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帖。”
“战帖?”这显然不会是钱府送来的东西,姬洛发疑,心中无端揣测:自己这回是正主没得青睐,反倒是被别的人惦记上了?
“你不知道?”苻坚看他表情不似作伪,于是替他传译,“这长安城中有一姓逢的老太公,最是痴迷此戏,几十年来未有敌手,你如今声名大噪,消息自然传到了人耳朵里,这是要邀你一较高下,或许再过一二时辰,城中大小赌坊就开盘下注了。”
既得了苻坚亲自送了帖子过来,又惹得全城开盘作赌,想不应承都不行。姬洛把帖子往掌心里掂了掂,发笑道:“区区竟还有这么大脸面?”
“今日你可得好好会一会他。”说着,苻坚轻车熟路引他去寻那老人。
苻坚手头上的帖子自然是送到姬洛府邸的,不过他在前厅等,正好和跑腿的撞上,于是便截了下来,只是,姬洛听了话,心中三五不着调,要说跟前的人一点儿不知,毫无掺和,他是丁点都不信的:“这逢老太公是什么人?”
苻坚看了他一眼,边走边解释:“先秦之前,你我脚下的土地上生长着氐族和羌族,因两族相邻,所以又并称氐羌。实际上,这些都是别族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多自称‘盍稚’。氐羌出于少典氏,为炎帝之后,传至如今,很留下了一些老贵族,这些人自负血统,家族树大根深,掌控了不小的力量,如果同盟,足可以撼动一方小国。好在,他们现今多半不过问世事,倒是全了安宁。眼下邀你一战的这位逢老太公,就是一位老盍稚。”
“陛下可是要臣投其所好?”一听,果然和自己猜测不差,姬洛不禁多留了个心眼——他虽没亲历朝堂,但古来史书典籍脑中还是装着不少,但凡牵扯世家贵族,必然有诸多平衡变革卷涉其中,长安水深,别正事儿还没探听得,就白给人当了枪使。
哪知道苻坚只是拍着扇子哈哈大笑,张口驳道:“你想多了。只是孤当初曾输他半筹,所以让你帮孤找回面子罢了。”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逢老太公的住所,本着对贵族印象的根深蒂固,姬洛来之前总觉得该是座四方宽阔府宅,前后几进大院子,逢老太公高坐正堂,必是位行峻言厉的宗族耆老。
可走近一瞧,城边上偏僻一角,只有个孤零零的小屋小院,唯有一棵古树拔地参天,稍稍有些惹眼,但不管怎么看,怎么排,这屋舍在繁华长安都排不上号。
黑漆木门开了丝缝,院中有刀削声传来,苻坚叩门一推,果然见一小老儿搬了根条凳,坐在树下用柴刀削竹篾,似乎想做一个簸箩,因格外认真,而头也不曾抬,只冷冷道:“等会,正忙。”
苻坚赶紧招呼姬洛进门,指着墙根儿下两根条凳,意思是叫他搬来。谁叫他是长安最尊贵的大爷呢,姬洛老实照做,两人一齐在对头的阳光里坐下来,不急不躁看着人忙活计。
眼前的老头并没有胡人惯生的健拔体格,实际上说成小身板反倒更为恰当。不过人倒是精神矍铄,满头华发束在背后油亮生光,下巴长须结成了小辫,两只眼睛漆黑专注,十分有灵秀匠心。
姬洛没去过建康,对江南的贵族多有耳闻,随口一谈那都是竹兰秀骨,光风霁月,颂的是诗书,好的是清谈,喜的是曲水流觞,歌的是雅乐诗辞,这么接地气的贵族,他还是第一次见。
日头晃了晃,老头眼睛不大行,收尾的地方编了三两次都稀松拉不紧,拆拆合合三五回,苻坚等得不耐烦,伸腿踹了一脚地上剩下的竹篾,骂了一声:“丑!”
那老头乍一听人评头论足,自己也失了耐心,把簸箩往地上一砸,气呼呼要指着人鼻子要臭骂回来,可抬头看见苻坚的脸,顿时翻出一丝冷眼:“怎么是你?”
姬洛解围,忙取出轧花帖子,起身双手奉前,自述道:“在下姬洛,特来赴逢老太公之约。”
“我就是。”老头看了一眼姬洛,往大树桩子上伸腰一靠,朝苻坚眯眼,露出十足十的不屑:“白慕生,原来他是你的帮手,怎么,今日要一雪前耻?”
“白慕生?”姬洛朝苻坚看了一眼,觉得匪夷所思。这天王陛下爱往城外喝茶钓鱼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个会玩儿的。
后者抬抬眉,贴近姬洛耳畔,压低声音道:“苻指白英草,又叫白慕。”说着,忍不住强调了一番,“谁还没个年少轻狂,你可不许拆我台。”
逢老太公踢开脚边工具,双手后负,“哼”了一声,骂骂咧咧朝屋内走去:“看着你烦人!”走到门前,见姬洛还没动,不由面露不悦:“你搁那儿当桩子呢?”
