托付于少缺。”
姬洛重复道:“少缺?”
白衣祭司笑了笑:“就是少教主,白少缺,也曾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因为出生不足月便丧父丧母,白姑给他取名‘少时有缺’,愿贱名可成一生美满。”
“不是吧,这算哪门子朋友,我可是听说大祭司你亲自把这位少教主关进了魇池。”姬洛嗤笑,他身边的人哪个不是重情重义愿为君死,无论眼前这青年人说出什么天大的借口,他都忍不住先入为主存几分疑惑。
巫咸并不因为姬洛异样的目光而面有愠色或大为辩驳,只是淡淡道:“我说是,自然是。将他镇入魇池,实际上也是保护他最好的法子,我现在可不就是众矢之的。”他称是时,语速放缓,且稍稍抬了一抬下巴,有一种古来名门正派的威仪,不容旁人置喙,“再等等,你们自会见分晓。”
姬洛眉头一皱,心头怎么也搁定不下,伸手翻出一枚铜钱,将要抛投,那祭司朝着瞥了一眼,话犹未尽:“别事事想着窥天道,知天命,遵循运命有甚么有趣,有本事不如试着打破运命?”
闻言,姬洛果真将那枚铜钱收入袖中,还之一笑:“阁下说得有理,不妨拭目以待。相故衣曾告知与我他单枪匹马闯上哀牢山只是为了寻找那位少教主白……白少缺,若阁下所言无妄,那么这当中必然有联系。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全,兜的圈子还没绕尽。”
“你倒是理得清楚。”天才多有傲气,一路抽丝剥茧下来,姬洛还能跟得上他的想法,巫咸祭司心头难免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于是果断道:“是,这联系至关重要,因为在下无意间也得到了这个。”
随后,他伸手入怀,取出来的同样是一枚银箭头,续道:“这令箭应有三数,其一被赠予隋铁心,为爨氏所得;其二为你所持;其三,乃是相故衣留给白少缺的父子信物。姬少侠,你刚才说,上刻图纹乃是九使的象征,白姑杀身成仁之际,唯恐敌我不明,单单只在我手心上落下一字,如今我才知其深意,你且附耳过来。”
姬洛照做,白衣祭司用另一只手撑着心脉,身子微微前倾,让手中的银箭头滑入少年腰间的锦囊中,而后故意避开爨羽,将唇贴近姬洛耳畔,低声道:“那个字是龙,非传说青龙,亦非天子,而是九章纹里的龙纹。魇池虽然凶恶,但外人是进不去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得力线索,若同持九章纹,则可说明那位“不速之客”,亦或者楼中叛徒身在九使之中,只是相故衣在云岚谷中谈及,泗水楼中楼古制的弊端,恐怕想一一肃清九使的身份,还需要再费一番功夫。
今日这石窟之中,注定要将过去言明,将未来托付。
眼下诸事皆已澄清,白衣祭司以手背向外推在姬洛肩上,少年左让,露出被制服后,只能将手臂搭在膝头上久坐原地不动弹,痴痴呓语的小女孩:“我知道你一直在追查巫真的死因,我可以把真相告诉你,但你别后悔。”
他的字句里有不复强势的哀婉,到最后化作潦草一叹,让人忍不住想起飞蓬与飘萍,想起这时间一切有心而无力的悲剧。
巫真的死,饶是巫咸祭司,也觉得动容。
爨羽白眼烦来,本打算他说什么都不信,可真待巫咸张口,她又忍不住腰上用力往前蹭了一寸,僵着背将目光别向旁处,留下两只耳朵对着青年人。
“他死在爨氏手中。”
“爨氏?”爨羽暴怒,小脸极度扭曲,一瞬间便吼了出来:“我不信!挑拨离间,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
白衣祭司待她不像姬洛那般多费口舌,只是简简单单追了一句:“信不信由你,我只说这一次,你既然敢承认杀隋铁心一事,那你敢不敢说你为何杀他?”巫咸一双黑瞳里露出几分嘲弄,在爨羽支吾前抢断了她的话锋,“因为隋铁心发现相故衣失踪后从柳州一路赶回滇南,寻访途中偶然撞破爨氏也曾涉足天都之乱的阴谋,在我登位之后,你唯恐走漏消息,因而对他痛下杀手。”
姬洛下意识按住荷包:这也能解释为何那枚令箭会被谢叙的叔父从爨氏带至江南。
“不,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关系,就算要给隋铁心复仇,该向我讨教的是他那同生共死的兄弟,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爨羽一声尖叫直刺人耳廓,她奋力一挣,弥乱的气息冲进四肢,她竟抬手挥舞,抱头一把捂住了耳朵。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爨羽用毒的险恶用心,巫咸明明每一句话都光明正大,可落人耳朵里却分寸将好,字字如诛心之刀:“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在你血洗爨氏身立族长之位之前,那些不安分的老家伙哪个是好相与的?若真是麋鹿羊羔之辈,怎可会送爨翎入天都为质?既然都已参与天都之乱,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动动嘴皮子?”
