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费劲,各地图卷尤为宝贵,就拿方才斩红缨手头那幅来说,也不过是几笔简略,若真要论详尽山貌,多半不是靠祖辈一双芒鞋一双腿走出来,便是靠以此发家,专敲过路客竹杠的引路人。
姬洛却道:“够了。”
见他发话,斩红缨立刻着人去取,待物什拿来,姬洛将两幅图拼连,提笔标注出主要几座大城,大致有了方向。
“如何?”斩、苻二人翘首盼望。
姬洛最后拿笔一圈,笃定地说道:“此处极为可能。”
当初在北海,闲来时多有攀谈,高念身份戳破后,卫洗曾与他们说起过当年自平壤南下的事情,因为高念的心痛病和卫洗与阮秋风及菀娘的关系,他二人曾在邺城久居,邺城往北避走太行的驰道基本都要经过燕都附近。
“人天性本能,趋利避害,必然会选择曾经走过,熟悉而又安全的路,再加诸红颜香消,现今他心头恐还揣着一份缅怀,痴人呵!”姬洛两指屈跪,磕在桌面上。
斩红缨应下:“我立刻着人去,不,我亲自去!连夜部署,明日一日,足矣!”说着,她图也未收,招来亲信,快步往院落外走。
苻枭起身想要追赶,却被姬洛一手按住,只得悻悻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辜老二和姜夏出来挨打!
第268章
夜间火光涌动,杂音不断, 可见斩家时有人出入。苻枭白日歇息太多, 本就没半分瞌睡, 此刻辗转,更是格外清醒,非但如此,焦虑多思,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最后干脆披衣起身,拿了刀棍,蹑手蹑脚出了门,混在了人堆中, 溜了出去。
与他一并的, 还有郭滢。
郭滢未进南院, 只在外守株待兔,等斩红缨一走, 立刻截下探马手逼问。两姑娘自小是好玩伴, 郭大胆又是郭大家的掌上明珠,那人不知内情,因而禁不住吓, 该交代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见斩红缨对苻、姬二人深信不疑,她更是愤然不平,干脆混在子弟中,伺机而动。
若说苻枭还有几分分寸, 只是默默跟着斩红缨,择机援护,那郭滢便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味偏执,唯恐天下不乱。起初她还有些顾念利害,可渐渐仇恨冲昏头脑,心里头只念着那任务失败,便会教人信誉扫地。等她发现躲藏的苻枭时,更是心中狂喜,杀心渐起。
她这一闹腾,能抓的人非但没抓着,自己人先乱了阵脚,斩红缨闻讯而来时,郭滢和苻枭正打得不可开交,嘴里还嚷嚷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就是要命”。
要命,还真是要命!
探路的接连负伤,可见是打草惊蛇,叫人转移去了别的地方。斩红缨一时头大如斗,回过头又瞧见郭滢又叫又骂,额上青筋一跳,夺了好姐妹手头武器,用枪尾把人扫到了树下:“郭滢,不要逼我!”
郭大胆怒目圆瞪,在两人之间来回觑看,再见周围弟子都是一副“怒而不平”的样子,无人替自己帮腔,心中一阵凄惶,啐了一口,夺路而走:“好!好得很!斩红缨,就当我从来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大哥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斩红缨犹豫要追,这时,半跪在地的苻枭呕出一口血,衣衫见红,显然是伤口皲裂,她只能捏了捏鼻梁,平复下情绪,随即一边安排人将这个不省心的也抬走,一边差人继续搜寻。
姬洛等在院中树下,拿着剪子减去多余的花枝,而王石并一干亲信便捧着白布小刀金疮药,端着盛热水的铜盆,就立在后头。
被抬进来的苻枭瞪大眼睛瞧着这一幕,恨不得挖个洞直接将自个儿埋了。
“腿长在人身上,除非打断,不然是留不住的。”姬洛面无表情说着,随即抬手,示意王石将人给弄走。
苻枭经过姬洛身侧时,还伸手捞了一把他衣摆,一脸自责:“姬大哥,我……我好像又闯祸了。”
姬洛十分淡然:“还有自知之明,可见有药可医。”
“等……等等,我……我将功赎罪,”苻枭拍打竹竿叫停,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取出怀里的一朵小蓟花,朝姬洛身前送了送,“我四处留意,发现有挖掘过的痕迹。”