于是,姬洛笑着,随他走了进去。
苻坚跟进屋的时候,逢老太公刚捣腾好,从近旁的架子上搬来瓯盂器皿放在竹桌上,显然在下帖子时早已备妥,只等人来便可开局。
“诶,且慢,你二个既然比试,那总得放点彩头对赌。”苻坚大步一跨,杀到前头,扇子那么一打,拦在了老头前面。
逢老太公也不计较,瞥了一眼姬洛腰间的佩剑,猜他是个会武功的,便抄着手道:“若你输了,你便去灵源涧寻一种透亮似水的玉石,替我打一副算筹。若你赢了,射覆的东西你尽可带走。”
“不够不够!”苻坚忙摆袖嘻嘻一笑,“若你尽放些蜘蛛蚂蚱,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逢老太公也是有脾气的,狠狠拂袖,喝道:“自然不会。”苻坚没动,也没答应,只眯着眼继续瞧他,瞧了许久,老头急性子受不住了,于是问道:“你想如何?”
“东西嘛,自然要赠,不过你还需亲自放话,你这‘长安射覆第一’的名头易了主!”苻坚拍手,脸上喜色,好像如今胜负已定似的。
“你……”逢老太公噎了一声,狠狠剜过去一眼,口头上却没再说什么,颔首应下。
苻坚赶忙撞了撞姬洛的手臂,打着扇儿笑道:“这么一激他,他若不想让你轻易赢了去,必会舍弃寻常物什,保不准能有好东西,眼下可看你的了。”
逢老太公耳朵不背,把话一字不落听了去,脸上瞬间涨出紫红,如今他若真撤换了东西,反倒显得小气,好像生怕输给一个愣头小子一般。
为了不给人留口舌,于是,逢老太公僵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盘腿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将右手边第一个陶瓯推了出来,顺嘴儿埋汰了苻坚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涎皮赖脸,不讲道理?”
苻坚嘻嘻笑了一声,也不恼怒,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姬洛留下桌案中间的位置。不过姬洛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朝老先生一拜:“在下今日出门匆忙,全身上下只得一枚铜钱,只好腆着脸向太公借一副算筹。”
“右边儿架子四层有个木锦盒,里头就是,请便。”逢老太公手搭在膝头上没动,用下巴抬了抬,眯着眼话说得不冷不热。
所谓射覆,便是将物什藏于器皿之中,供人猜测。可说是猜谜,却比灯谜字谜难上许多,因为没有丝毫的提示,亦不可伸手触摸,所以喜爱此类游戏的人多半长于术数,能依凭占卜卦象,天文易理,进行推敲。
姬洛走过去取来算筹,这才跪坐下来,对着第一样器物卜了一卦,看卦象显示,乃文王第二十七卦,山雷颐。
“如何?”苻坚紧盯他的脸色变化,倒是比正主还要紧张。
姬洛看了一眼苻坚,又看了一眼逢老太公,甚至对着那朱红陶器也多思忖了一会,待二人胃口吊足,都有些不耐时,才慢慢开口解释:“《象传》有言:山下有雷,含地而化(注1)。”他顿了顿,悠悠然朝那陶器一点,“生息不尽,敬奉社稷,舍尔灵龟,颐养永年。这里头盖着的,可是一片龟甲?”
卦名“颐”,有生生不息之意,古来多祭祀神祇,以求社稷长宁百姓富足,代代得以永昌,若要聆听神意,多需以龟甲蓍草占卜。龟甲取自神龟,神龟岁寿绵长,此意象又反过来同那个“颐”字相合。
逢老太公当即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盯着姬洛。先前他下帖子,不过是听长安城人人口传,但流言相轻,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苻坚瞧见他的姿态行为,便知道姬洛一定猜准了,于是用扇骨撬着陶器边沿一掀,果然露出盛放在下方的龟甲,于是忍不住嚷嚷道:“快,下一局!”
