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斩红缨只是瞥了一眼,并不为所动,非但如此,还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滢,多谢,只是……”
郭滢本是为讨她欢心,可看着这一幕,突然萌生出一种被忽视的落差,顿时有些绷不住脸面:“你……什么意思?”想到之前的种种,她虽心有不忿,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情绪,讪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为斩家堡的事情忧心,我……”
斩红缨拉过她的手,把东西递还回去:“斯人已逝,便如这滚滚洪水,再也不能回头。”
“我不要!”郭滢尖叫着跳开,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儿时玩伴的眼睛,大声控诉,“在临榆港听到比武招亲的消息时,我知道你一定正焦心烦恼,所以我才请谢叙帮忙,你现在这个样子……”郭滢一面摇头,一面后退,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再到如今的惊恐连连,“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
斩红缨默然不语。
郭滢变脸,大声叱骂,一边骂一边哭:“你是不是把哥哥忘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傅公子了?爹爹跟我说过,此苻非彼傅,秦国的人,只会是我们的敌……”
那个“人”字还未出口,只听得一声“噗通”,生生砸断了郭滢的哭骂。她噎了一口气,僵在原地,看了看斩红缨空空如也的两手,和脚边小池的层层涟漪,终于彻底崩溃。
“小滢,没有走出来的人,是你。”斩红缨扶住郭滢的肩膀。
“是我?难道错的是我吗?是我吗!”郭滢冷笑一声,咬着后槽牙奋力挣开,灰心丧气结束了这荒唐的对谈,从反生香坠池沉底那一刻起,她无话可说。
从小到大,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自己的好友能和哥哥喜结连理,当初郭灏死的时候她便不相信,如今斩红缨想走出来,她更不能接受。
过去的种种美好成了奢望,又渐渐衍生成执念,最后化为不甘。
苻枭找来时,正好与离去的郭滢撞上,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欲拔刀剑相向,但身后却惊闻一声银|枪的尖啸。她脸瞬间白如细雪,随后只扔下一句狠话:“你等着,我一定要你好看!”便独自离去。
斩红缨站在池边,握枪的手缓缓松开。
苻枭往她身边走,却没有停下,而是在岸边凸石上踮脚,跃入水中,开始摸索沉水的反生香。
方才斩、郭二人争执时,他就站在三丈外的树下,听了个一字不落。也许斩红缨知道他的存在,故意这么说,也许,真如她所说,斯人已逝,再无郁结,可不知为什么,他望见斩红缨握枪而立的那一瞬,心中突然生出异动——
那是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怅惘。
“苻枭!”
斩红缨慌乱失神,连枪也不要了,绑起袖子也跟着往水里扎。苻枭怕她轻功一掠,二话不说提人就走,干脆整个人都潜入池中,没顶不见。
很快,他游回岸边,右手紧紧握拳。
“这事与你无干,你这是作甚?”斩红缨两眼红了一圈,不明白眼前少年的意图,或许心里有数,却不想明白,能走出来,并不代表可以接受现在。
但是显然误会了苻枭的举措,后者只是摊开手,将那枚已化得两指宽大小的香料,交付斩红缨掌中:“不要生气,郭姑娘也是好心一片。”
“搞了半天,是因为她?”
苻枭抖着身子,飞快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朋友知己弥足珍贵,当真失去了,会更难过,”苻枭低下头,“我是个外人,但我能看出,她很在乎你,你也很在乎她。”
斩红缨笑了,反问:“那你和谢公子呢?”
苻枭一愕,万万没想到她会以同样的法子揶揄自己。提到谢叙,他心里一紧,寒气顺着四肢百骸游走,整个人两眼昏花,摇摇欲坠。
一只手搭了过来,按住他的肩,依次拂过周身大穴,随即有一股热流涌入,替他温暖经络,止血养心。
落下的碎发掻在苻枭脸上,他睁眼,正对上斩红缨分明的眸子,这个女孩有不输男儿的风骨,亦兼具女子的贴心,也许是他多虑了——斩红缨心如明镜,分寸拿捏,真不用他多管闲事。
苻枭合掌调息。
“说实在的,那一天我也很吃惊,你的棍法至多能与我战平,但你却做到了。”斩红缨松开他的胳膊,反身捡起长|枪,抱持怀中,认真道:“换我来看,你也不该刺那一剑。”
“我……”不仅功夫不及,连说话也差人家一大截。
看他局促难安,斩家大姑娘不再为难,侧身避走到柳树下,背对而立,道:“前些日子你投其所好,也并非是真的心悦于我,只是觉得合适,对吗?”
