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无异于是幸运的,遇上了一并闯宫的庾明真,被带到了苻坚的面前。苻坚起事,需要正名,她献上的罪证正好解下燃眉之急。
苻坚大悦,承诺给予她贵重赏赐,可她却什么都没要,只要求苻坚赐封女官,许她长留宫中。
其实,当时的她只是天真的觉得,女官会协助处理后宫的事,也许能给兰姬收尸,能为她正名,也能为她立一块牌位,有人祭祀。
……
开阔的湖面起了一阵疾风,小舟忽然摇摆不定,闭眼小憩的宗平陆从过往的回忆里惊醒,只见桨橹上挂着一朵荷花,已断了根茎。
“如果我真为男儿,是不是就能救出兰姬?”她悠悠一叹。自那之后,又发生了太多的事,从深受重用,到提出“芥子尘网”之法,组建羽部,及至位列六星,仿佛就如过了两世。
兰姬是非死不可的,当宗平陆独掌天枢殿,手握权柄时才明白,一个如自己这样命途多舛,依傍他人而活的宠姬,是不可能收集到那么多证据的,兰姬的身份不干净,多半最后也得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于是她索性,救了自己一命。
抬头看去,楼西嘉轻功卓绝,在荷叶上来去言笑晏晏,依稀仿若当年闻花而舞的兰姬。
这场愉快的聚会是被另一个不怎么愉快的人打乱的,沈夫子过来找楼西嘉,在白少缺眼里不啻于找麻烦,几人说不到一块儿,大动干戈。
宗平陆被留在莲舟上,所有人都默契地把她忘了,等回头事了再寻,人已不知所踪。
三日后,楼、白二人去往周至打听消息时,撞上了苻坚派来的人,那人非说天王敬重李长离的为人,要接她入宫,以公主之礼相待,反正要扣人,借口是层出不穷的。
彼时楼西嘉被沈夫子缠得烦了,想要气他一气,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人去了,但她也不傻,进宫容易出宫难,只说不愿深入皇城。
苻坚猜到她会这么想,便透露出李舟阳也在朝中谋事,楼西嘉果然惊喜,推说长兄如父,哥哥没找到,便哪儿也不去,于是光明正大住进了中郎将的府上,过上了吃喝不愁,又无人干预的小日子。
于是,红珠坊里找了了听曲的,又带上了白少缺一个。
长安城中,人人知道的都比楼西嘉多,但只有她这个知道得最少的人,过得最随心。李舟阳不是她亲哥的事沈天骄咬死不说,苻坚那边更不会透露,她还想着玩腻了,等李舟阳办差使回来,把烂摊子扔给他,自己好跑路。
到时候当王子还是当公主,都由他去好了。
王猛病重,苻坚日理万机,几乎都没来瞧过她,倒是重夷时常来找这个小侄女玩,一根筋认为她既允诺留下,便是服帖大秦,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因为帝师阁的事情,楼西嘉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凡出门前撞上,准会抬出李舟阳来,让他不管有何事儿,都找她亲哥说去。
偏偏这蛮将是六星里最耿直的一个,所以宗平陆除了密报苻坚外,并没有再向旁人多提,重夷不知道其中的弯弯拐拐,心想楼西嘉不该有个哥哥,再结合李舟阳莫名失踪的事情,觉得不对味儿,跑宫里去找主子禀报。
苻坚听后,却草草打发了他:“不管他是不是,只要他是成汉后裔,能发号施令就足够了。”
“可是他现在人都不见了,连‘芥子尘网’都没找到,他来秦国就不会有什么猫腻?”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冒充李长离的儿子,重夷一急,话不过脑,脱口而出。
“你老大不小了,也该体会一点人情世故。”苻坚这一阵日日去丞相府探望,忧心劳神,哪还有心思和他慢慢分析,只想将人打发了去。于是拍了拍重夷的肩,稍稍漏了个底,“你不拿人当亲哥,人对妹妹却是亲上亲。小宗说他们是去过蜀中的,既然见过,却为何半点不知情,这哥哥是把妹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李舟阳嘛,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既然也是成汉后裔,为何不用?你知道打仗,哪两样是必不可缺的吗?”
重夷摸着脑门问:“哪两样?”
“出师的名头,能冲锋陷阵的将领,”苻坚微微一笑,“现在这两样都有了。眼下孤已有定北之计,可蜀中刚平,晋国那边折了人,难保不会大做文章,孤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如今正是送上门来的名头!”
