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北凉咬牙与他对视,恨极功败垂成,气机顿时一泻千里,最后瘫坐在挂着豹纹披风的团垫前,手肘撑在膝上,两指狠狠压住眉心,整个人虽是颓然,但开口时语气仍旧冷硬:“你……嘿!罢了。”
自桓温死后,斩北凉便日益忧心江山无人,守不住江淮两地,晋国虽又出了个谢家,可在他眼里,士大夫宗族,治国有良策,未必能安邦,于是,他开始有心规划后路,直至谢安任扬州刺史,谢玄秘密组建北府兵,筹谋之下,意欲转移精锐。
正如姬洛推测那般,他耗费数年,只等一切顺当,与南边密使当面达成一致,里应外合,送走斩红缨。不论是苻枭,还是其余打擂的人,都不过是一枚小小棋子,如果没有卫洗,如果没有宁永思,这一切说不定已成。
当然,这只是斩北凉的一厢情愿。
姬洛收剑,不置可否:“纵使没有宁永思,也会有别的变数,斩宗主可谋,旁人未必不可谋。”
眼下来看,确实如此,那模仿卫洗杀人的内贼还没捉出,在卫洗甚至宁永思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也未挖掘,可见事情并未如想象那般简单。
“难道你没有在算计我?”斩北凉垮下脸,冷笑一声。口中虽是责问,但神态却舒缓了不少,两臂的肌肉也隐有松弛,既见过刀枪,现如今又能好好说话。
他这么一问,姬洛讪笑一声:“算计乃卑劣阴险之人所为,在下如此光明正大,摆的自然是阳谋。困局即在眼前,斩家无路可退,是跳或不跳?”
斩北凉摇头:“能周旋于几国之间而不沾荤腥,是个狠角色,小子,你的话我还要考虑考虑。”说完,他当真高坐堂上,静默思索。
“何曾叫宗主信我,普天之下,交情与信任过分贵重。在下只管说,决定与否,全在阁下。”姬洛亦不干扰,只含笑四顾,偶尔与他眼神碰撞,你来我往。这一手威压,老辈人酷爱,只是,姬洛什么风浪没见识过,并不曾惧怕,因而不动声色,将那气势化了开去。
斩北凉讨不得好,也不想跟个小儿辈纠缠,便随了他的意,只是要教他深信,是绝无可能,观望观望见机行事,倒还可以。
“你待如何?”
姬洛摊手,道:“自然是原先什么样,而今将这走曲折的路,掰回什么样。找到卫洗,从根源上解决宁永思,至于该做的事……赵公重伤,为表尊重,斩家再办一场比武招亲未尝不可,只是事情会不会若从前一般按部就班,就不好说了。人心最不好抟弄,光我们这般想无用,所谓瞒天过海,还需别人也肯善罢甘休才行。”
斩北凉摩挲着狼皮护腕,深深一笑:“尽人事,听天命。”
姬洛挑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带着善意:“斩宗主现在总该告诉在下,究竟还知道什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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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最初的坞壁,并非基于流人, 而是盘根错节的大家族, 宗主这个称号, 也是那时流传下来。我父不是长房一脉,几个兄弟与我都只是斩家一般子弟,为了得到宗族耆老的赏识,日以继夜习练斩家枪。”
斩北凉将过往娓娓道来,开口萧索, 目光沉凉:“那时我还和你一般大,学人闯江湖,一杆银|枪挑河间。三年!三年内我武功大涨,自以为已当世不俗, 初生牛犊不怕虎, 因仰慕风流刀主而上太行找宁不归挑战。”
太行之大, 横贯南北,斩北凉还未走到断水楼, 先撞上一窝贼匪劫掠, 本着好心,一通摸底排查,顺手给端了, 却在大闹山寨时,意外结识了宁不归的师弟谷肃。
谷肃武技平平,但人却豪爽仗义,因周游天下, 见惯世面,说起话来妙语连连,十分讨人喜欢。在他的引荐之下,斩北凉得见宁不归,两人于刀塚万刀之前一战。
剑谷是九宗的剑谷,七老之下,谷主往往只是挂个虚名,但刀谷却截然不同,刀谷是风流刀主的刀谷,刀主一人之名,足可吓退北方胡族一小队轻骑。
从前的斩北凉不服气,只片面地认为名声乃江湖讹传,而那一战,他才认识到差距,宛如星月之遥。
好在,斩北凉性子虽孤僻,但脾气不犟,人也不钻牛角尖,输了点头认,亦不忸怩,宁不归很吃这一套,于是二人反倒一战而成忘年之交。
刀谷旧制弊端,收徒极为严苛,非骨骼清奇不要,年岁过长不宜练刀者不要,几十年收不到一个弟子乃常事,因而师兄弟间年龄断代非常明显,宁不归几乎大斩北凉一辈,而他最小的师弟厉观澜,却又比斩北凉还要小上许多。
那时的河间战乱频发,宁不归要坐镇宗门,很少离开断水楼,倒是谷肃,时常在外云游,常寻斩北凉切磋对饮,二人又因年岁相访,感情更深。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所谓知交,从头到尾只是算计。
“刀谷,以刀型构造为名,分为‘刃鞘颚环刀’五部,刃字部锻刀,鞘字部监察并打理日常,颚字部,更多时候也称为截铜部,负责教习练刀,而环字部则常游走四海,收集天下名刀术,至于刀部,则是刀主直系。”斩北凉解释说。
姬洛推敲:“听这话,那谷肃莫不是环字部的人?”
