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那些人是冲他而来,自然会追他而去,那么光明正大,招摇过市,便成了引蛇出洞的妙招。若那些人并非冲他而来,那么滇南大局已定,他们困守一隅已非明智之举,自然便需撤出南中,这一走,少说不得露点马脚?
然而,奇也怪哉的是,当初这两手准备都在这盘山绿岭间给磋磨而尽,竟是难得的算盘空落。姬洛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又猜不出为何,因而出宁州之时,他本可以折返江陵去寻屈不换和桑楚吟,却临时改道北巴西郡。
原因无他,只因武林“三星”之一的鸳鸯冢便在此地。楼西嘉先走,白少缺离教,他二人极有可能选这地方作为第一落脚之处。
北巴西郡治所,嘉陵水从中纵贯而过,巴蜀要冲阆中,素有阆苑仙境的美称,扼守地理要势,北接苍溪,西出剑阁蜀道,乃是史书上提及战国后期灭亡的巴国别都。
待姬洛站在阆中那座千年古城城楼之下,不仅为其庄穆气势所藐,心中更是遥生畅享。所谓仙境不过如此——不似北方战乱流离,南方奢靡成风,而是民风淳朴彪悍,山色葱翠若滴,往来主客笑迎,令人心上顿时拂去风尘,便想长久落脚。
他往门楼一跨,一声高喝震天。
只见竹木古镇四列,青石长街贯穿,穿着异服的雄壮汉子披甲胄,执金戈,握牟弩,列阵有方,步伐齐整有条,一路唱跳作舞,往河滩坝子去。
他们口中唱着的乃是巴国古歌,姬洛虽听不懂字句,但却觉得声势之浩大,仿若置身于古战场,一呼一唤皆教人血脉贲张,只想奔走杀敌,千里不留。
群舞少见,武舞则更是难得一堵,瞧这场景,姬洛忙拦住一位挑担子的行客,问道:“敢问兄台,这是何故?”自打南来,往夔州江陵临川乃至滇南走过一遭后,姬洛而今的口音愣是拐带成一杂糅,好在夔州与巴蜀音有相似,寻人问路便是言语手势参杂,也能自如交流。
他今儿运气上佳,拉着的这位老翁是打酉州来的,祖籍在夔州边上,常年往阆中挑货,因而也能说道说道:“小兄弟外乡人是吧?这是巴渝舞,每年的这个时候,巴族賨人(音同从)后裔都会以此祭祀,你要是感兴趣,就到前头嘉陵江渡头坝子上去瞅上一眼,听说除了这地儿,便只能到皇宫里观一观咯。”
这武舞姬洛虽没见过,但賨人的故事他还是有所耳闻,他向老翁道了一声谢,随后顺着人流前行,顺路凑一凑热闹,毕竟他要去鸳鸯冢,也需得在渡口乘舟过嘉陵江。
路程行到一半,后方忽来骚动,摩肩接踵的人推搡着纷纷抬头,一望,就瞧见两人前后追逐从上空掠过,一头扎进舞蹈的方阵中。在前那位汉子生得体格健硕,肌肉发达,才三月天,便只着单衣露着膀子,瞧着背影姬洛面生,可后头跟着的那抹鲜艳红衣,不是白少缺又是谁?
姬洛忙从街边追过去。
前头的汉子扯动嘴巴,露出恶犬般的笑,他手无兵器,回身就是一拳,那拳头砸在一位舞者扛着的长矛上,矛头在重力催压下弯折,弹上白少缺面门。只瞧那红衣一展,腰身擦着长矛而过,两袖下子母短刀掠出,一把将矛头削下,速度之快,甚至割落汉子梳起的一缕青丝。
“哪儿来的混小子,敢扰乱祭祀!”賨人舞者一边拿巴语指着两人鼻子痛骂,一边将手头武器握好,齐刷刷攻了过去。
要说巴人勇猛并非无道理,姬洛追及时,两旁有眼力劲儿的黔首和侠客都逆行退出战圈,这般敢操刀子直上的,还能不叫血性?
可血性归血性,势力毕竟相距悬殊,打斗的两人武功不俗,因而皆没将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反而借着长兵器送往之际,踏刃直上,凌空拳脚交了不下十招。
“臭小子来劲儿了是吧?追我半日,莫非你和那恶婆娘是一路的?”恶面汉子落脚在一块顶盾之上,将手上的缠带用牙齿拉紧,重新摆了个拳出的姿势,说话间脸上肌肉抽动,“我江溪文拳打十方,从无惧谁,来呀!”
看客中有识货的,听他自报家门,立刻竖起耳朵:“江溪文!”
江溪文?这名字好生耳熟。
姬洛还没来得及在脑中搜寻,身旁的人便嘴皮子一翻,接着把人路数给报了出来:“‘下七路’里那位以‘十方拳’成名的恶棍流氓?”