重夷后知后觉:“属下明白了,主子是想用西嘉来控制李舟阳?怎么控制?”他心头一咯噔,忙又腆着脸劝道:“老李就这么一个闺女,别说我重夷脸皮厚,主子可别……”
苻坚想了想:“譬如联姻?”
一直久立一旁的宗平陆脸色大变,赶在苻坚敲定之前劝谏:“妾看不妥,楼姑娘性子无拘无束,并不适合宫中生活,妾认为……认为不如改为结义,江湖人,更讲究这个!”
说完,她匍匐跪地,呼道:“恭喜陛下喜得义妹,若蜀中可安,黄河以北收入囊中,指日可待!”
作者有话要说: 到处混吃混喝的楼西嘉和白少缺……
第212章
“诶!这个好……”重夷嘟囔了两句,喜滋滋告退。
等他一走, 苻坚才将宗平陆扶起, 握着一卷竹简, 退回首座,板正脸面厉声道:“小宗,你平时从来不会这么急着帮人说话。”
宗平陆愣了一下,额上闷出冷汗。
除了几乎寸步不离的庾明真,整个未央宫中属她见苻坚次数最多, 少时遭遇凄苦,城破时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了,兰姬逝后更无甚牵挂,所以从来不畏伴君伴虎, 可今次却失态慌乱, 怕一句失言牵连旁人。
见她咬牙没说话, 苻坚也不点破,蓦然扔下卷册, 疏朗一笑:“逗你的!联姻是不可能的, 你不是说她身旁另有高人,听口音谈吐似是来自滇南,收服人心远比自足饕餮好得多。滇南乃至骆越, 可是个好地方,都说得陇望蜀,得蜀未必不可以南进,孤要的不止北方, 是整个天下!”
丞相卧榻日复一日,已是病入膏肓,苻坚除了当朝处理每日政事,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丞相府中。他既心力交瘁无力看顾旁事,在宗平陆的游说下,封诰典礼被一推再推。
楼西嘉还不知道背地里发生了什么,她只醉心于私事,和白少缺前后二入周至,却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未探得,渐渐冷了心意,于是转念一想,又开始打听起姑萼从前的相好。
只是时过已久,既不知名姓,实在毫无头绪,只知道人有一头华发。可白头发的人太多,因而只得四处闲逛,乱碰运气。
这日,二人打马从白鹿原归来,直入长安,一路说笑。
他们都是樊篱拘不住的人,日子久了,也觉得泼天富贵带来的好吃懒做,没有江湖任意随心的洒脱来得快哉,这长安城里窝着,白少缺都要憋出闷气来,便开口试探:“怎么左右都有人要你当公主?你当了公主,还会跟我回去滇南吗?”
“难道不当公主我就会跟你回去?”楼西嘉瞪了一眼,揪着宽大的红袖将人往自己身侧拉了拉,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们都找上我?”
白少缺摸着下巴想了想,给了个还算有理有据的答案:“沈天骄这个老家伙老谋深算,喜怒无常,他的意图我说不上来,不过苻坚这头倒是不难猜测,他想借你的身份,也许还想借李舟阳的本事,你们毕竟是亲兄妹。”
“但是李舟阳不见了,”楼西嘉将马鞭绕在腕上,又慢慢松开,往复几次,心绪难宁,“我曾经向重夷套话,他咬死是任务外派,但我从京中风言风语里拼凑出些许线索,说钱氏遭难时,李舟阳和姬洛生有嫌隙,还因此受了伤。”
白少缺摇头否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李舟阳加官进爵,一路风光,瞧着是真心实意投靠这位天王陛下,说不定还想借他的势力复国。至于姬洛嘛,如今回味帝师阁上发生的事,哼,就师昂那个性子,难保不是编排。若是如此,姬洛来长安则目的不纯,两人立场相悖,反目是自然的。”
“但是我在府中的荒园发现了打斗痕迹,是沈天骄的铁笔。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们关系那么好,你说为什么会吵架,而且之后李舟阳就消失了……”
白少缺附和:“确实不大正常。”
楼西嘉“啊”了一声,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你说会不会是李舟阳出了什么事儿?所以他们没了棋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 ”白少缺瞧她那一副看死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吃味,“喂,他武功那么好,哪那么容易死!”
楼西嘉赏去一个白眼,默了一刻,待通关入城后,才叹了口气续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亲人。”
生在这片土地上,有的东西是摆脱不掉的,血脉血缘,实在奇妙。对事不对人,沈夫子再让她厌恶,但两个活生生的人,理智一些也不会混为一谈。
“白少缺,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他是为了保护我。”楼西嘉垂头,顺了顺坐下宝马的鬃毛,轻声又道:“竹海归来后,这两年我也在想,这个哥哥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看他那时对我颇为维护,也许并不如表面展现的冷酷,没准儿是想将我推离是非。你看,自打身份被牵扯出来后,突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这可不大好!”