到这里,话音骤停,静默中巫咸挤出一声轻笑,夹杂着正义的蔑视,往后撕开的是更惨烈的真相:“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一怒之下奋起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分尸异处,挂在爨府大门前示众。他们来不及向你悔过,或者向你俯首时你压根儿听不进去,你只知道杀人,因为你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成为不为世道所容忍的杀人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
爨羽抱着头拼命的喊,眼中血丝暴涨,皮下可见青紫色的血流淌,她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云岚谷的毒瘴都毒不倒她,她只是个披着人皮,留着毒血的怪物!
她回想起族中那些老古董死在她脚下时惊恐瞪大眼珠的表情,不是为她功夫震慑,而是因为他们误以为爨羽已经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爨翎死在他们手中的真相。
“可惜啊可惜,巫真感念白姑大义,心中悔不当初,决意调头游说石柴桑,拯救风雨飘摇的天都教。只是他只身提刀上山,救下相故衣后,并未找到人,反而阴差阳错与爨氏长老相会,划线为界,拼死力战。”巫咸说得轻松,可那背后如何血腥风雨,已不是在座的人能想象得出的,“哎,不然你以为你凭何能力挫那些锤炼过五十年功力的老家伙?就凭你药人的身份和半吊子的‘万法毒功’?”
爨翎的一生听起来异常凄惨,少年时为保亲妹,甘愿入天都教牵制;心怀理想却识人不慧,为石柴桑阴狠所误;幡然悔悟后本欲救赎,却因不愿再做棋子孤愤而亡。他就如一只风筝,飞得很高,看得很远,却也免不了线断而飘摇坠落。
他成全了天都教,成全了石柴桑,甚至成全了后来衣冠荣耀的爨羽,而他自己却因为过分善良、单纯,甚至是立场不定而被诟病至今。
巫咸祭司垂下手,长长一口气吐出,带下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真的很讨厌巫真这样的人,虽然我和他处境从无相同,可看见他,哪怕是匆匆一晤,我好像便看到了过去那个冥顽不灵的自己。”
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过他,这世上至善不存,至恶将倾,唯有善恶一念,亦正亦邪,方才是人性永存。
姬洛从巫咸遮挡脸颊的指缝中看见了他眸子里的星光,如盛满的天河之水,将要溃堤倾泻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热泪盈眶,也是往后十几年唯一的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演戏了,这章改辩论了,结合上一章基本上把之前的事情都解释了一遍,大体上应该没有遗漏,如果有,大家也可以捉捉虫,我好修正~么么哒~
第121章
药人和蛊人之法源出同宗,虽然鬼哨对爨羽并无影响, 楼西嘉拔剑时全是她掩饰戏作, 但依照卓斐然的下场推论, 也知道控制毒体乃自损之法,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爨羽皮下青紫沉淀下来,似是在大染缸里泡过两夜一般,同时, 比肌肤换色更糟糕的是,不受控制的内劲从丹田游走百骸,一看便是走火入魔之兆。
姬洛赶紧冲过去封她几处要穴续命。
可惜,姬洛手还没落下, 便被爨羽突然挥起的右臂架开, 见她指着大祭司狠骂:“你好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
那一瞬间, 她忘了自己对巫咸做过什么,忘了手中曾沾染的血腥与杀戮, 如果不是诛心剔骨, 在短短十载的生命中杀人不眨眼的她,不会对人说狠。
嘶吼中,爨羽撞开姬洛的钳制, 也不动手怒劈那白衣祭司,而是抹着眼泪朝十丈之外的玉石台上那具尸体奔去。
“爨羽!”