小蓟又叫刺儿菜,山间常有,多用来止血,碾碎后可用于包扎外伤。那日演武堂一会,卫洗并没负伤,说明这药不是采摘给他的,唯一的解释是江屿寒还活着,并没有被那种残忍的刀法大卸八块。若是再大胆推论,兴许卫洗还未全然疯癫,只伤人而不杀人时,神智尚且清明。
也算是不幸中的好消息。
纵使心智坚定,人如明日,几番徒劳后,斩红缨也很消极。去见郭滢,郭滢隔门不见,反破口大骂;去见苻枭,后者又只一味道歉,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却也什么忙都帮不上。眼见明日便是约战之期,她心中更为烦闷,夜不能寐,几次途径斩北凉屋外窗前。
斩北凉在拭枪,隔窗相唤,安慰她世事早有定数,无须多虑。斩红缨口中应承,可瞧看一眼那蜡杆银芒,心中却更为不安。
她还想在努力一把,于是挑灯,连夜拜访姬洛——苻枭这个朋友,似乎天生魄力,叫人能十足安心。
“法子是有,只是时间已不能及,”姬洛披衣站在门槛前,与她阶前对视,无喜无悲,“且要看斩姑娘你肯不肯舍命。”
次日一早,兵分两路,斩北凉径自去荻芦岗迎战“金刀燕子”宁永思,而斩红缨则同苻枭姬洛去捉人,地点选在霞云岭北山口外,通往燕都的必经之路上,此地枢纽,连接幽冀两州主要驰道。
风声早早放出,只说斩家的大姑娘病急乱投医,单枪匹马,要往西搬救兵,欲将那荻芦岗团团围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秘密“拿下”宁永思。
西边还能有谁,自是巍巍秦国。
消息怎么传到卫洗耳朵里,不在姬洛考量之下,他只需知晓,那些不想让斩家归附大秦的人,自会替他跑路便可。
今时,斩红缨未着藤甲,亦没如往昔一般,穿着绛红色的骑装,而是换了一身雪青间藕荷色交领裙,由黑色披风裹了个严实,随后拆了高束的马尾,梳了个朝云近香髻,插了几支翠钗。
除了那一杆长|枪仍如往昔背在身后,周身气质几乎全作了她人。
姬洛告诫,若能力拼,则拖延;若实力悬殊,则留记退走,若能做到一颦一笑皆是似水温柔,或可与危机关头救命。至于苻枭和王石,则带着斩家的人,隔一里跟着,不敢接近太过,叫人察觉圈套。
辰时三刻,斩红缨在入山口被绊马索拉下马,就地一滚,显得急迫难耐,竟放了伤马,径自跑入林中。
山中久居,必取水源,沿河溪而走,斩红缨解下披风,挂上薄纱面巾,只露出两只灵动的眼睛,和一对飞凤般英气十足的眉毛,拎着长枪,迅速下到滩涂,快速奔走。
没多时,果然起得一阵风声喧嚣,回荡在幽幽青谷之中。
“当日演武堂尚有人能救你,今日只身匹马,便是死期。”卫洗冷笑一声,出手刀快如影,回声之中,好似八方皆为他,八方皆有刀风。
所谓百厄,刀气犀利,刀势狠辣,只为置人于死地。
沉稳只是比之同辈,所谓老气横秋,不过起于父辈的忧心,说白了,斩红缨也只是十来岁的姑娘,心中气傲,在听得姬洛的计划可行时,当真升起一股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情,这一股子蛮劲,很快冲散了她的稳重——
计划简单粗暴,以她个人的性命,将卫洗诱出,再进行围捕。
杀人一刀多痛快,可杀人并不能真正化解卫洗心中的执念与痛苦,他需要的是折磨,对仇人的折磨,所以,按姬洛分析,斩北凉不会是他最主要的目标,几次小队阻击,也会教他蛰伏躲藏,唯有斩红缨离开斩家堡,深入虎穴,才有可能让他沉不住气。
事实上,他们都失了深谋远虑,卫洗来得过分快,而斩红缨更是技高人胆大,想正面再战一次,从来都不愿做被人护在手心的女子。
刀枪交击,顿时整个谷中都是丁零当啷的回响,山外之人闻之,犹如耳廓擂鼓,心头七上八下。
苻枭催促王石:“快!再快些!如今斩家内外皆是虎狼,红缨她怎敢独自外出,若……若是想叫救兵,为何不来见我,我乃大秦赵公,替他送信前禁将军张蚝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主上说的是,”王石两眼一睁,开始背词,“要我说,都怪那‘金刀燕子’是非不分,斩大小姐也是急坏了心,主上可别怪她。”
苻枭抹了一把额上闷汗,拢了拢马辔,神色颇为担忧:“也不知道斩宗主那边现下如何?他保我,我也算欠他一份人情,自是不愿他有事,眼下他暗中着人送我西归,既得好意,他女儿之事,我便更不得坐视不理!”
