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力量用在刀刃上。
姬洛握紧拳头,心中暗道:“一定……一定有法子。”
神思回转,他忽然想起那日秦陇山道上,燕素仪在马车中同他说的话——
“人都说运命难寻,但其实天上地下,九州星野,每个人生来的轨迹命运早已注定……据说练达这最后一层,便可通天时,知地变,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他确实已经在第二层困宥太久,这第三层,燕素仪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真的有武功能知天知地,知己知彼?
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手脚忽然卸了力,气海一沉,姬洛从空中落下,落在太微祭坛的一角,靴底摩挲着地面由青铜浇筑的凹凸刻纹,慢慢闭上眼睛。
师昂招式已至,他步子变速之快,在外人看来,那些音刃从三个角度杀来,仿佛他人能分身,一时出于三位——
“啊!小洛儿!”慕容琇提着一口气。
在她的惊呼里,姬洛仍然是一动没动,像入定了一般,只有在飞刃近身时,他才像个期颐老人一样,不情愿动了两步,可这两步却实在刁钻,根本没有动手,便已将杀招夺了开去。
那一瞬间,少年的五感仿佛达到了最强,好像触碰到了道家所谓的“身法自然”。无论师昂怎么动,怎么变,他都不再动,用自己的不变,将对手的速度拖了下来。如此之后,无论师昂再怎么出招,他都能顺势接上。
“不,也许还能做到更好!”姬洛长出一口气,“不过仍需上下求索,今日倒是来不及了。”随后,他会心一笑,最后一动,冲破了文武步的阻碍,杀到了师昂身前,一招“嫦娥奔月”,差点儿将他手中那把“漱玉鸣鸾”琴上拉弦的岳山给刮抹下来。
师昂“咦”了一声,露出不小的惊讶,随即推手二式,与少年僵持。
姬洛道:“文武步,果然是好功法。”
“你的武功也很奇妙。”不知为何,师昂心中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而后,两人折身,蓄力各出一掌,以内力较之。
须臾间风呼云走,明日被乌云遮蔽一角,浓雾再生,似乎天都有点儿变了。众人纷纷以袖掩面,阻挡着山中气候变化。
“今日就此打住,以后有的是机会。”二人击掌,趁着云雾横生,立即对了个眼色,当下放手退出半丈。
等浓雾滚过,金光重回大地时,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着姬洛已飞上楼阁,而师昂抚琴一望,跟着追去,眼睁睁看二人打到了别的地方。
“那个方向……令颜师兄,那个方向是剑川。”方淮喊道,回头却看到痴立一旁的妇人,不由结巴,“夫……夫人……”
剑川在三山中最为特殊,因与阁中禁地牵连,闲杂人等也不敢不过问主人家,冒冒失失追去看热闹。好在师夫人当机立断,点了令颜留此安抚,自己带了几个人过去查看情况。
楼西嘉只犹豫了一瞬,踏上了另外一条道,那险道既不是下山也不是回小楼连苑,白少缺瞧她似乎比帝师阁的人还熟悉地势,也悄悄跟了过去。
而慕容琇和大和尚却留在了太微祭坛,前者按了按心头,说不出的郁闷:“我这心中七上八下,大和尚,可别出什么事才是。”
她才说完,只听一声鹰唳,二人抬头,原是一只白羽矛隼在云雾间盘旋,迟迟未落。施佛槿凝目细视,发现鸟儿的左腿上缠着一圈草结布,当即伸手入怀取出一只哨子吹了两声。
那雄鸟为人驯养,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飞落在施佛槿小臂上。
慕容琇围着它绕了两圈,摘下缠裹的布,却没见着半个字,可这小穗玉带草的缠结手法又确实出于修玉。
“你把布条展开。”施佛槿示意,隼足短小,布条撕扯匆促,不可能刚好比对尺寸,所以上下两侧都有裹卷。
慕容琇依言将它展了展,果然在夹缝里发现不少朱红印记。
施佛槿用手指沾着搓了搓,放到鼻翼下一嗅,脸色大变:“是血。”
慕容琇很快反应过来:“以修玉前辈的武功,尚不能以字示意,恐怕是在路途上遭到了厉害的埋伏。”
“走,我们也去剑川。”临危之下,大和尚不再固守法度,稍稍带了慕容琇一把,也向飞云桥走去,“我们大意了,江湖门派,或者说帝师阁,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我们找不见九使,便以为幕后的人同我们一样,现在看来,只怕他们手脚更快,修玉前辈的丈夫和孩子都不会武功,只要人心够狠,未尝不能令高手折腰。”
