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眼下能安然无恙,多亏了……”谢叙连声附和,只是在称呼上颇为纠结,“桑姐儿?哥儿?”
桑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被捧得眉开眼笑:“你个鬼机灵,想怎么叫怎么叫。不过也不是我的面子好使,还是看无药医庐的面子,替我们开道这位曾被家师治好顽疾,后来辗转到了五原,事出紧急,我便向他讨了这个人情。”说完,他又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抹不可思议,“倒是过云中时,却有好手相护,却是不知卖的谁的面子?”
谢叙与他对视一眼,一并摇头,只有姬洛舒了口气,脸上渐渐又露出笑意。
一瞧见那本该半死不活的家伙竟还偷笑,桑姿没忍住,在姬洛手上掐了一把:“快说,哪里痛?”
他那点吓唬人的手劲和伤痛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但姬洛本能缩手,举起手背靠头,却不甚扯动肩胛,立时龇牙咧嘴,没好气道:“头也痛,嘶……肩也痛,全身都痛。”
谢叙差点被他的动作吓死,又是翻布帛,又是找疮药,可找着了又不知怎么下手,左右为难:“你有肩伤,小心点!”
姬洛不曾记得中箭,对此也不甚在意,毕竟那时火浪袭来,多一伤,少一伤,都不再要紧,倒是最后将他扑出断肠道的人,叫他心中难以放下——
那个人是谁?姜夏?
那时在刀塚,确实有同他说话,但此人迟迟未现身,日子过去良久,反倒有些拿捏不准……更何况,风马默炸山,火浪从背后袭来,人亦是从背后来,岂不是以命换命,姜夏有这般好心?若是自己死了,岂不无人掣肘,就算要保命,也不用自己硬拼,手底下死士那么多,换一个岂不是比自己亲力亲为更值价?
“你们遇见我时,我身旁可还有人?”
“没有。”
想不通,姬洛脑中血脉“突突”,痛感不散,整个人精力很难调动,只能抓住些细枝末节:“去关外作甚?”
桑姿蹙眉,道:“以你的武功底子,再加我妙手回春,内伤外创都好治,只是那支箭上带毒,连我也觉得费心棘手,有庄柯师兄前车之鉴,医庐研习毒经慎之又慎,却也因此故步自封,眼下只能带你去天山碰碰运气,或许天池金蟾可解。”
闻言,姬洛这才对那一箭重视起来,以他如今的武功,能潜伏谷中良久,还不被察觉的不过一手之数,能和这事儿扯上点关系的,约莫只有四子之一,师昂那位大师兄。
若师惟尘埋伏杀他,四子一体,那救他的必然不是姜夏,否则这又是甚么路数?
这一推一演打乱了所有的猜测,一时间,姬洛脑海中不亚于天人交战,心烦、痛楚与混乱随即纠缠,他连连摆首,轻声询问:“我会拖累你俩吗?”
“会!”桑姿赏过去一个白眼,又改了口,“才怪!你只要能安心将养,谨遵医嘱,我就谢天谢地了!毒你也不必担心,诺,全靠这个,所以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气运可真好!”
只瞧桑姿两指挂着一条红绳,是当年在滇南云岚谷时爨羽系上的那一条,只是上头缀着的银铃铛已经摇不响了。
姬洛忍痛颔首,觉得自己深得上天眷顾,命不但硬,确实还好。
“看什么呢,需要看得这般入神?抠出来了,现在在你肚子里呢,这铃舌竟然是难得的避毒之物,据说只有先天毒人的精血才能炼出来。”桑姿把东西收起,塞进袖中,一脸凶巴巴。
姬洛终于被他的臭脾气膈应,不免好笑:“看看也不成?你都说我命好,万一我命格天元一气呢?还不许人高兴?”
桑姿不屑,可劲儿刻薄他:“想得美,要我说你也是天煞孤星!”
姬洛果然不说话了,倒不是他小气,只是车马颠簸,忽地又一阵脑壳发昏,耳中嗡鸣,因而失神,压根儿没跟上这位话篓子。
可桑姿不知,他本意并非气死人不偿命,眼下瞧那脸色神情,只道自己戳人痛处,满心后悔又不愿低头,只得把话头往别处引:“……那个……我是说,这一路你要是不听我劝告瞎折腾,就真成了天煞孤星!你知道吗?这些年在洞庭看得多,其实无药医庐也不是真的横着进去竖着出来,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些个大侠牛鼻子,个个脾气又冲又臭,讨得出诊机会,也不肯好好按规矩来……哎,我在说甚么,算了,反正你好生歇着,有事儿支使他,天塌下来也别管。”
说完,他一指无辜捣药的谢叙,自己托着下巴,闭目养神去了。谢叙一脸茫然,瞧姬洛闷不做声,忙好言安慰:“姬哥哥,斩家堡这一遭,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事,不论你信不信,现今也真能独当一面。你若是闷,我给你找个逗趣的,不如……不如给你变个脸?”
