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惟尘拈花一笑:“若我现在问你,此花为何?”
师昂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一朵香气宜人、蜜露清甜、姿态娇弱的红海棠。”
没料想,那师惟尘听后,难得哈哈大笑,将那朵海棠往少年怀中一掷,以一种打趣又无奈的口气呛道:“这是西嘉那丫头最喜欢的花,眼前这一株,是近日她师父从西蜀移栽过来的!”
师昂抬眸觑了一眼,仓惶把落花接住,脸上多了几分温度,眼中竟也难得带笑,将那娇花卷入竹简之中。
“我看你最近读书废寝忘食,诡辩虽妙,但不可过分钻牛角尖。”师惟尘招手,两人沿着小楼连苑闲步说话。
师昂抱着书册,盯着池鱼愣神:“这些年,不论我做什么,父亲母亲从未有一句认可,起初并未觉得不妥,担阁主之位,确实需样样出类拔萃,可如今越发茫然,好似是我这个人不怎么招人待见。倒是师兄,做什么都是好的。”
师惟尘忽地驻足,认真道:“不若,让你打一顿出气?”
少年一噎,飞快瞪了一眼。
“我记得你上次的一篇赋论就做得很好,便是我,也自愧不如。”师惟尘收起难得的插科打诨,温声细语道。
师昂眼中明显盛满落寞,他少年心气极高,从不服输,可至亲总苛责以待,叫他难免不服:“也只有你觉得好而已。”
师惟尘摆首,语重心长:“很多东西不能只用眼睛看,亦不能只用耳朵听,譬如方才谈及的‘离坚白’。师弟,以后你也许会明白,师父师娘并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样。”
说完,他把少年手头紧握的竹册顺走,在他额上敲了一下:“走,不看了。”
“去哪儿?”师昂发懵。
师惟尘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那两张戏票,在他眼前晃了晃:“请你看戏,挨骂算我的,就当给你出气。”
戏班子定在却月城最大的酒家,戌时入座,三刻即演。
不过酉时,二人便至,在城中闲逛了一圈,鉴于未有吃喝,师惟尘便去附近农翁摆的摊子前挑些生津止渴的海棠果和果腹的栗子,而师昂则徘徊在酒家附近,跟着街边围拢的人看两个老汉斗棋。
左手边的那位急功近利,最后被杀得丢盔弃甲,裤腰带都给输了出去,师昂觉得无趣,从人堆里退了出来,刚一转身,便瞧着楼西嘉和令颜从长街的另一头走来,手头把玩着唬人的木面具,嘴里咬着根糖葫芦。
令颜眼尖,倒抽了口气,结果没顺过来,呛得连声咳。
楼西嘉烦了身旁小弟一眼,抬头时正好与师昂的目光撞个满怀,心头火不打一处来,顿时张牙舞爪冲上去酸了两句:“哟,这不是那谁吗?当着大家的面儿不屑一顾,背地里却偷偷来看戏!啧啧,没看出来……等等,你可不像会看戏的人,你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我跟你说我可不怕……”
令颜一瞧两人针锋相对,情势不妙,赶紧一个锁喉,拖着楼西嘉往回跑。
小姑娘不乐意了,在令颜小臂上抓了一把,怒声道:“臭小子,你手往哪里放……”骂完一看师昂竟然跟着过来,立刻调转枪头:“快放手,放手!这个告状的小人,看我不把他揍成熊样!”
“揍谁?”
身后忽然多了一道温声细语的发问,令颜不知踩着谁的靴尖,脚步一跌,楼西嘉顺势从他手中挣脱,两人站定齐齐回头,只见师惟尘眯着眼,一手一只小篮子。
令颜当即就怂了,抱头躲到了摊贩后头,委屈巴巴:“啊!大师兄你不要过来,不要抓我回去!”楼西嘉硬气得没躲,却也努力堆了个苦笑。
师惟尘把手头的东西扔给师昂,随后一手一个小鬼头,提着推进了酒家:“走咯,看戏去喽!”
楼西嘉挣扎的手晾在半空,低头小声嘀咕:“大师兄今儿个怎如此好说话?”
“大师兄哪天不好说话?”令颜这个见风使舵的,得了便宜,拍起马屁来那是毫不含糊,“要不是师父师娘慧眼如珠,就大师兄背黑锅的次数,禁足剑川起码还有九十九年才能被放出来!”