“看样子,云梦的事情暂时管不了了,还需即刻向师夫人辞行,痛陈时弊。我瞧那少阁主很是厉害,倒是能主事的人,等老阁主丧期后,帝师阁若能出头同仇敌忾,最好不过。”慕容琇颔首,走了两步却有些殷忧,“只是小洛儿……”
这一刻,姬洛和师昂一路“打”到了睡虎禁地,前者佯装被捶的弱势,走得很是“招摇”,但实际上做戏的两人心中都很忐忑。
三日前师昂在夷则堂前和那灰衣人对招,那人跃下深渊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九成九恐已逃开,人是否还窝藏在三山四湖中实在很难说,一步险招,不一定能引蛇出洞,却能教人露一露马脚。
两人落在入口碑亭,却并未受到守山人的阻拦,姬洛先一步踏入亭中,只见十口黑玉石碑,其上书刻,皆以内力开凿,每一幅都能自成一句话,尽出大家之手。
“碑后有新痕,亭柱亦有磨损,看样子不久前有人从这里引走了守山人。”师昂笃定道,随后,他踱步往崖边,向下探望。
“这里真是睡虎禁地?”那夜来时视线模糊,不如今日这般赶巧,姬洛不住打量四面地形,发现除了一阙碑亭外,并没有其他的亭台楼阁,倒是身前有一片陡峭深渊,像是由利剑劈开而成,不由有些纳罕。
不想,师昂竟然未置可否:“历任阁主继位后才能来此,所以我也没见过睡虎地,也许就在这山的下面。”
“那个人先我们一步来了?”
师昂摇头:“应该不是,他的目标不是禁地,从地上痕迹来看,走的方向也不大对……”说着,他侧眸来看姬洛,“也许他在帮你也说不定。”
“也对,如果惊动守山人,就算我能‘侥幸’从你手下走脱,恐怕也还是要交代在‘三山四湖’之间。”姬洛颔首,并未因为识破而开怀,反而更加阴郁,“看来被你说中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看起来甚至还想保我的命。”
“有人来了。”师昂脚步一动,出声示警。
簌簌山风吹来,姬洛站在深渊前,双眸露出坚定的目光,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一步未动:“师昂!”
师昂双手托琴,郑重颔首。
姬洛嘴唇闭成一条缝,微微抿住,随后勾起一抹淡笑。
“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二师兄?二师兄!”远远只见师昂一人,方淮挥手高喊,顾不得许多规矩,跟在师夫人身后,拥着一大帮人,一窝蜂从云桥上挤了过来。对他们来说,师昂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姬洛的事,可以容后再谈。
师夫人左右张望:“怎么就你一人?”
“他走了。”师昂极目芦苇海,脸色凝重:“快!母亲!有人入侵剑川,守山人不知所踪,还需立刻派人围守剑川禁地,不得旁人出入!”
令颜沉思片刻:有琼京和剑川两山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姬洛跑哪儿不好,真有什么,下渡头夺舟而走也成,偏往这一处来,看样子是打禁地的主意!于是,他忍不住开口:“多半是接应,那位姬兄弟有备而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第166章
寒来暑往便又是一载。
宁康元年(373),夏, 八月初三。
江陵城里的连山馆今夏换了个新庖厨, 做的鲈鱼羹那是格外鲜美, 许多人慕名而来,加诸那东家今载行大运,清明上山祭祖时遇上一樵夫,随他又寻得一活泉泉眼,回头煮了凉茶在艳阳天里卖, 生意愣是比去年好了两倍不止。
要知道,去年可还赶上云门祭祀的大事儿,有不少江湖客在这里歇脚。
日近午时,城里热得那是跟个火炉子一般, 三三两两的男人也不着中衣, 就披了件大袖袍子, 打着蒲扇来上一壶茶润口,坐地清谈。
掌柜忙活得不行, 瞧两个跑堂的给客人引错了路, 不禁上去便是一棒槌:“你俩个是晨起时就那门板磕昏了头?不晓得武人喝酒吵闹,文士高谈清雅,这些个人不能都凑一桌!惹了乱子那是要毁生意的!”
那跑堂的是个嫩娃, 挨了骂心直口快地顶了回去:“掌柜的,这怪不得俺,今儿才晌午,人已经多了一茬, 实在坐不下咯!”
那掌柜的是个会做生意的,就是人比较抠门,他闻言扶了扶头上的包巾,眯着眼儿打量一圈,果然见座无虚席,不由的心头打鼓:莫不是敦促我将隔壁两间铺面一并盘下来?这得花多少钱啊!
“掌柜的?”