姬洛本来不想搭话,却也被他打趣逗乐,倒不是话有多好逗闷子,而是从谢叙那种虽然时运不济,曾有怨由,但甚少摆到脸面子上,而依旧保持赤子般真挚灿烂的美好打动,不由追问道:“你又怎么回事,不是走脱了吗?”
谢叙眼神闪烁,第一念是避开,但车厢逼仄,他忽地意识到自己举动幼稚,待避无可避时,深吸一口气,咧嘴笑之,目光坚定。而这些变化,全聚在三息之内。
和别人比,他心如琉璃,终是不一样的。除了斩家堡擂台时失态以外,往后那么长,从没把苻枭从心底避开,也正是因为如此,对旁人来说不可能重获的信任在他这儿,从未有一刻消泯。
所以那一箭,射破的不是往昔的情意,而是重重阻隔的关山——
谢叙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心结痂后的粉肉。如果说单悲风这样的人以生活的毫无章法来规避死亡,那么谢叙便是无惧生死的敷衍,每一次穿戴,每一日习惯,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无二致。
当时,蜡箭头擦破皮,只是挂在了衣服上,所谓流血不过是他下意识按住箭矢时,被上头的倒刺划破手心。
想到那天衣无缝的默契,他终于忍不住会心一笑。姬洛已经从表情中读出一切,见他不因此郁结,倒是欣慰:“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谢叙抢话,巧舌能辩,很快便将心绪都盖了过去,大呼哀哉,另起了一个话头,“和那件事情没有关系,这次……这次实在不是我的错,谁能想家里瞒着给说了亲事,这位绮里小姐,不知从哪里听得我在北边出了事儿,竟然出走相寻,断了音信,这不,苦差事轮到我的头上!”
姬洛看他摊手苦笑,愣了一下,忽有时光如梭之感。当初牂牁郡初见,眼前人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这少年也到说亲时,而自己却还如往昔。
容颜虽未老,心境却大不相同。
“姬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好像越活越不明白。从前我很爱吃洛水的一种粟米饼,每月十八,秋哥若不能下山,也会托人捎带,我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其实很欢喜,从朔日盼到望日,日子一点也不难过。而现在……”姬洛话音一颤,喉中竟有些哽噎,这一场生死较量后,哪曾想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欢喜,反而牵起诸多烦忧,“再也没有那样一种东西,让我盼着日子,让我渴望明日。”
谢叙掖被角的手僵在空中,他转过脸,撩开帘子一角,欷歔一叹,似乎读懂了他话中的深意而一言不发。
养伤的日子沉闷无趣,姬洛总在半昏半醒中度过,每日除了赶路便是赶路,遇到雷阵,狂风,沙暴,急雨,连着好几日才能走出几十里,就这样,当开路人领队走过北农典城,穿过朔方沙道,将他们秘密送到金城时,已过三月。
桑姿慷慨致谢,买卖补给,随后与谢叙驾车,没有沿着祁连山往沙洲去,而是先往西南方摸索,一路走到西平亭。
比起十步一人,百步一楼的辉煌长安,西平这个地方,荒芜无比。村落,县城,甚至郡府,似乎都没有多大区别,和凉州的名字一样荒凉,若非置郡,不过时汉时西征留下的一个小驿亭。
好在汉商胡商硬生生走出了一条道,这西海锁钥渐渐也成了重地,治所下郡府筑有城郭楼台望塔,面向江南,而城外,屋舍散如碧草上的星辰,这里的人大多逐草而居。
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三人并未入城,而是赶在天黑前,在临羌的草场上寻了一户人家落脚,这家几个儿子早年在凉国募兵时充作武卒,后来苻坚西征,随张天锡败北而亡,留下老婆子老头,得了点抚恤,养了一圈牛羊,扎根下来,也不想随季迁徙,往别出去。
与他们半生相似的人不少,晚景凄凉,也无甚盼头,渐渐在附近落脚,成了虽无血缘,却相互照应的“大族”。
这天一早,天气晴好,看姬洛已被养得不用敷粉已面是霜雪,桑姿十分满意自己的医术,心情大悦,与谢叙一左一右架着他出去晒太阳。
两个跟班左右盯梢,一步不落,便是寻人以白金置换凉州通行的五铢钱时,也轮流守望,这倒是叫闲散惯了的姬洛好不适应。眼看着市集上的人从东头往西头涌,谢叙翘首以望又因“任务”在身而只能按捺好奇原地数蚂蚁时,姬洛佯装不看路,一脚踩掉了他的鞋子,随即慌忙后退,抚着心口压着桑姿往一边倒。
等谢叙蹲身穿好鞋,来往奔走的人已如潮水将他三人隔开,小机灵与大机灵很是开窍,立刻见眼色行事,招呼两声欲逆流而进,实际上放任了步子,被人“挤”得越来越远,等桑姿抓不住,又走不开时,憋坏了的谢叙可放心大胆,到处走走看看。
桑姿没捞着半点证据,但心里却笃定是身边人作怪,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看在夔州同路一场,你死了我都不给收尸!”