另有人追问:“那红衣小子又是谁你们可能瞧出?看样子武功不差,别是这地痞流氓调戏了个小白脸儿引人追杀?哈哈哈哈!”白少缺困于魇池六年,别说如今路遇的侠客,便是天都教许多新人都不识他的相貌。
姬洛恍然大悟,难怪他瞧那人面相凶恶,有狂徒之貌,原来是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里的那个歹人流氓,听说早年是恶奴出身,苦练拳法,弑主背道害人全家,这样瞧来到像是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
“你说谁是恶婆娘?”白少缺英眉一拧,江溪文骂他臭小子他未曾动怒,倒是提着个女人反倒生了气,非要言语斧正,且伴着阴阳怪调嘲道:“口气挺狂嘛,你能拳打十方,我还能刀劈八荒呢!”
姬洛一听,倒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头口气,只是不知道他话中那婆娘是不是楼西嘉,若是,此刻为何又不见那白影,江溪文功夫虽高,但还拦不住这两人搭手组成的混世魔王。
就着一刻想,姬洛再抬头时,人已经打到前头老远。
常言道入乡随俗,风俗乃祖宗规矩,庄严肃穆的东西哪能叫人说破坏就破坏,这一通搅乱,跟掘人祖坟一般,换谁都得气得牙痒痒。一时间,被打乱阵脚的賨人巴渝舞者,纷纷操戈持剑,吆喝怒骂着跟着追去,看样子都是往那河滩坝子去。
嘉陵水有一处大渡头,沿河桩子上挂了彩结条幅,长风一吹,聚在了向河心延伸的停船码头上,目视良好的人远远一望便可瞧见当中有一块巨石,石上有篆体字,顶头悬挂饰物,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
为何有此一说,乃是因那白少缺与江溪文飞战至码头时,賨人舞者突然在那神石前三丈开外停住了脚步,姬洛一瞥,这些人刚才还怒目圆瞪的表情转眼变成了紧张害怕。
“恶婆娘戏耍于我,教人不能痛快出气,既然臭小子冒头顶刀,那爷爷我便要你好看!”江溪文咧嘴一笑,露出缺牙黑齿,口气熏天。
白少缺眉目一挑,丝毫不惧:“被她戏弄,说明你蠢,既然你想试试,那便陪你练练,瞧瞧谁才是真孙子!”
“嗡嗡——”两声后,子刀脱手而出,刀身寸短,且对手又是位近身肉搏的行家,白少缺人自晓得变通,便以江溪文为轴,左右轻功腾挪,如春日邻家妹子放风筝一般吊着他,再以内力把控这寸短兵器,得心应手到让人不觉得他是个刀客,反而像关西耍流星镖的暗贼。
有道是双拳难敌神兵之锋,换做旁人,早吃了瘪一双手废在了距离上,可是这话用到江溪文身上,显然不妥,他一双拳打四方不是江湖中人给戴的高帽子,而是实实在在有过人之处。
只瞧银光飞闪过,他竟以拳风将子刀击退,逼迫母刀夹攻,每一手落下,皆能准确打在刀身,叫旁地那些连刀子飞过轨迹都捉不清的人惊掉了下巴。
姬洛看得直要拍手称赞,下七路的鱼龙混杂,不乏有如庄柯、石雀儿这般出身不凡,因而自小便可接触上乘武功典籍之人,但要真正以武令人折服的,还要数这位无权无势,孑然一人的江溪文。毕竟,打拳的不少,赌场暗点子里会点手脚功夫的恶奴更是不在少数,却没一个做到眼前人这般。
“好!一面是少年英豪,一面是江湖恶棍,今日真教我等大开眼界。”
母刀回手,子刀嵌入其中,两刀瞬时收于白少缺袖中,再瞧他人,已是飞身上前,竟是要和江溪文比力道功夫。
“有种!”
江溪文右手拇指就着鼻翼一划,扯出浪荡笑,更为认真起来。随即,他双掌握成死拳,攻其心肺,追及鼻骨,撞起肚腹,飞腿连环,踢其耳畔太阳穴,一脚锉人双肩,要踩踏人于足下。
白少缺悉数接下,避开要击。“逍遥游”功法加持下,他轻功绵延卓绝,竟以四两拨千斤的柔度,抬腿将他腿法蹈回,而后翻身落掌,出招其快。
《不死之法·天宗》一卷可称得上神妙,兵器在手时能教刀锋灵动,手无利刃时,又能教筋骨百炼。白少缺之悍勇,一时扭转局势变守为攻,靠自身节奏,破了那位拳法大家的出招。
少教主耳力好,且游刃有余,因而还能分出心来听听观战闲人的口谈和賨人舞者的谩骂,听取江溪文身世时,不由一愣,张口用汉话道:“听说你是恶奴出身?不想浊世能行刚烈拳风,功成于此实属不易。你是我出滇南遇到的第一位对手,我敬你风骨,若我侥幸胜你半招,你我就此罢手如何?你只需告诉我那位姑娘在何处,我便放你离去?”
