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推说酒藏后院地窖中,将人引去,亲自取用,待无人时,姬洛只说是施佛槿的朋友,让他替自己传一卷蜡封书信。
等到戌时,姬洛提灯归府,打院中一过,突然飞来一并长剑,从他手中灯烛上穿过,熄灭了火焰,而后插在了后方的假山石上。
“你不会在这里等了我一天吧?”姬洛回头一瞧,池水边的石桌前果然坐着个人,手中握着一只酒樽,抬头看来,目光很冷。庭灯未点,但姬洛愣是从一片黢黑中看出了汩汩外冒的肝火气。
李舟阳搁下酒樽抬手,“竹叶青”飞回了伞柄中:“我等了好几天了。”
姬洛左右没察觉到旁人,猜测多半是眼前的人使了点手段,把管事下人全给打发,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于是,他只好将身上搭着的外袍拢了拢,提着灯过来,拿火石重新点上,以一种毫无诚意,甚至满带戏谑的口吻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是不信你出去吃喝的,看在同路之谊,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初来乍到,收敛着点。”李舟阳平静地说。
姬洛把石桌上另一个酒樽翻过来,倒了一杯,却只抿了一口润润喉,但笑不语。借着烛火微光,李舟阳脸颊两处酡红,可能是真的等太久,酒喝多了上脸,再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姬洛觉得滑稽得有些惹人发笑。
“多谢忠告,不过这句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姬洛支着下巴,懒懒道。他和李舟阳要走的路截然不同,朝堂和江湖从来不可以等量,不论是追查八风令,还是追查灰袍人,甚至是调查苻坚暗攻泗水之事,都比不过谋国。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姬洛拿右手在石桌桌面上敲了敲,心头开始排查——
师昂说苻坚可能拿到了一枚八风令,有八风令就必然有令使,如今知名知姓的令使九数有六,“成天令使”燕素仪和“减天令使”曲言君已故,“更天令使”侯方蚩所携带的不周风令为屈不换所得,“沉天令使”左飞春的凉风令输给了剑谷,“羡天令使”相故衣此刻留于天都教,还有一位慕容琇提过的“睟天令使”修玉,尚不清楚,但人应该不是在长安附近。
这么一来,一无所知的还有三位。
但这三位中,尚有一位手头无令,其令为师瑕携出泗水,若苻坚真的得有一令,该是从另两位中的一位手头拿得。
“姬洛,你在想什么?”吹了会风,李舟阳冷静下来,看着姬洛垂眸沉思的样子,忽然开口询问。
姬洛回过神,将酒壶酒樽一推,甚至没去提灯,而是直接招袖,对李舟阳说:“你跟我来。”
两人并肩去了后堂,姬洛伸手推开堂屋的门,露出几十口大红木箱子,满满堆了一屋。自打登记造册并支取一月用度后,剩余的都码放在后院偏厅的屋子里,少有人来,若他这主人不来看看,再过些日子,说不定都结网生灰了。
“这……这些是什么?”李舟阳立马想到赏赐,可这数量,又实在太多,反倒有些不确定。
姬洛随便开了两个,不是金银珠宝,便是字画古物:“当然是钱财,够半个长安城的人吃几辈子的了。”
“无功不受禄,他不会平白给你这么多钱,你就没想过缘由,万一他是要给个理由好杀你呢?”李舟阳把伞尖往地上一落,眼中明显多了分紧张和疑惑,但他控制情绪太好,所以依旧显得冷硬,最后冷笑一声,“赏赐天降,还将你藏起来,莫不是把你……把你……”
想到长安城私底下传唱一时的童谣,李舟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活没把“男宠”两个字吐出来。
姬洛会意,拿脚踹了他一把,先是憋笑,而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李舟阳更是左右尴尬,难得烦了个白眼去。
“你想什么呢……这赏赐或是试探,我寻思着,他非但不会杀我,说不定还会有求于我,不,用‘求’不太妥帖,倒是善用,至于私藏,是想让我作他的暗箭。我若心甘情愿做事,那么也当得受赏,若不受着,若不花,那才是有鬼。”姬洛收敛住脸上的笑,双眸里流转过一层明光。
李舟阳警惕起来:“要做什么事,能得如此重赏?”
“你不如问,要做什么,需要花这么多钱。”姬洛沉吟一刻,笑了笑,叹道:“这点钱算什么,你看满街朱鹭红,真正的钱可不在国库。”
李舟阳没有接话,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很沉郁。姬洛盯着他,将嘴角一瘪,忽然道:“另外,该小心的是你。”
“怎么说?”