“放心,有姬先生看着,不会有……”
话音未落,半山上巨木横倒,砸在路中,将驰道截断。有人迎风,顺着枝条滑落,抬手接掌,拍向苻枭:“小师弟就是麻烦,要我说,杀了你这氐贼王公,岂不更为便捷。”
苻枭早有准备,立即勒马回退,拔出腰间棍子,平着马头一通横扫,最后隔着棍棒,与他接了一掌。这一掌阴柔绵毒,竟将棍棒从中空拆裂。
“你是谁?”苻枭带伤,吃不消,只得立马怒喝。
辜行文见他反应,内心膨胀,自傲自持,更觉得自己的做法远胜姜夏繁复的筹谋,当即狞笑道:“死人不配知道。”
苻枭身边另几个亲信突然勒马跃出,怀中掏出钩索,向中心投掷,将辜行文四肢和腰身缚住。
“谁死还不一定。”苻枭阴着脸道,他相貌本有些凶恶,此刻怒火中烧,看起来颇有些恶人的狠戾。
辜行文并不慌张,仍兀自打量着挑眉:“可惜了,我在北方那么久,斩家姑娘确是个能挡一面的人物。”
他心头想着:那斩北凉就算能胜过宁永思,也坏了仅存在南面那一点名声,只能彻底投靠苻坚,被逼无奈之下,这斩红缨也算是有胆,一见捉不住卫洗,没了胜算,便干干脆脆调头求援,只身前往,倒是和她爹那个老顽固不同。
“只是,河间这么好的地方,给了谁都不合适,抱歉了小赵公,我可没有那般好心,晋国得不到,秦国算什么东西,也配?”辜行文恻恻一笑,气海一涌,震碎捆缚的铁链。姜家四子之中,只有他学尽了姜玉立一身功夫,最为果决狠辣。
王石拦在苻枭身前,一臂将他架住,对着身前那个手无半寸利器,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男人怒骂道:“先问过我!”
辜行文冷哼一身,双手快出,拍打王石前胸和腰腹的软肉,等人麻痹受制,再一扭手骨,小腿盘住脚踝,侧身一个横踢压肩,硬生生将人压得半跪在地:“你算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林中爆发出一声长啸,随之而来的,还有斩红缨的惊呼。
“啊!”
与卫洗过招的斩红缨终是不敌,长|枪脱手,刀气扑面而来,斩破面巾,震散发髻,教那一头黑丝狂舞于风中。斩红缨凝视前方,望着卫洗丝毫没有惧色,微微一笑:“卫郎!”
这一声轻唤,饱含深情,只是并非是对卫洗,在她眼中,余下的只是那个早已死去的郭家少年。
人与人很难共情,却能同怜同悯。
“阿念!”卫洗神智一震,出刀的手收回一寸,从左肩斩落,刃口划过胸口,正好戕在一寸护心镜上。镜心碎裂,炸开一捧紫烟,烟气入眼,卫洗目不能视,挥刀乱砍,当头一张铁网落下,只见两指拂穴,再不得动弹。
“你看着他。”姬洛扔下话,匆忙接应苻枭。
另一边,王石被制,苻枭一脸惨白,他上次的伤自是没好全,方才又被这绵毒的掌风侵蚀,眼下好似只含着一口气,如飘忽不定的纸鸢,叫人拿捏着细线。
前方已无声,辜行文掐着王石的脖子,睨了苻枭一眼,颇为得意:“你心心念念的斩姑娘死了,瞧这可怜鸳鸯,不若下去和她作伴?”
王石气窒,脸皮瞬间涨得青紫,眼珠凹凸外翻,苻枭掐了自己一把,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按住辜行文的手腕,努力稳住声线:“你要杀我来就是,不要动其他人,勇士较量,光明正大。”
说完,他两手在裤面上搓了一把,低头寻找武器。
辜行文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屑于光明手段,不过看眼前小子如此护短,倒是很吃这一套,当即震脱他的手,把王石一脚踢开,往人身前插了一柄刀,拉开仆步,道:“来!”想着斩红缨已死,这时候再无人援手,他心中膨胀,更想耍弄耍弄这位秦国的王公贵族。
苻枭捡起刀,绕着人慢走,辜行文赫然出手,他便抬眼,朝后方喊了一声“姬大哥”,趁势躲过去一招。
“小伎俩。”辜行文见他气喘如牛,知是穷途末路想的损招,更是轻蔑鄙夷。
苻枭左躲右闪,又喊了一声:“姬大哥!”
“我可不是三岁小儿,由得你戏耍,同样的招数,用一次就够……”辜行文愠怒,左右拨掌断去苻枭后路,甫身向前一拿,起手双推拍向他的颅顶。
寒光一走,慧剑运来,辜行文为剑气所惊,满面失色,躲闪时把话憋断在口中,只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姬洛!”
苻枭退走王石身后,扶着人转移向大石断木之后,目光尤有戒备:“姬大哥说得对,闲话越多,死得越快。”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么么么哒小可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