师惟尘听不见,师昂却将二人的插科打诨听得一清二楚,走在喧闹的人堆中,嘴角不由也染了一抹笑。
只是,这笑容维持得并不久,楼西嘉眼珠子一转,下一句便是:“那我再也不说大师兄的坏话了,以后黑锅叫他背。”说着,伸手指了指师昂。
师昂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无所畏惧,扮了个鬼脸,等寻了位置坐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事,指着师昂咋呼:“等等,你们的戏票……”师昂就近倾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脑袋转向戏台子,那做戏的师傅嘴巴一张,吐出火来。
楼西嘉被脖颈上湿热的气息一刺,立刻像小猴子一般机灵地避开,端正衣衫红着脸朝前头盯看,心神却早飞到九霄云外,以至于令颜叫好喝彩也没打动她。
“你今儿转性了,这么安静?”令颜瞥了一眼,再看那位“不近人情”的二师兄,竟然也看得格外认真,但他就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于是试图打破这种身不自在“你看那个,那个钻圈!哎哟哟,你看这个,吞的真刀子?还有……还有……”
楼西嘉掐了聒噪的令颜一把,噘嘴道:“大惊小怪,那刀子经过了特殊处理,能灵活伸缩……还有那个……待会还有更神奇的,他能从那袋子里变出蝴蝶……”
听着小姑娘断断续续地叨念,令颜更惊讶了:“你不是说你没看过吗?你怎么对西京戏这么了解?”
楼西嘉坐直了身子颇有些得意,回话前还忍不住偷看师昂一眼,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虽然没看过,却听大师父讲过,她说她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有个人陪她看过。她说这话的时候最是温柔,我从未见她如此过,前两年还一度想学,想着只要我犯错,就变给她看,一准儿不会受罚!”
师昂竖着耳朵听她说话,甚而没注意到呼声,直到感觉到肩上有人按了自己一把,他才回过神来,面对师惟尘问道:“师兄,你说什么?”
“瞧你这个样子,似乎没白来这趟,如何,你喜欢哪种西京戏?”师惟尘问道。
师昂垂眸,其实他刚才尤是心不在焉,亦没看个仔细,于是抬头随手一指台上:“就这个吧,鱼龙曼衍。”
他话音刚落,只见台上清池中鱼跃出水,白雾一炸,等云烟散尽,灯火下化为一条黄龙,腾身而起。
“世上真真假假,心思深深浅浅,如何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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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戏定,四人结伴返回帝师阁,果然被师瑕阁主逮个正着,师惟尘这个做大师兄的首先出来顶罪,但难得的是,平时滑头的几个小鬼都没有见势便溜,反而留下来一并受责,最后四个人被罚去藏书楼抄了三天的书。
说那心性温和会替人背黑锅,会偷偷带他们出去看戏的大师兄背叛帝师阁,师昂如何都不信,就如同贞洁烈女忽而成了淫|娃|荡|妇,十恶不赦的恶人莫名其妙金盆洗手,宛如天方夜谭。
这种坚持在他心中异常坚定,所以听见师惟尘亲口说出“再无瓜葛”四个字时,心里的痛比受的伤更加难捱。
“你受伤了?”正和宁永思费力分开酣战二人的姬洛抽身而出,盯着师昂嘴角的血迹,十分不解。但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自己不好多嘴,只能趁势把方才夺下的《天枢谱》塞入师昂的怀中。
西方吹起号角,站在城垛上,远处一片火浪,从天际如洪水般涌来。
黎明之前,秦军突破了最后的防线,骑兵冲锋在前,步兵紧随在后,整个荒原上都是人,振奋的喊杀声瞬间将他们淹没。
杀将单悲风背对着东方,露出一抹悲凉的笑,拆最后一招时,将一块一直没有送出去的玉佩塞进厉观澜的腰带中,转身没入人潮,目睹这一切的厉观澜睚眦欲裂,愤然戕开宁永思,自己也跟着从烽燧台跳了下去。
眨眼间,二人尽皆失去踪迹,不知已悄然远走,还是被碾落马蹄之下。
宁永思是个实在的人,既没讨得好,见势不妙,也不管姬洛和师昂,走得比谁都干脆。
姬洛远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拼杀的战场,忽然觉得黎明前的世界如此黑暗,他感到了一种无力,一种被大势推动的无力,以前那种江湖热血,在这种浩大声势之下,迅速冷却。
他不禁握紧指骨,对身边的人说:“不知为何,既觉无力,又觉悲哀。”
只听师昂冷冷一笑,道:“以后只会更甚。”
石子岭一战后,拓跋什翼犍避走阴山,然而高车趁势叛乱,两面夹击之下,不得不折返漠南。苻洛领兵趁机以退为进,代王率部,得以返回云中。
