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交接擦过,白少缺“咦”了一声,子母刀回袖,伸手去拉她的手,白影却堪堪越开,皱眉收剑,剑刃绕颈一圈摇摇欲坠,最后整个人向前一扑,扑到红衣人的怀里。
“楼姑娘?”
“西嘉?”
姬洛和司夫人同时赶到,白少缺两臂将她环住,右手摸到腰上粘腻的鲜血,立刻按穴止血,就地跪坐,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楼西嘉迷糊中推了一把他的手:“走!”白少缺却一把捉住不放,用自己的额头拭了拭她额心的温度,微微发烫。
姬洛往入谷的方向探了探,回头对司夫人颔首,甚是凝重:“无人。”深林杳无跫音,而楼西嘉武功不弱,就算因为巫咸祭司移花接木那一击而内伤未愈,也不是阿猫阿狗能随便欺侮的,只能说,要么来的是一二绝世无双的刺客,要么是以量取胜的虾兵蟹将。
然而,在座都心知肚明,以楼括的威望,千秋殿上下还没有人敢接杀她义女的单子。那么只能说明,对方对巴郡清楚的很,且训练有素,有头有脑,待人一入鸳鸯冢,立刻撤退不做无谓牺牲。
“走!”高烧下的楼西嘉又念叨了一声。
白少缺杂学不精,但毕竟从小对巫医耳濡目染,当即扣住她的脉门见她乱动压住,免得行气不畅,只是,垂眸时他将好瞥见楼西嘉中指上缠绕的红绳。
他将楼西嘉的手指轻轻掰开,只见她拇指死死按住一枚水色上乘的血玉:“这是……”
他正要取来,一道黑影从天上砸下,伴着一长串“呜呼哀哉”。谢叙也不想如此有失仪态,但那什么大冢主把他腰带一提,自己就生不起半分抗辩的力气。
姑萼将小儿甩了出去,自个儿掠至谷口狭隘之处,手中黄杨木梳往发髻上一插,佩剑飞鞘而出,凌空一划,山石崩裂,树木摧折,剑气一路斩至林外:“谁敢犯我鸳鸯冢!”
“冢”字随剑势威压在埋伏者的靴前一厘堪堪停驻,而一厘外草皮平削,飞起的根茎迷人双眼。有人耐不住,动了动脚尖,往后撤了半步。
一手威吓后,姑萼携剑归来,强行将楼西嘉从几人手下夺去,随即单手背负,落出剑气画出一线,扬长而去:“未得我令,擅入者死。”
白少缺狞笑一声,压根儿不当回事儿,提刀跨线而过。
“姬哥哥,娢章姑姑,我们现在怎么办?”谢叙还没从方才姑萼那一手缓过劲儿来,惊得下巴都快落地了。
司夫人望了望姬洛,后者无奈摊手,巧舌在此刻失了用处,显得捉襟见肘:“他可未必听我的,我能管住他才见鬼了。”毕竟,白少缺这样不循章法的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想做”和“不想做”,没有“应该”和“不应该”。
作者有话要说: 楼西嘉回来了唔~
第135章
楼西嘉醒在清泉洞中,滴答落水声从高往低络绎不绝。山间清寒, 她拢了拢衣衫, 勉强挨住寒意。
腰上的伤已经被白绸缠裹住止了血, 撕裂的痛感慢慢蔓延,久难消散,她试着盘膝调息,竟意外发现体内内力淳厚,往日那不消的内伤, 已然彻底痊愈。
“大师父?”楼西嘉喃喃一声,扶壁站起,后知后觉手中空无一物,当即一个激灵冷汗直冒:她的血玉呢?
混沌的记忆里似乎有一道红影挤了出来, 一阵刀剑相碰的金石之音后, 停顿在那个脱力的拥抱上。
楼西嘉抬起手指, 似乎还能嗅到白少缺身上的绮罗香。她不由想:白少缺怎么会在鸳鸯冢?难道我不辞而别,他连天都教也不要了?可那场荒唐的婚事, 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昂哥哥才会举办?
这些日子以来, 她终于彻底接受了师昂的死,释怀又看淡了一切,不愿再祸害旁人, 可怎地这孽缘却绕也绕不开?