姬洛猛然想起冥月鬼焰,下意识扭头喊了一嗓子,伸出的手从袖口滑过腕骨, 最后彻底被小女孩脱开。话音落下之时,山体大震,空腔地基不稳,似承不住顶上悬着的宫殿,要从中极穹顶凹折下来。
而石台前有一圈绕行的两丈宽空渊,黑黝不见底,不知通向幽冥,还是传说中深不见底的地底归墟,因为凭姬洛的耳力,能清楚地听见其下汹涌的水流声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爆裂之声。
少年迟了一步,爨羽亦迟了一步,她看到粼粼的蓝光闪过时便身已离弦,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见冥月鬼焰在巫真白衣上一卷,刹那只留下飞灰。
灰烬扑到爨羽油亮的脸上,那团火焰熄灭时,带走了她生命里的光,从此她的眼里只剩灰暗。
落石从头顶落下,姬洛将她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头伏下,一手拄剑在断隘边刹住脚。
少年从寒芒的倒影中发现,因中毒虚弱在地的巫咸祭司不知何时已经站定,半边身子的力量都压在系挂铃铛的法杖上,他回头朝他们微微一笑,那股黑紫之气迅速从他脸上脖颈间褪去,整个人刹那白若羊脂玉,神光异彩犹如神龛上供奉的神明之像。
铃声很稳,三步一响,在坠落的嶙峋怪石中显得格格不入。
白衣祭司拖着长袍,却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神殿,而是敲开另一处机关,走向山体外侧,等着他的是一处呼风唤雨的无路悬崖。
“我等你很久了。”巫咸将右手放在心上,消失前留下最后一道叹息。
姬洛一掌拍打在爨羽后背,剧震带来的咳嗽令她吐出肺里的尘土,恢复畅快的呼吸。
爨羽亲眼瞧见那些飞起来的蓝火被石头砸下深渊,现在的玉石台上已无威胁,可也什么都不剩了。失神中,小女孩反向退了一步,踢落的石子丁零当啷落到裂缝底下,半晌毫无回音。
哀牢山的震荡将止,姬洛没有阻拦或是打扰,而是生平第一次浪掷光阴,静看眼前的女孩子从脖子上拉下一条串着骨牙的银饰,合掌在手中捧了一须臾,随后眼角带泪别开脸,猛地朝石台上挥去。
这一挥,斩断前缘,祝颂往生。
无论是善良仁义之辈,还是穷凶极恶之徒,都有悲伤和喜怒的权利,所以姬洛多等了这一刻,等到爨羽心愿了结,才轻声道:“节哀。”
不知是不是小臂上的肌肉爆发的劲力过重,这一掷之后,爨羽脱力跪坐在姬洛脚边,碎砾和尖石擦破了衣裤甚至是膝头肉,她却不为所动:“对不起,辜负了你曾经教我的‘人之初,性本善’。”
姬洛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刚才在云河神殿动手的是另一个人。
但很快,他就明白眼前的小女孩并不是中邪或者失心疯,而是像匈奴蛮子剺面,南侠歃血,北客饮酒摔碗一般痛表决心,不过她的仪式和这些不太一样,而是对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哀婉地诵出极善的忏悔,随后在她的心里,再重要的人也可以放下,一头扎入魔道,从此再无回首。
“姬洛,我可以告诉你,牂牁郡西乡十八村的瘴毒不是开始,南武林攻破天都也不是结束,你甚至怎么也想不到,包括你与相故衣的脱队也在计划之中,如果没有那场落石,还是会有其他的风波,送你们去见石柴桑,再借那个老妖婆之手杀掉姓相的。”爨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空洞又无声,好像说话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巨大的窟窿在对倾诉者喊出无情的回声。
“不该活的都不能活。”
姬洛大局感很好,随敌动而己动,因而爨羽变脸,他也不再和善,右靴一蹬,插在石缝里的短剑上手,架在小臂上做了一个横抹的姿势:“是你背后的人指使的?他是谁?或者说,他们是谁?”
爨羽蓦地摇头,嘴角想笑却苦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