“不错,但其实最初,他亦是刀部的人,”斩北凉颔首,又道,“除了刀部,其余各部没有固定的传袭,收徒与不收,皆依凭部主自己,而刀部的人有一道铁律,即每一代刀术最佳者,才能承袭名刀‘风流’,而其余弟子则会按各自所长,分散于各部。”
厉观澜善于锻刀,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与宁不归师兄弟相称,却隶属于刃字部。
说到这儿时,斩北凉立身闭目,双手抄在胸前,刻意将呼吸压得低缓,似乎极力压制内心的痛苦,过了许久,方才道:“其实谷肃他的刀法,并不在宁不归之下。”
“藏拙?”
斩北凉却摇头否决:“我遇见他时,他的刀法确实大不如前。前代刀主亲身历经永嘉之乱,深知刀谷存亡,皆系于刀主一人,因而相比于活泼好动,心性不定的谷肃,他更看好沉稳内敛,大局为重的宁不归,但碍于刀谷的规矩,以刀法定胜负,于是他这个师父在比试前,暗自动了手脚。”
“他二人皆被蒙在鼓中。谷肃争强,输招后一蹶不振,遂入了环字部,避走山川江海,对刀术也无热忱,整日荒废,只识闲情,直至前代刀主死后,他偶然得知真相。”
以姬洛的聪慧和反应,几乎能立即联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对于一个心有不甘的人来说,自然是卷土重来,讨回当年的脸面,可因为武功搁置太久,与斩北凉都是胜负各半,更别说再战宁不归。所以,谷肃知晓差距,为求捷径,而误入歧途。
斩北凉叹道:“如你所想,他也练了百厄刀。”
“百厄之刀,是为不祥。”姬洛深感惋惜。
斩北凉道:“这种刀法传于西域,短时间内能令人武功突破极致,却也极为血腥霸道,每杀一人,刀气便强上一分,但人也会因杀戮而迷失心智,渐渐疯癫,哪怕中途停下,也会因为揠苗助长,损毁根基,往后再不能精进一步,所以一旦踏上此途,便再无回头。”
当年匪寨相逢,共同惩恶扬善,只是一厢情愿的佳话,事实远比所见残酷。谷肃为了练习百厄刀,借匪徒之手,掳掠附近村民,被斩北凉偶然撞破后,不愿暴露,这才佯装讨伐之人,翻手灭了匪寨。
斩北凉二上太行时,谷肃练刀入魔,已然神智不清。
那日,宁不归因俗务缠身,迟了半盏茶赴约,谷肃错认,斩北凉差点成了替死鬼,幸亏风流刀来得及时,才挽救一命,只是事已覆水难收,除非你死我活,宁不归却也当得起前谷主那一句“大局为重”,当真抽刀,大义灭亲。
“死作风流刀下魂,不知是何滋味,”姬洛蹙眉,惋惜虽惋惜,但谷肃死却也该死,“枉顾无辜性命,习练邪术,终还是要付出代价,世道虽有不公,但天道却依旧循环。”
斩北凉惨笑一声,道:“谷肃到死都以为是他师兄和他师父合起伙来打压他,若真有转世托身一说,但愿他今生不再执刀。对于宁不归来说,亦不好过,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亦是唯一不得解脱,必须走下去的人。”
“我回到斩家堡之后,听闻宁不归曾下令毁去百厄刀谱,或许那时,毁去是假,被宁永思偷梁换柱是真。谷肃在刀谷人缘极好,小辈都很爱与他说话玩闹,宁永思与他私教甚密,在其死后留存遗物,也极有可能。”
听到此处,姬洛心中实有些气闷:这个宁永思自己不练,却将害人之物留存下来,唆使徒弟强行提功,最后搅弄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恶。不过归根究底,根源还是当初那一个决定。
一个决定,祸遗三代。
姬洛问道:“所以你保宁永思,只是为了还宁不归人情。”
“刀谷覆灭,听闻刀主噩耗时,我亦抱憾,那时斩家堡亦置身水火,脱身不得,因而始终愧于没能帮上任何忙。如今残存门徒寥寥,念在她一心为刀谷的份上,若她能就此罢手,我或也愿退一步。”说到这儿,斩北凉顿了顿,脸上沟壑般的深纹更深了,“只是,百厄刀谱不能留,她那个徒弟,亦不能留。”
姬洛颔首,对斩北凉的看法表示赞同,只是他心里始终不定,遂开口道:“光一个宁永思,不一定能说得动她那个徒弟,卫洗曾与我其有过短暂交情,能自请离开师门,必然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这其中,恐怕还有内情。”
“怎么,你要替他说情?”斩北凉睨了一眼,以他的立场来看,宁永思确实有可能兵行险着,为了针对斩家堡,和她徒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至于别有内情,对姜夏一伙人的存在知之甚少的他,确实难以想到。
“当然不,”姬洛摇头,缓缓道,“世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滥杀无辜自该受罚,但若另有误会,我仍希望能还之一个公道。就像谷肃,犯下大错以死谢罪,但他本可以不用走这样一条路,不是吗?”