“我且问你,这世上什么最危险?”姬洛顿了顿,自问自答,“权利。你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
李舟阳突然问了一个滑稽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一只脚?”
“等你什么时候和苻坚的几个儿子吃喝混熟了再说。”姬洛摆摆手,门前灯笼光从窗格上落进来,映出苍凉的人影。
李舟阳想到了那个著名的“杨修之死”,没再多说什么。姬洛把箱盖阖上,锁了门,引着人离开。
又过了两天,李舟阳人没来,苻坚却亲自来了,来的时候没有声张,姬洛假装没听到动静,慢悠悠从木花架格子上拿出一个簸箕,随意捡了一处开始剥莲子。
“莲子可好?”这自然也是赏赐里的一部分。
姬洛摇头失笑:“都快到挖藕的季节了,还能有莲子吃,哪敢分说好坏。”说着,他剥了,往那人身前递过去。
“孤不喜欢吃莲子,莲子味苦。”苻坚避开,没有接,再看姬洛一颗一颗吃个不停,忽然皱眉问:“你是江南人?”
“在下是个穷人,还要靠别人的接济过活。”姬洛老老实实回答,其实这话也不差。
苻坚眉毛一挑,姬洛以为他会讽刺一句“你现在还不够富”,哪想到他却是叹了口气:“钱能做很多事情,除了满足人的欲望,还可以使国家长久安稳,自然越多越好,最好都能握在自己手上。”
姬洛打哈哈:“既然莲子苦,不若再等一阵吃甘蔗。”
苻坚沉默了片刻,打断了他的话,单刀直入:“赏赐不是白给的,孤要你办一件事。”
一反常态,姬洛没有答应,而是继续自顾自说话:“甘蔗甘冽止渴,还能除心胸烦热,是个美味。说到甘蔗,在下倒是想起了一个故事,晋陵有个顾恺之就十分喜欢吃甘蔗,别人都是从头吃到尾,他却跟人不相同,偏是从尾吃到头……”
“姬洛!”苻坚不悦。
“甘蔗尾部最涩口,顶头最甜蜜,如此一来,由苦入甜,越来越甜。吃过甜,便吃不下苦,吃尽苦,迟早生甜,甜上加甜。”姬洛盯着他的眼睛,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苻坚心头的烦闷和焦躁突然烟消云散,他坐了下来,居然亲自伸手从簸箕里捞了一颗莲子,剥开送入口中咀嚼:“好像没有那么苦了,吃到最后,还品出了一丝清甜。也许正如你所言,苦尽会甘来。你打算怎么做?”
“把顽石敲碎,剩下的都是流沙,风一吹就散了。”姬洛伸了个懒腰,靠着藤木架子闭眼打瞌睡。
苻坚走了,姬洛还没睡足半个时辰,李舟阳后脚便跟来,他的人总是没有他的剑显眼,姬洛察觉到秋后枯荷在风中乱颤,把盖在脸上的蒲扇扫开,没好气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他来找你作甚?”李舟阳走得急,没注意脚下,把地上的簸箕踩翻,莲子滚了一地,他没处下脚,在风里打了个旋,十分搞笑。
姬洛看他失态,心情好了不少,于是把话说了:“自然是来找我想方设法拿‘长安公府’开刀。”
“上次你同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是你?难道‘六星’不在长安,有别的事脱不开身?”李舟阳不禁问。
姬洛想了想,道:“长安公府这一代的‘不动尊’钱百器当年向苻健投诚,之间约莫达成了某种协定,苻健死后皇位传给儿子苻生,协定自然延续。只是谁都没想到,苻生会被诛杀,侄子苻坚会取而代之。按理说钱百器站错队,日子该是不好过,可你瞧瞧通街的样儿,是不好过吗?怕不是太好过。”
“你的意思是……”李舟阳犹豫了片刻,认真道,“苻坚没有拿到盟书协定,因为忌惮他,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留用。”
“李舟阳,站在长安城里数一数,百年间,自怀帝被匈奴刘聪虏至长安起,这里走马似的换了多少家君王?关中元气大伤,恢复不是一朝一夕,这些商人,‘士农工商’里排最末,可却有大作用,如果不能收为己用,是你,你会放任他恃宠而骄吗?”姬洛失笑。
李舟阳略一思索,顿时豁然开朗:“苻坚不想重蹈石赵与北刀谷的覆辙,挣个鱼死网破,所以左右掣肘,才想着江湖势力,还是走江湖手段比较好。”
其实,他还是有些疑惑的:光“六星将”中江湖人就不少,为何非是姬洛?只是为了试探?可姬洛明明要人没人,要权没权。
姬洛抱着脑勺往木花架上一靠,踢了一脚滚在鞋边的莲子。
“叮咚”一声,落水溅起不小的水花,可飞了两滴沾衣,也不见李舟阳有半点反应,姬洛猜他心中还有纠结,失笑,将语调拖得悠哉漫长:“除了天枢殿那位和不离身那位,说不准其余人还真不在,我估摸着北方快要变天了……毕竟,没有钱,怎么打仗?”