“砰——”一只山果砸在她脚边,楼西嘉蹲身捡起,朝洞外张望,在石头缝前瞥见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冲她挥了挥爪子。
那是姑萼饲养聊以安慰的宠物。
楼西嘉走过去想顺顺它的毛, 那狐狸却缩头躲了躲。楼西嘉当即将果子叼在嘴里,两手将它给捞了回来,先拍了拍它的脑袋,佯装生气,随后把狐狸放在地上,伸腿踢了一脚,将它赶了出去:“臭狐狸,连我都不识得了。”
小狐狸在洞外转了两圈,又奔了进来,在楼西嘉脚下蹭了蹭,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楼西嘉失笑,两口吃完果子,将果核随手一甩,拍拍手道:“好了,我知道大师父生气了,所以你才不敢接近我,每次都这样,真是只势利的小狐狸。她现在在哪里,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楼西嘉一松手,白狐跑了出去,一路穿过山石缝隙里清爽的竹道,走进五彩斑斓的洞中雅居。
鸳鸯冢内居所并非建在墓中,却也不似一般农家屋舍,而是依天然成型的怪石溶洞,就着地势修筑,远一处凸石头上搭了雅座,有妆奁妆台,能与脚下湖泊相照;近一处两山细缝处落下清辉,将好照在一处琴台,再往里,寝卧之地凿石落月,便洒银芒相对床头。
其实不用小狐狸领路,楼西嘉也能估摸出姑萼的位置。早年姑萼还时常于剑台练剑,琴台观月,树下喝酒,溪涧照影,但随着年岁愈大,武功已至瓶颈,且一人落拓无相伴,姑萼除了醉酒,便只剩下整日整日酣然长眠。
楼西嘉轻轻打起帘子,榻上的美人阖眼安睡,明光落于脸上生辉,仿若一尊无欲无求的玉石神像。
“大师父。”
姑萼睁开眼,“嗯”了一声,翻侧过身子背对着她,素来是没好话的:“谢过就不必了,鸳鸯冢内一切皆归属于我,换作阿猫阿狗我也会救的,呵,何况,你要是死了,还得跟楼括交待。麻烦!”
她说这话时,却偷偷拿余光往后越过肩膀,冷冷瞥了一眼:“回清泉洞养伤,这些日子你就别想出去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待着。”
“大师父!”楼西嘉急了,猛咳两声:“我从蜀中归来,在蜀南竹海外遭到伏击,您知道的,此玉义父他从不离身,人在玉在。他现在出事了,我如何能在这儿安然寝卧?”
“休要再辩,此事我自有定夺!”姑萼撩了撩头发,语气骤然冷下。
楼括是她挚友,可她不说主动询问缘由,便连心急火燎也无,这和见死不救有何区别?硬的不行那便来软的,楼西嘉不信她当真铁石心肠,咬牙退后半步,伏首跪下,作叩头状稽首大拜,久久不起:“大师父!”。
她本伤在腰上,此时一屈身,因吃痛而发出“嘶嘶”声,随后有血从裂口涌出,染红衣摆。
哪知姑萼笑了:“非要作践自己,我亦无话可说,你若失血而亡,别怪我心狠,你要跪就跪吧,我睡了。”话音一落,她当真靠枕闭眼,不再多谈,不多时便呼吸绵长,沉睡过去。
换作旁人遭此一番奚落,保准是又气又恨,性子烈的便得在此死磕,性子软的多半哭啼哀呼,但楼西嘉是个古灵精的,知道和她比不得心肠硬,在这儿长跪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因而干脆蹑手蹑脚站起来,给那狐狸使了个眼色,让它上榻一瞧。
小狐狸迫于压力,跃上床榻,在姑萼裙裾上踩了两脚,拿尾巴不经意拂过她的面庞。然而,榻上的女子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睡死过去。楼西嘉往前靠,伸长脖子探看,果然见被褥上翻倒了一只玉瓶,想来是方才饮过酒,醉眠且快。
楼西嘉舒了口气,大着胆子往前进,两指探去拈她脖颈上挂着的血玉。这时,榻上人一腿侧踢,往她右肩压下,而楼西嘉根本没有取玉的意思,顺着姑萼的腿一个空翻避开,落在近旁。
“无法无天!”姑萼冷哼一声。
楼西嘉引出石壁上挂着的佩剑,朝榻上刺去,嘻嘻笑道:“无法无天总好过大师父你冷血无情,你若当真不愿出手,那徒儿我自行解决便是,你何苦装睡骗我?”
她并没有伤人之意,只不过发一发火气,见姑萼卷袖将她手中剑势压下,当即飞檐而出,不过,有伤在身终还是比姑萼的剑慢了一步,只瞧一道寒芒回转,剑柄将将磕在她膝窝,将她打了下来。
姑萼倩影一转,出手打在楼西嘉八处大穴上,将其内力封住。楼西嘉愤然大骂:“老妖婆,你放开我!”
“老妖婆!老妖婆!”
姑萼挑眉应下,指上功夫不减,干脆点了她的哑穴,将人推了出去,落地时正好砸到慌忙奔逃的小狐狸的尾巴,一人一兽滚做了一团,好不委屈。
待一气呵成后,大冢主躺回榻上,半醉迷离间将手中玉瓶晃了晃,酒水已空,她挥手砸了个稀巴烂:“楼括,我早劝过你,既为杀手便不可有一念之仁,如今因果轮回,都是活该报应!”