“我这个闲人陪着就行了,干嘛拘着小孩子?”姬洛淡然地磕完顺来的两颗松子,把手一摊,“还有吗?”
桑姿瞪了一眼,先是道:“松子仁补血润脏,你倒挺会吃的?”随后一看等着收钱的小贩,拎起拳头朝姬洛掌心砸去,忿忿道:“吃屁!”
姬洛笑笑:“果然是一家人,跟你阿姊一样抠门。”
作者有话要说: 来点欢乐的剧情~
第293章
谢叙这小子除了嘴甜,来往礼数亦是上心, 因此很会哄人, 他在市集上先买足了逗趣的小玩意和千层红捣浆而制的蔻丹, 这才安心游玩,跟着成群结队的人往西村的坝头上走,走进一瞧,发现临山傍水没个什么特别,就是生了一棵足有三人合抱的柽柳。
而柳树之下, 不少人手持写有墨字的彩娟,结成环结,往树上扔。
谢叙本想寻个面善的老人问一问,可又怕言语不通, 最后只得在人堆里搜寻与自己一般的读书人。老半天刚找着一个, 正打算挤过去拍肩一探, 脚底没留意被人绊住,往前扑又被人给攘开, 等站稳脚跟再开口, 对上的却是个妩媚的花衣娘子。
“哟,小哥儿长得细皮嫩肉,不像俺们这儿的人, 也是来祈愿的?”
“祈愿?祈甚么愿?”
那花衣娘子朝柽柳努了努嘴,娇媚地笑道:“咱这儿的风俗,每月朔日,都会结队祈愿。喏, 把想见的人写在绢子上,掷上树,若得神灵眷顾,或许能得偿所愿。”
谢叙转头看去,三步外有个白发苍苍的老阿婆,手上的妃色绢条扔了好几十次都没扔上去,风一吹又飞回脚边。看她弯腰驼背佝偻着身子去捡,谢叙有心提点:“她们怎么不绑石子儿?”
花衣娘子睨了一眼:“会打坏神树的。”
面朝柽柳,谢叙忽然有了敬畏之心。树下站着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世上心愿未竟的人,实在很多,都说入乡随俗,祈愿好坏不是他这个外乡人可以指点的。
妃色绢条又被吹了回来,这一次落在了两人中间的砂石上,花衣娘子俯身拾起,走至树下,要替老人将其掷挂树上,老人却严词制止。正无奈,谢叙跟来,舒展筋骨,忽地原地跃起,拉住其中一条垂柳丝往下拽,拽到老阿婆跟前:“这样不算逾矩吧?”
花衣娘子眼睛一亮,低头用当地的方言,对那阿婆耳语,后者欢心一笑,立刻上前把绢条系上,谢叙松手,柳条又弹了回去。
“怎么会是柳树,柳丝垂滑,不若其他树横生枝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徒劳。”谢叙纵观那些奔忙的人,尤其在听闻他们甚而会坚持一整日后,不可思议一叹。
“怎会是徒劳?小哥你可是不懂机缘,唾手可得的还是机缘吗?”那花衣娘子却是不以为意,“至于柽柳,春风不度柳,柳即是留。”
老阿婆从笸箩里拿出两个毛杏,人手塞了一个,连声道谢。谢叙听不懂,偏头疑惑,那花衣娘子便用汉话转述:“她叫你也试试,没准儿愿望会实现的。”
谢叙既无心上人,父母康健,一家和乐,却是不信这个,于是扬起手中的毛杏,对那老人鞠躬致谢,随后也准备离去。
可这时,那花衣的娘子趁其不备,忽地拽了他一把,伸出食指轻佻地勾他下巴:“小郎君生得俏啊,比我那死鬼年轻时好看多了。”
这可把谢叙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他哪里见过这么豪放的姑娘,立时频频向后躲,连连咽口水:“什么,还是有夫之妇?”
花衣娘子媚眼如波,他一退,她便进:“别走嘛,怕什么,我那死鬼死了好些年了。”
“啊?多有冒犯,多有冒犯!”谢叙下意识避讳,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这歉意是致哪般?当即是手脚并用将人推开,一通口不择言,将姬洛卖了:“大婶儿,大娘,我叫您姐姐行不,您先放手,我,我,我知道一个人,长得比我还好看,您先放手行不,这样揪扯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