“所以你之前每日不在府中,都往钱府跑?”李舟阳往前跨了一步,一脚“啪嗒”踩碎两颗莲子。
姬洛自嘲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规矩写了拜帖,可钱府的人根本不见我。任我在南方有多大浪子,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李舟阳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接下来嘛……”姬洛伸了个懒腰,像是疲惫到了极点,长身而起,一脚跨过木栏,施施然回屋睡觉去,“都是惯出来的毛病,我见不到人,呵,自然是想个法子,让他们亲自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喜欢的部分要开始啦~
请姬洛开始表演——
提前祝大家五一节快乐~看文愉快,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84章
终于把人全都打发了,姬洛一改倦容, 稍微拾掇拾掇, 出了宅子, 直奔西大街后巷的酒酿铺,又买了一壶“木槿花酒”。那掌柜果然有法子,传书的人回来,带了一封慕容琇的回信。
信上问安,说一年多前修玉去帝师阁的路上遇到埋伏, 她和大和尚跟着海东青一路搜寻至东海,却没找见人,现下也在四处暗访,恐被恶人捷足先登。慕容琇交代, 长安的事情暂时无法分神, 但她培养起来的人和暗点尚可利用, 这些人都是以前慕容氏的老细作,留在秦陇几十年, 藏得很深。
附信还有一段托付, 慕容琇恳请姬洛代为留意宫中,尤其是她的表弟表妹。
见信后姬洛燃纸成烬,回头发现掌柜对他态度大变, 一改商人的假笑,换出一副铁血军士的威武:“在下曾在太原王府中做活,郡主交代,公子的事就是我等的事, 但凭吩咐。”
“吩咐不敢。”姬洛见礼,微微颔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并一块净白的贝类,对着掌柜道:“还请寻一个信得过的人,带着这枚白砗磲去一趟嘉兴白鹭洲,找一个外号小六爷的人,带个口信给他,就说这里有一笔天大的生意,他做不做?”
此去会稽嘉兴,为保信件安全,少说来回也要几月,那之后,姬洛便在长安坐等,认真盘算如何花去苻坚送来的钱财。在小六爷应承之前,这些钱财就是后路,不能乱花,必须得用到点子上。
那日放话,说要让长安公府的人亲自登门,既然如此,就需得做出些事情来,于是,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剩下的时间都在琢磨如何在长安城中吃喝玩乐。
可是,这曲也听了,花也赏了,街边能见着的、惹眼的都鼓捣了一阵,效果却并不明显。这感觉就像一个外来客,始终融不进老黔首的生活。
姬洛寻思着,准备找个地头会玩儿的,于是招来管家打听,让给寻一个。这管事多半是苻坚的人,办事利索,没想到他夜间传信,第二日姬洛刚食过早饭,管事就踏着门槛赶来了:“公子,找着了,长安城中顶会玩的,人就在前厅候着呢。”
“嗯。”姬洛应了一声,随后从架上取下决明剑挂在腰间,顺了一件斗篷出门,打前厅一过,果然瞧着屏风架子后面有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慢慢步出,着一身锦绣罗衣,手中握着柄竹扇子,拿扇骨一斜,朝姬洛拱手致意:“姬公子。”
姬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再看,那管事已如兔子般一溜烟没影了。“哎,”姬洛叹了口气,作了个“请”的动作,唏嘘道,“陛下。”
苻坚既然有心隐藏身份,自然也就不讲礼,抓着姬洛袖子把人给拉出了府门,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陛下怎么来了?”赶在出巷口前,姬洛拿眼角余光朝四面多打量了两回,靴底一顿,整个人停在了半道。苻坚拖动不得,只能跟着一并停了下来。
“如今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姬公子,射覆百试百中,技艺惊人足可媲美汉武帝时的名臣东方朔,”苻坚将扇子在下巴上靠了靠,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轧花帖子递过去,眼角一提,颇有些戏谑,“孤是来看热闹的。”
姬洛接过帖子,翻开一瞥,见里头写着的不是汉字,而是氐人独有的文字,遂问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