听过这一番话,再望向眼前的缁衣青年,斩北凉只觉顺眼不少,心里的成见也改观不少。随即,他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微微一笑:“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姬洛自是知道他话中并无低看与讽刺,眼下气氛舒缓,亦忍不住打趣调侃:“你一个糟老头说这种话,不害臊?”
两人对视一眼,都拍案大笑。
屋外三丈许,斩红缨持枪默立,又悲又喜,待她听见身后跫音,蓦然回头,只见苻枭扶着旗杆,冲她吐露一个欣慰的笑容。
实际上,在姬洛亲自游说斩北凉之前,苻枭替斩红缨挡刀之后,这位大小姐便已自作主张,暗中听取建议,派人秘密前去青州调查。
离决战还有两日,清早,马探终于传回了消息,斩红缨刚梳洗过,急得连早饭也不食了,抓着人匆忙去了南院,与苻枭交换信息。苻枭身子还很虚,需要将养,自上次策马和斩红缨一通胡闹后,便被姬洛“禁足”在院内。
她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跟来的郭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有忿色,亦有憎恶。
几人拢聚在厅上,斩红缨示意,那探听好手便将看来的听得的一字不漏讲了一遍,说那青州北海附近的镇子上,几月前确实有个小伙夜半抱着个女子的尸首,四处求医,砸门胁迫,或是好话说尽,却仍旧没起死回生。
“听说那女子身怀六甲,可惜了,落得个一尸两命。”探马手唏嘘不已。
姬洛警惕:“可有打听到是什么伤?”
“听出诊的大夫说,是外伤,利器洞穿了腹部,人抱来的时候,已经僵了。”探马手如实回禀。
高念死了。
那个温婉娴静,善良而柔美的小公主,在阔别一载后,竟已香消玉殒,难怪卫洗性情大变,会练此邪功。
苻枭不住摇头惋惜,斩红缨倒是除了微微蹙眉,并没有倾注过多的情绪,反倒格外笃定:“是斩家枪,有人想栽赃嫁祸,难怪那天那个杀人……卫洗会说,要教我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既是嫁祸,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如今还需将卫洗找出来对质才行,免教他人渔翁得利。”姬洛说着,在案上摊开斩红缨携来的燕都堪舆图,指着那几处标记询问,“这处,这处,还有这儿,是否有所发现?”
斩红缨颔首:“他既以斩家为目标,方圆百里可藏人之地,无外乎大小房山,霞云岭、大岭几处,他若当真有备而来,或许还未渡拒马河。”
“不一定,携人不便,大房山乃太行余脉,他趁势南走,往望都关深入刀谷腹地藏匿江屿寒也未可知,前提是此人还活着。”姬洛两指点在图上测距,心算往来反复的可能。
苻枭不大能插上话,只得闲坐一旁,偶尔浇冷水:“或许已是骸骨一堆。”
姬洛沉吟:“可还有别的线索?上一次派出去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斩红缨直接以食指蘸上墨汁,在皮卷图上圈画,“遇袭之处集中在霞云岭和古大房,但位置散漫无矩,很难摸清行踪。”
几人定睛一瞧,确实如斩红缨所描述。
苻枭闷在一边,愁眉难展,姬洛随他默了半晌,脸上忽涌现喜色:“可有乐浪郡至幽州的图册?”
“有是有,不过较为粗陋。”斩红缨迟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