逢老太公朝苻坚恶狠狠瞪了一眼,随后将手边第二个陶盂推了出来,直到姬洛冲他颔首致意,他脸色才缓和不少,说道:“你再猜猜这个。”
想来这三局定然是登天梯,一局难过一局,姬洛不敢懈怠,立刻拢聚算筹,又卜了一卦。这一次是文王第十三卦,天火同人。
足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姬洛盯着算筹都一声不吭。苻坚看他眉头微蹙,知道他准在深思,也屏着气息,摩挲着扇子,不敢惊扰。
见到这副情景,逢老太公喜上眉梢,颇有些得意,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苻坚抬眼,瞧他嘴唇翕张,似有话要说,怕他在紧要关头恶语讥讽,于是先一步抢白:“你别说话。”
他话音刚落,老头拿袖子掩口,朝一旁打了个喷嚏,回头吹胡子瞪眼。苻坚打开扇子,遮着小半个下巴,放任目光在屋内逡巡,装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无知样子。
就在这时候,姬洛开口了:“是鸡血石雕刻的日晷。”
逢老太公当即一手拍在桌上,既有欣赏,又有惊疑,不过前者却是多于后者。苻坚眼疾手快要去掀陶器,却被这老头另一手压住,过了好半天,才浑似不甘地叹道:“小子,有点儿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吃喝玩乐二人组已经安排上啦~
注1:引用自《象传》,《象传》是《易传》中的篇章。
第185章
姬洛含笑,朝他拱手, 遂道:“天火同人, 上乾为天, 下离为火,乾为赤色,离火亦生赤色,那么这物什也必然同色。日行中天,普曜大地, 遂生四时,万物有序。晷面向日,晷针定时,正合乎此道, 若问及材质, 血玉难得, 唯有鸡血石。”
听完他的话,未等苻坚动手, 逢老太公先将那陶器掀了去, 抚着长须哈哈大笑,那笑恣意畅快,惹得苻、姬二人也满面春风。
苻坚拿折扇尖儿一扫, 将桌上那枚日晷扫到了自个儿身前,忍不住拿在手上反复觑看把玩,过了好半天才朝逢老太公道:“是我小肚鸡肠,石中红血似, 成色这么好,便是我那儿也不多见。”说罢,又摆首叹道,“刻个日晷岂非大材小用,倒不如做一对儿随身私印,保证再长千金之价。”
老头再也绷不住,瞬间臭着一张脸冲他摆了摆手:“去去去,我的石头,我爱刻什么刻什么,干你屁事儿!”
“这是逢太公您的佳作?”姬洛发问。
“门口不是写着匠心居,承接手艺活,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眼高于顶,一进门就作了个睁眼瞎。”老人面色缓了缓,趁机奚落一声找回了痛快。没等二人还口,他便又将第三件物什推了出来,这一次装东西的不是陶器,而是个铁盒。
逢老太公啜了口茶,大声说道:“最后一件,若你能猜出来,老夫便输得心服口服!”
他话音一落,姬洛脸上虽未显现过多的情绪,可心中却打着小鼓:这龟甲还算常见,日晷勉强可得,只是第三样东西,未必是日常可以接触到的。卜筮虽可以提供无限可能的推论,但也是脑中有,心头记得,若是未知,则没法子无中生有。
姬洛只能祈祷,第三样东西在自己所见所闻所学之中,尚有耳闻。
“莫急,输了也不打紧。”苻坚这时候却笑了,打着扇子也不和逢老太公斗嘴,方才吵着要找回场子的是他,这会开口宽慰人的也是他。
姬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拿出算筹卜了最后一卦,卦象所示,乃文王第三十八卦,火泽睽。
不同于第二卦,这一次,姬洛卜筮甚至是推算都很顺畅,可就是因为顺畅,他反而生出了不少犹豫,这种踌躇让他觉得,这卦象似乎还藏着别的含义,可是一时间他又想不出来,只能垂首枯坐。
苻坚善于观人,细微秋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本来瞧着姬洛嘴角碾平,面上有喜色,眼中起温润,不似焦急无解的样子,以为他已经推敲出了门道,胜券在握。可当苻坚自个把手中的扇子玩了两遍,以为人会开口时,却没想到毫无动静。
眼前这块磐石,偏偏一坐就坐了小半个时辰,眼睛没盯着算筹,反而死死看着那铁盒子。那盒子忒普通不过,许是常年装盛杂物,铁皮外头还粘黏着动物细毛,看起来有些腌臜。
这会子,逢老太公杯子里的茶喝光了,他起身去提炉上的罐罐,苻坚这才注意到,这老头刚才竟然也跟着姬洛静默,半点没催没话,等得十分耐心。这越反常耐心,反而越不好,可不说明东西难猜,也算准了一时半会出不来答案。
想到这儿,苻坚没忍住,用扇子在姬洛手臂衣料上蹭了蹭,小声问:“可是猜不出?”
“难。”姬洛答道。
逢老太公在一旁竖着耳朵,一听他开口,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以至于太高兴,手中罐罐没拎稳,滚水差点烫到了脚趾头。
姬洛听见动静,朝侧面看了一眼,忽然又说:“却也不难。”
“到底难不难?”苻坚十分纳罕,竟有些心痒,也想拿那算筹来扔一把瞎玩。
逢老太公轻咳一声,坐回团垫,点了点桌案:“你随意说,看能说中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