苻枭这会子没有哑口无言,反而急迫地追问:“如果我这样,一直这样,你……会动心吗?”
有的话摊开来说,反倒没有难为情。
斩红缨仔细想了想,不住摇头:“不知道。但不管你是苻枭,还是傅公子,我都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因为我们走的路注定不一样,也许会见血,也许有一天,还会要命。”
河间的西风扬起两人扎束起的长发,明明离得很近,却没有一次纠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这是战友情……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2333
第266章
“想不明白?你跟我来!”斩红缨转身,捉住苻枭的手腕, 将人拖走。
赤红色的裙裾因大幅度地动作而展开, 阳光紧随而来, 拨开叆叇的云层,铺落在她的双肩,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像一朵艳而不俗,充满勃勃生机的木芙蓉。
“能走吗?”
苻枭许久再无这般痛快, 确认身子能撑住,便挥手扬鞭:“走!”
两人并辔,出了闸门,一路向东, 有一座高岗拦路, 人烟渺渺, 遍地荻芦飞絮,便是那宁永思与斩北凉约战的荻芦岗。二人携手登顶东望, 能见天地一线之间, 辽阔而蔚蓝的大海,长空盘旋的海鸟与鸥鹭,还有一束一束刺穿密云的明光。
“顺着潮水往上, 便是临榆港,那儿有始皇东巡的碣石,曹司空也曾观海赋诗,”斩红缨抬手指着东北方, 而后又侧身,目光直指前方,“顺水向南,过青州,便是蓬莱,传说乃为海外仙洲。”
苻枭不明白她的意图。
“这是我从小到大,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斩红缨侧头微笑,迎风不避,只因风大,顺手解下披风,往苻枭头脸上一罩,“斩家堡立身河间,也永远被困在河间。”
有些坚持,只是因为对自由的向往。
“小时候每一次闹脾气,郭大哥便带我来这里看海,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众生是众生,无处不同,无处又都相同,到处都是鸟兽虫鱼,山河城镇,人情往来。他想告诉我,人生于世间,如何活,并不取决于走过多少路,而应以心丈量,可惜,我没有悟出,却偶然发现了些别的东西。”斩红缨笑着解释。
苻枭见她眉眼舒展,在听她提起郭灏时语气的轻松,不免也觉得豁达。像这样胸襟的人,注定不会困宥于小情小爱。
“你,想念,他吗?”苻枭身发虚汗,硬撑着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斩红缨回头瞥了一眼,毫不避讳:“想,只是斯人已逝。”
“若你心中……”
斩红缨打断了他的担忧,淡淡道:“我早已走出,不必挂怀,对于逝去的人最好的报答就是好好活着,行走世间,每多见一物一人,都是收获。”她的脾气非常硬,又常年和男儿厮混,很是飒爽,只见她抱拳而立,郑重其事唤了一声:“苻兄!”
苻枭怔了一下,冷汗浆在里衣上。
斩红缨的声线很粗,不见人只听声,有时雌雄莫辨,但她那般的也不似须髯汉子的浑厚,低沉中带些清脆,更似少年郎。只听她朗朗道:“长天,雪顶,大漠,浩海,当你见过这些时,就会发现,那些纠结羁绊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这就是格局。
苻枭顶着风,望向天外,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忽然很想发笑。
静默之中,斩红缨走过去,替他拢紧披风,又干脆掀起兜帽,将他整个人都罩在其中,几番动作,娴熟地似认识多年的老友,毫无拘束。
“等你伤好了,有机会再战,上次忘了说,你棍法有几处破绽,与人厮杀,稍有犹豫立时危矣;有几处略有拖沓,可变招作先手!”斩红缨笑着拍了拍苻枭的肩,后者却三两步晃了晃,向前一倾,额头贴靠在斩红缨肩背上。
姑娘的笑音收不回来,散在了风中,化作叹息。
————
斩家堡除了必要留守的部曲和人手,几乎可谓倾巢而动,在河间广袤的原野上分散,一寸一寸搜寻“杀人魔”卫洗,好容易摸到踪迹。然而,约战前的第四日,坞堡外传回消息,几支小队全灭,甚至连郭益也负伤溃败。
英明果决的“河间孤狼”斩北凉决策失误,致使伤亡惨重,流言四起,斩家堡登时人心惶惶,愁云惨淡。
晚间,宗族里有分量能说上话的,几乎都被召集至内堡,一通唾沫横飞地侃谈后,仍旧不得法门。斩北凉不得不屏退所有人,一个人点灯枯坐,抚按两鬓间的穴位,独自沉思接下来的安排。
门“嘎吱”一声被豁开,一双皂靴率先跃入眼帘。
斩北凉拂袖熄灯,抓起架上的银|枪,向前突刺,可枪尖只是敲散了那团黑影,并没有刺到实物。他立时在墙上借力一踩,如穿云的燕子,平身回翻,杀了回来。
枪速很快,可这一次,仍只截下一团不清不楚的影子。
斩北凉冷笑一声,横枪再扫,屋子忽然生起光亮,姬洛站在油灯前,扔掉手头的火折子,两手呈“擒爪式”,将那柄逼喉的枪托住,不得再进一寸。
“原来是揽月手。”斩北凉收枪,鼻子里狠狠擤出一团冷气,言语间颇有些轻视与不屑。同是以外家功夫成名,斩家武技和作风都讲究真刀真枪实干,相比之下,揽月手的手法偷奸耍滑,更为花里胡哨,轻浮之气甚重。
姬洛踩熄火折子,哼了一声:“在下光明正大拜访,斩宗主却毫不客气,莫不是七日之约只余三日,心中窝火?”说着,他又进了一步,逼视:“可是在为那人身份愁苦?”