“呸!谁需你放?他奶奶的你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想,江溪文听后脸色铁青,他未成名之前曾因出身而被人戳脊梁骨,因而万分厌恶有人于跟前提他恶奴旧事,心中一气,怒发冲冠,当即是拳风走快,道道惊心,一击能断骨,二击可碎心。
不怪白少缺说错话,他在滇南恣意行事惯了,身份在哪儿摆着,又有绝技傍身,因而胆气和口气都不小,他未有颐指气使之心,听者却取落人脸面的奚落之意。
江溪文大喝一声:“我要将你拆筋剥骨!”一时间,他手头拳速快至顶峰,人眼生出幻影,双拳变十,当真是拳打十方。
此刻,白少缺虽稀里糊涂,但也不敢轻敌,与他追击在那码头巨石之上,寻得契机瞧出他真拳,拧眉折身,以一刁钻角度出掌。掌风与拳风相对,震散了江溪文的头巾,也吹开了白少缺随手束起的青丝。
只瞧红衣人轻轻一笑,子母刀从袖中飞出,将江溪文的肩膀穿了个窟窿:“对不住了。”这声道歉,实在高高在上。
就在这时,神石顶端挂着的绳结被刀气所伤,咕咚掉落在地,而那光洁无痕的石面,突然张开裂纹,从正心的刻字,一直蔓延到底座,遍布前后四周,竟是在他俩的内力之下,将要崩离。
賨人舞者盯着前头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唇齿生颤,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姬洛观之,心中咯噔一声:遭了!看这些人的神色,这石头有古怪!
果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声音直越过观战的人——
“神……神犬石,要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一卷的故事开始啦,彩云之南结束,现在去往巴蜀,这是一块重要地图,会来好几次的……(为什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导游)
这几章会讲到一些巴国的传说,还是蛮有意思的2333神犬石是真的有~
注1:出自《山海经·海内经》
第130章
码头上的二人并未上心,白少缺轻飘飘落手按了一把, 皲裂猛然停止, 神石并未崩散, 当然,他这一手并不是有所顾忌,不过是借力一撑,翻身落到后头去辖制江溪文:“你输了,你得告诉我戏耍你那姑娘在哪儿?”
这时, 一声冷哼在后,随鼻息喷出的声响之重,宛如一头扬蹄兴奋的斗牛。賨人舞者闻声松了口气,齐齐回头, 只听两道哀音唱起——
“呜——”
“呼——”
声波过处有风扫之势, 四面柳不动, 头上燕不飞,但江上的水却滚了起来, 立时炸起, 白少缺罢手回头,目光过处,如剑直指前方披甲胄的舞者。方阵随即有序分开, 一长须老人身着賨人的族衣礼服,手持图腾盘,张口喝音。
老者内力不强,但那一声喊却似有惑人心神之力, 气息不绝音不断,攻势绵延且长。白少缺和江溪文分别回头与他对视一眼,脑中嗡荡,喉咙一口腥甜涌上,脚下皂靴砺不住地面,稍一失神,竟被震到了嘉陵江水中。爆裂的水花霎时将人吞没。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此时沿街木楼下的看客后方,少年在墙上推臂一撑,跃过众人头顶,在二楼廊柱上一点,几个起落后,直扑向白晃晃的水花中。
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是相故衣认的义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姬洛也势必要出手管一管闲事。“白少缺?”入水瀑后,少年刚一出声,一只手迅速把住他的小臂,抄到其后,小声低语:“姬洛?我在这儿。”
白少缺话音一出,位置暴露,水下忽然伸出一拳,潜浮在嘉陵水中的江溪文以内力辟水,直打他靴底脚心。到这时候还不忘一争高下,这人也当得上暴脾气。
他要斗,白少缺自然奉陪,于是他将姬洛往前一送,自个儿收腿一让。
动静变化间,江溪文水花中盲视听风,见招拆招,拳风立刻变实为虚,起“蛟龙出水”钻天式,手臂一缠一裹,按住人脚踝不挪分寸。白少缺挣脱无法,干脆借灵动轻功,凌空拔起,将他从水中提将出,长袖一抖,子母刀绕身飞旋,逼迫其弃招放手。
眼下明明有更厉害的角儿在渡头坐镇,可水上却仍斗个你死我活,都说君子审时度势,偏这二个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姬洛从水花中窜出,心头不由苦笑。
“呜——”
一声呜音扑面,姬洛面色不动,起手画月轮,“天演经极术”心法从降娄走至娵訾,合一周天之力,将其压了回去。江上忽然狂风疾掠,柳叶飞絮漫天,水瀑落下,夹岸的人只见那道清辉似的少年郎携来一叶如乘舟御风,拨于掌间发出一声尖啸,撞破音波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