没了武功,便出不得这山中迷阵,楼西嘉只能窝在清泉洞里养伤,每天吃些山露野果,就差飞升成仙。这一晚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心中怄气,于是往清泉洞外排解,随手抓了把石子儿,在月下打漂儿。
一连两颗,都只起了一个水涟漪,没了内力,现今连手感也不好了,气得她将手头上的石头全砸进了水里。
这时,只听噗通两声,一颗石子打后方弹来,扫过她鬓角蓄留的长发,在水面上一连点了五六道波纹。楼西嘉回头,清风竹上坐着个红衣客正对她笑,而后枝干断了,白少缺向她扑来,她躲闪不开,二人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诶,你怎么不躲?”
白少缺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楼西嘉板着脸将他的手扫开,闷闷不乐:“现在连你也来欺负我吗?”
白少缺似有所感,抬手按住她的脉门,眉头轻蹙:“你的内力呢?那臭婆娘干的?”
“什么臭婆娘,那是我大师父。”楼西嘉盯了一眼左右看他不爽,前两日自个儿骂得开,如今听别人这么说又觉得刺耳,顺口堵了话去,出口时带了九分袒护,纠结之下倒是更为闷闷不乐。
“你的伤好些了吗?”不骂就不骂吧,白少缺也不是爱逞嘴皮子的人,低头便去瞧她的腰伤,似是毫无男女避讳。
楼西嘉与他离得近了,被他身上绮罗香圈裹,忽然浑身不自在。想着,便推了他一把,眼珠子直转悠,肚子里的念头霎时就冒出三五个:“就你一个人,姬洛呢?”若是姬洛也在,借他那机灵的脑袋瓜,兴许说服一事还有转机。
白少缺撇过头,两手往胸前一抄,忽起阴阳怪调:起来“你怎问他都不问我如何?作为逃婚的新娘子,你见着我难道没有一丝愧疚?”
“我……”没想到他上来就戳痛处,楼西嘉瘪瘪嘴,支吾两声不开腔了。
虽说这事儿是荒唐,但怎么也是自己的婚礼不是,看她犹犹豫豫还算有点儿良心,白少缺拿手往她肩上一搭,没好气地说道:“那天我看你被臭婆……哦不,你大师父带走,着急就追了进来,我可是冒着越雷池者死的危险进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我生气了,就不告诉你!”
姑萼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她若不愿放人进冢,那擅闯者便是死路,就算是二师父娢章也一样,白少缺想也不想便能赶来见她,这心意反倒令她心下难安。于是,楼西嘉往前凑了凑,白少缺脸往哪里瞥,她便凑到何处:“你……你真的这么在意我?”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楚楚动人,白少缺本就少有接触女子,被她这怜态一惑还真就着了道,当即软下心来。
楼西嘉眼底带笑,像只蠢蠢欲动的狐狸,见他脸色有松动,便嘻嘻笑道:“既然你这么在意我,那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眼下义父危在旦夕,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我现在被禁足……能托付的人便只有二师父了……”
“喂,我什么时候说要帮你?”白少缺哼了一声。
可他哪里玩得过楼西嘉的小心思,见他如此,白衣少女干脆利落转身而去,嘴里拉长了调子:“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了,毕竟我大师父武功高强,你又何苦与她作对,既然如此,不帮便也不帮吧,我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白少缺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扛起,一路朝冢外奔去:“激将法这么老掉牙的套路也敢拿出来,你不过是胜在猜准了我的心。”
楼西嘉顺着他的话张口就驳:“是啊,那你给不给我猜啊?”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又尴尬得一致沉默下来。
“对不起。”
隔了很久,楼西嘉良心不安,在他耳边轻轻道:“那时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报复昂哥哥,顺带气一气那几个老头,所以才在神殿上说要娶……”正因如此,她走得潇洒,连个招呼也没打,只以为自己和白少缺就是搭台唱戏,曲终人散也就江湖来去随心了。
她这个“小妖女”也是有心的,坏事不做绝,好事看心情,恩怨情仇乍分明,有人对她好,她心中也会生出不忍。
“我要的又不是这个,我不接受。”哪知白少缺分外狂傲,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就此岔开了话头:“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这伤怎么来的?”
楼西嘉一时无话可说,便将离开哀牢山的缘由都道了出来:“我拿到义父的血玉后,本欲打南中入蜀,可是无故在蜀南竹海外遭到了埋伏,他们人多势众,我本想借地势逐一击破,却发现这些人比我更为熟稔巴蜀地势,我猜测此中有诈,便一路折返鸳鸯冢,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白少缺对蜀中之事不甚了解,因而未作评判,倒是提到山中婢子时,嗤了一声:“敢在我哀牢山下绊子,这事儿绝不能如此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