“什么?”
“宁永思的徒弟。”
斩北凉眼角微开,屏息一瞬,走回座前,始终不露喜怒。姬洛缓步去往下首,笑着说:“原来不是为这件事恼怒,想必是为内贼心中有数。”
“你究竟想说什么?”斩北凉拍桌,有些不耐,“我斩家堡的事还无需一个外人置喙!”
“那在下就直说了。”姬洛默了一瞬,直起腰杆,拱手作揖,续道:“斩宗主,为什么您要保全宁永思?或者换一个说法,这残忍至极的刀法,有什么秘密?”
斩北凉再难掩惊诧,连朝夕相对的至亲都没有说破的事情,被这个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的人,三言两语切中,实在不可思议。他免不得来回打量,回想起方才姬洛那叫人捉摸不定的身法,再看他佩剑之仪与气度,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
姬洛笑道:“在下有一个朋友,深谙佛法,他曾说,众生诸相,各不相同。别人见我,只是他之心相,相生虽不同,但我只是我。”
斩北凉闻言,拍桌而起:“好一个我只是我!前两日苻枭游说我女儿那番话,定是你口授,是与不是?”
“老实说,这一次斩家堡本可以不用折损如此多人马,可宗主您婉拒好意,我等也只得隔岸观之。眼下情势相胁,迫使我不得不亲自来见,若是因此怀疑我别有企图,大可不必,苻枭受伤,你我皆已卷入是非,不得独善其身。”姬洛并没有正面答复,可旁敲侧击的话中,却又几乎涵盖了他所有的顾虑。
姬洛又道:“这么说吧,在下其实还有一问,斩家堡号称河间第一大坞堡,大小部曲近万,可是几次三番变故,为何从不见人?”
闻言,斩北凉脸色大变——
排除周边部署,斩家堡总堡流人军理应过千,抽调这样的力量搜寻卫洗绰绰有余,可是斩北凉宁可把内堡护卫的鹰组全部派出,也无丝毫动用打算,说明这批天降之兵早已偷龙转凤,不在燕都。
斩北凉并不糊涂,能犯如此粗陋的错误,致使分散的斩家弟子惨死,只能说他有更重要的秘密死守。
“宗主,从一开始您就打算牺牲自己,对吗?”姬洛紧盯着桌面红漆倒映的粼粼橘光,心中一时惆怅,不是滋味,“一心向南。呵,如果我没猜错,您必有盟约在身,只等人来,好顺势将斩大小姐推出去,以结亲之意,送走斩家精锐,而你自己,独自留在北方,承受大秦天王的怒火。”
斩北凉怒喝:“小子,小心祸从口出!”
姬洛毫不畏惧,迎面顶撞:“难道在下说错了?所谓比武招亲,不单单只是拖延,实乃暗度陈仓的手段,哼,还是好手段,‘六星将’也好,‘芥子尘网’也罢,都输你一棋。他们当然知道你不可能轻易低头,你要拖延,他们便顺势给你时间考虑。”
“啪嚓”一声,木屑纷飞,斩北凉气急,硬生生掰断了桌案一角。
看他如此反应,再观那暴跳的青筋,烧红的脖颈与脸面,瞪大而盘亘血丝的双目,以及迸发出的势不可挡的杀气,姬洛更加笃定,自己所言皆中。
姬洛霍然起身,当即拔出“玉城雪岭”,直指斩北凉胸膛:“在下斗胆,不若在此成全阁下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