燕凤等来了他的陛下,然而谁都未曾料想到,十二日之后,早有反意的庶长子拓跋寔君弑杀君父,并逐杀胞弟,想趁危亡之际夺位。两军震动,苻坚在天枢殿得到消息,当夜传令军中,全力攻城。
太和元年,十二月,云中盛乐城破,代国即灭。
秦天王苻坚感怀已故代王拓跋什翼犍的一世英武,下令追捕逆贼拓跋寔君,于长安西市处以车裂之刑。
长史燕凤,应征召入秦,一路披麻戴孝,几度遭逢刺杀,最后得幸再临长安,凭望九丈城楼,念及经年,往事休矣。
苻坚欲效仿安置燕国贵眷之法,将拓跋什翼犍孙子拓跋珪及代国王室一并迁入长安,长史燕凤不愿重蹈慕容氏覆辙,于是费尽心力斡旋,借铁弗王刘卫辰战功赫赫之机,设计让其与世代成仇的南部大人刘库仁共同统御代国,相互制衡,相互掣肘,以达到秦境安定。
代国初平,事务颇多,苻坚采纳其策,又怕二刘颇有不服,于是借代王后裔之名坐镇安抚,风马默几次劝谏,上书“燕凤不除,必为大祸,拓跋珪不死,则代国不尽”,都被打了回来。
开年,燕凤携拓跋珪返回云中盛乐。(注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公孙龙《坚白论》,关于坚白论的篇幅很长,里面有些观点还是十分有趣的,我在这里只是探讨了部分,若有不如人意之处,请各位海涵,感兴趣的小可爱们,亦可细读。
注2:秦灭代后续史料参考《魏书》及《资治通鉴》
第251章
远在青州北海的山中,一连数月连绵雨, 天不见晴, 时有风声呜咽。
高念戴着顶针, 拿着绷子坐在烛灯下绣花,窗户被吹开,寒气进屋,她不得不放下手头活计,挺着大肚子去关窗。一瞧窗外, 黑云压顶,心头便突突直跳。眼下不过申时三刻,已如子夜。
公输沁一行走后,她与卫洗拿了些鸢尾花出山卖, 换得农具布匹、锅碗瓢盆, 而后辟了一块地, 栽种些果蔬,引了当初焚烧未尽的茶花根茎回头养着, 结庐打猎, 倒是过着神仙日子,逍遥自在。
但只要不是辟谷的神仙,就免不了有□□凡胎的烦恼, 譬如而今,高念身怀六甲,已七月有余,事事难以亲力亲为。她本就有心痛病, 以前在平壤宫中好养着,但奈何底子薄,怀至三月时,二人冒险去镇中看了一次大夫,说她先天不足,恐生大劫,嘱托若留此子,七八月或有凶险,要好生照看。
连着两日体寒发虚,卫洗恐她小产,出外去寻大夫和稳婆,无论花多少银钱,也势必要让人在山里头留个一两月。只是人晨起便出,至当下还没有归来,一口气压在高念心口,她总觉得今日有大事要发生。
绣花的银针扎进了皮肉,她吃痛一哼,赶忙将食指含入口中。肚中孩子忽地踢了一脚,她受不住力,侧卧在榻上。
就这时,几间屋中的灯同时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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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洗游说一天,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说动了一个稳婆和一位老大夫跟他进山看看。
三人摸黑疾走,到最后一个木矩盘下,那老大夫走掉了布鞋,提着药箱扶树喘息,手脚发虚,满头热汗,已是脱力;后头的稳婆也好不到哪里去,三步叫喘,五步喊累,也跟着一屁股跌坐草下,抱着那木矩盘的基座,嚷着歇息,威胁不给歇就调头回去。
若非必要,卫洗骨子里那股读书人教出的正直,没法令他像恶鬼强盗一般押着人走,念及不过一座小坡的距离,怕人当真撂挑子,便忍了气,事事顺着,亲自下到溪涧里去给老大夫捡鞋,回头又来背稳婆。
然而,他人刚飞身上来,就被一阵刀气当头压住,来不及多想,只能先一手将那老大夫推入矩盘之后掩身,再一脚踹下,让稳婆滚入没膝的草丛,自己硬吃一招后,这才腾出手抽刀回应。
两刀相接,过了七八招,卫洗只觉金光照眼,慌忙退避,这一避,被人先掏胸肋,再拿肩胛。他扭身刀转缠头,想护住要害,但那人却对他武功路数极为熟稔,愣是两袖清风卷,堪堪全躲了开。
有了家室,左右奔忙,卫洗的功夫比之年前被高句丽的密探追捕时,落下不只一星半点,人家提膝往他命门穴上一撞,内力对冲,气机震破,便只能做个砧板肉,被人扭着胳膊掐着内关,迫使脱刀。
但卫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值血气方刚,哪肯轻易服输,硬怼武技不成,还能撺着一口气和人拼命。只见他硬咬着后槽牙,拿头当个棒槌,一头往人软肚子肉上撞,想借着胳膊的曲势,把人推到山涧下。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头几块石头,各呈何态都了若指掌,专挑那最尖的棱角,落下去有人垫底,保不准还能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