白少缺点头,非但没有和她吵闹,还颇有些认真地盘算:“你说得对,保不准以后还得讨好这位大舅子。”
“你说什么呢!”楼西嘉俏脸一红,扬起鞭子佯装要打,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奔过长安街。等到了东市,她这才下马把缰绳往门前看护的手里一扔,进了酒楼大堂,点了满满一桌菜肴。
“我看你谁都惦记,除了我。”白少缺忽地酸了起来。
楼西嘉推了他一把,憋着笑:“那是,谁惦记你这个讨厌鬼!”说完,又往四下里仔仔细细瞧看了一遍,脸上热情瞬间垮了下来,“说起来近日再没碰上宗姐姐……算了,天王义妹的名头听着显赫,到时候想个法子,把她救出虎狼窝。”
这会子,酒楼里忽然起了争执,眼下正午傍晚两边不靠,吃喝的人少,纵使打了帘子隔了雅间,也阻不了这声音满堂乱飞。
听声音,是俩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吵着吵着还动起手来,从二楼上飞下,砸烂了一张食案,身材瘦弱的那个年纪小,躺地上,另一个高大壮实,骑在他身上,掐着脖子喊:“你打呀,打呀!长安可是老子的地盘,小心弄死你!”
“我大哥可是非常厉害的剑客,你要敢弄死我,他会把你砍成十七八段扔到草原上喂狼!”那小个子满脸青紫憋着气,一边说话分人心,两手一边不停摸索利器。
掐脖子的哈哈大笑:“又不是你亲大哥,怕是早被你爹给杀了!你们的朔方被人打了,逃到长安不过丧门犬,只会乱叫乱咬人,再叫两声来听听!”说着,他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人脸蛋儿。
小个子哭出声,哇哇大叫:“不许你乱说,我爹不会杀大哥!大哥对我最好了,谁杀他我就杀谁!”
听他哭喊,哥不是亲哥,却仍旧极力维护,死不改口,楼西嘉觉得有意思,拍桌起筷,纤纤玉指这么一弹,打在那壮实少年右手腕上。
这一吃痛力道就松了,小个子趁机拿额头一磕,摸到了身旁的断木,疯狗似的一顿反打,打得人落荒而逃:“我们铁弗部的人都不是孬种!不许你咒我大哥,他才没死呢,一个月前我还在沙洲碰见了他,说是往东边去!”
“刘右地代,你等着!”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会用铁剑砸烂你的头!”
架打完了,看样子都是京中贵族,那老掌柜出来收拾残局,谁也得罪不起,只得一脸心痛。走过楼西嘉案前时,看她正托腮看戏,不免避了一避,委屈着嘟囔:“不会又是你俩吧……”
楼西嘉还没说话,倒是刚才干架的小毛孩扔了手头的木棒,从腰带里摸出几串钱来,扔在桌子上:“我们铁弗部的人从不欠人情,这个是赔你桌子的,还有这个,是请你们吃酒的……你手头上少的那根筷子,让掌柜给你换吧。”
刘右地代要走,白少缺红袖一卷,将他拉回坐前:“小兄弟好气魄,不如坐下一起呗!刚才听你说你大哥,他很厉害吗?”
“他当然厉害!他那柄重剑足有百斤重,寻常人抡都抡不起,像你这样细胳膊细腿儿的,一招就被拍成肉泥……反正比你厉害!”刘右地代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嘴巴一张没个边际,越吹越玄乎。
“那有机会可要讨教了,我还不知道肉泥是什么滋味……”白少缺拖长调子一叹,转手一招将小屁孩制服,按在桌案前。
刘右地代要挣扎却动不了,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听那奶声奶气的嗓子,这小娃娃不过十岁,只因为匈奴人身量壮士,这才稍显得比同龄人更为高拔。楼西嘉拂手解了围,笑道:“你姓刘,刘卫辰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哼,我是左贤王长子!”刘右地代警惕地打量眼前这位白衣貌美的女子,直到看清她腰间的两柄佩剑,这才恍然开口:“噢!我知道你,重夷将军跟我说过,天王陛下新认了个义妹,你就是那个公……”
楼西嘉捂住他的嘴:“悄悄的,以后长安城我罩着你玩呀!”
不过,玩是没能玩下去的。
当晚,长安传出消息,丞相王猛病逝,举国同悲,凡秦之子民,皆着缟素,三月以内,禁一切宴饮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