那跑堂的见他没反应,端着茶壶凑上去喊了两声。掌柜的一巴掌把他呼开,喃喃自语:“最近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跑堂的小伙“哦”了一声,应道:“听说现下满江湖都在找一个人。”
“找谁?”
跑堂的指了条路:“我刚才去那一桌添茶,正说着呢!您这不也没事儿,要不过去听听,回头给俺们也唠嗑两句。”
掌柜的踢了他一脚,烦来个白眼:“干活去!”等人走了,他左右理了理衣冠,从垆里起了壶酒,左手搓着个小杯径自过去,一路逢人喝上小口,再吹嘘上两句。
跑堂小二指的那桌一共坐了五个人,三位衣衫齐整,酷热仍不解带,手头都带着样式一致的刀剑,应是哪门的弟子,而与他们拼桌的,是两个拎锤的大汉,没什么讲究,上衣早脱了,露出肌肉健达的上身还有经年留下的疤。
一瞅桌上只有两碟小菜,掌柜的忙挤过去连声致歉,端杯一口闷干,拍着胸脯表示热菜马上上桌,随即自个在桌前佯装朝后厨张望,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原来那三人乃一门师兄弟,皆来自湘州韶山脚底下的清溪派,因小师弟幼时痴迷虞舜时奏韶乐引凰的传说,自幼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倒是一支紫箫吹奏得满城称颂。
他听闻帝师阁乃圣乐之地,不由心生向往,好不容易得了派中恩典,打发出来历练,本想一观新任帝师阁阁主的威风,没想到路上发了一场大病,耽搁了数月,愣是没赶上今年的云门祭祀。
碰巧拼了桌,那两个使锤的汉子都是爽快人,走江湖多年,说些故事将小年轻唬得那叫一愣一愣。
“说到云门祭祀,不得不提去年那一出。当时我大哥花了点钱才从大门派手底下抠出一条破烂舟子,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本是不大乐意的,这点银钱恁是乱花的?”说着的是二弟赵冲,他看了看旁边那个眼眯成一条缝,长得慈眉善目的男人,应该便是话里的大哥龙大。
大师兄听得眼睛都直了,巴望着:“那后来呢?瞧见了什么?”
清溪派门规森严,讲究虚心苦练,因而常与山下隔绝,免使弟子天天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得怠惰。去年的云门祭祀虽然名震天下,但这些个小娃娃却仍知之甚少。
“有幸目睹了两场旷世之战!”
一个巴掌拍桌,整的桌上壶盖和壶身差点儿分了家。赵冲还没开口,龙大便抢了话,三个清溪派的弟子排排坐,跟听老鸟训话的小鹌鹑差不多。
小师弟赶忙接话:“龙大哥快说说,快说说那位新阁主!”
“新阁主嘛……”龙大说话总磨磨蹭蹭的,吊人胃口,“新阁主自然是跟个神仙似的,有个词儿叫什么,赵冲,那个什么龙什么凤什么,哎呀,反正就是高高在上,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少年郎,武功才厉害。”
三人探头齐声问:“哪个少年郎?”
“还能是哪个?”赵冲捋了一把胡子,便是偷听的掌柜的也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就是被新阁主追杀的那个姓姬的小子,‘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你去路边儿牙子摊上买上五个话本子,准有一个是说他的。不过啊……”
“咳咳……说是北边来的奸细,可我看着不是。”赵冲压低了声音,看表情有些别扭,那三小孩儿又往前凑了凑,差点扑倒菜盆里,
龙大抄手打了个呵欠:“小声点,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人帝师阁都传飞白书昭告天下了,师昂阁主更是亲自下场,听说是跟人里应外合动了剑川禁地,喂喂喂,那可是帝师阁啊,几百年的家底,能没点儿好东西?老虎头上拔须,可不是自找死路?”
“做这般猜想的又不止我一个?”赵冲瞥了一眼,非要同他犟。
龙大不以为意。他是个恩怨分明的,虽然孑然一身,但亲戚里有死在北方没逃过来的,故而心头掖着恨,这些说辞不管好的坏的,对他来说就像放屁:“那又如何?你瞅瞅,今年祭祀都过去多久了,江陵城的人还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为的什么?还不是想看看那个被追杀了一年的小子会不会再来跟新阁主叫阵。诶,人真不好说,但武功是顶好的,可惜了,为啥非要做氐人的走狗。”
故事没说下去,他二人都是暴脾气,倒是僵扯上了。
不过龙大没说错,赵冲的话倒也不假,如今江湖上为这事儿除去中立的,可分文派和武派,倒不是真按文士武人分,反而说激进和不激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