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显然没穿过丝织的衣衫,揪着衣摆,目光紧紧追着宋青池,怯生生地问:“好……好看吗?”
“好看!”宋青池满口称赞。
叶不疑露出白齿,难得咧嘴一笑,起初还顾着步子,而后干脆提着裙摆,沿着草坡一路奔跑,那雪白的纱织被广莫风一吹,如同上下翻飞的蝴蝶。只听得一声唿哨,狼群自远山奔来,跟在她身后,绘成野性与柔美交织的画卷。
“我的天老爷!”谢叙正揉着惺忪睡眼,仔细一瞧,连眼角也忍不住豁开了两寸,倒不是被世俗的美貌所惑,而是不敢置信,昨日那个沉默寡言,脏兮兮不辨男女的小孩,竟也有如此天真烂漫的一幕。
他本也是拥有赤子纯真之人,此刻仿若见着同类,也一并高呼,欢快追逐于草场。叶不疑瞧见了他,脸上多了两分娇嗔,满眼写着主人般的不悦:“你走开,我的,这里是我的,你走开!”
谢叙偏不干,最后被她的狼群追得东跑西跳,鬼哭狼嚎。
宋青池站在姬洛身边,发出浑厚的笑声,姬洛伸手朝他胸口打了一拳,佯作不屑地反问道:“究竟谁才像老父亲!”
既然晓得来源,几人便就地商量如何采摘,宋青池不会水,首先被摒除在外,姬洛倒是通水性,不过让他这个伤者下水,只怕死得更快。
其次便是谢叙,他生于江南,善于泅水,唯一的麻烦是人不会功夫,亦不够灵活机变,那沉水笑靥又长在石缝里,他那么个男人骨架,是钻也钻不进去。最后便只剩下桑姿,他倒是柔体术一绝,就是水性很是一般。
三人争着去,可最后谁也拿不定,桑姿只能以“如今虽已入春,但气候偏寒,过两日寻一晴天”为借口,强行挪开话头,心中暗自决定找个晚间,备妥绳索工具,瞒着他二人悄悄把事儿办了。
若论符合,谁也比不过他,他是少数闭着眼也能认出沉水笑靥的人。
“我饿了。”
不知何时,叶不疑已经提着裙子走了回来,手里捧着一束刚采的迎春花,站在宋青池身后,等他回头,忙一通乱塞。宋青池笑着招了招手,叶不疑却一动不动,他这才发现小姑娘嘴唇翕张,似有话呼之欲出。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叶不疑的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坚定地又强调了一遍:“我饿了。”
一日后的夜里,桑姿抢先一步溜出门去,在燕支草地里扒拉偷藏的绳索时,却发现东西已然不知所踪,而沙土地上还有被爪子刨过的痕迹,贴地一闻,甚至还有些腥臊味儿。
“遭了!”
桑姿不迭皱眉,凭着依稀的记忆,朝湖边赶去。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见过,甚至也能一眼认出沉水笑靥,他们没将她算在内,可她自个儿却把事儿装在了心里。
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哗啦”声,如泣如诉。今夜无月,那一望无际的墨色中,没有半点光。叶不疑靠在干枯的歪柳根旁,那头陪她数年的白毛老狼安静伏在脚边,她闭着眼替它梳理毛发,直到水里一尾鱼摆尾出水,又“咕咚”一声沉入湖中。
她睁开眼睛,老狼呜咽一声走开,在一旁看她褪下月白色的衣裙,小心叠放整齐,将哨子平整安放置上,再取出珍藏多年的夜光石,绑在额头上。
沙土上忽然有了微弱的亮光,大致能照清五指,身前不过两尺,在广袤的原野,便只如一只迷途的萤,被窒息的黑色吞没。
待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叶不疑将牛皮绳的一头绑在老树根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顺了顺老狼额头上唯一那一撮黑毛,细声叮嘱:“我很快回来,就像以前那样。”说完,便一头扎进了措温布中。
这里是她的家,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当草原上食粮短缺时,她也会下湖摸鱼,比起桑姿那样只会纸上谈兵的,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狼坐在湖边,静待同伴回归。
叶不疑不敢往湖心深水里去,只能摸着石头,慢慢往下潜游,像一尾灵活的鱼,或是那种只存在于神话典籍中的海上鲛人,若较真起来,这儿还真是海,是传说中的西海。
下潜两次,到第三次时,她终于找对了方向,摸到粗粝的水下礁石,踩到滑腻的苔藓,一圈又一圈水草在她身侧漂浮,石头缝里偶尔有扁头湟鱼群钻出来,吻过她的肌肤。
借着微光,叶不疑看清了那种白色的小花,开在夜半结束之际,东方将明之前。
她往前伸手,差一点,再往前伸,指尖已有触感,就快要摸到时,湖中的暗流快了许多,脚板吃不住力,就如拿线穿针的手,总是走偏。
就差一点点!
只要再往前伸那么一点点!
她把身体蜷缩起来,四肢同时发力向前一摆,这卯足劲一奔,四指穿过花叶轻轻一卷,便将那朵小白花连叶带根捏在了掌中。
可就在叶不疑要回游时,却被水藻绊住,挣扎中脱力,背部刮擦过锐利的石尖,她心头“咯噔”一声——
绑在身上的绳子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笑靥花,学名称李叶绣线菊,生长在陆地,这里这个是我胡诌的一种东西,剧情需要哈哈哈。
第296章
人毕竟不是鱼儿,那一刹那, 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 不啻于天塌下来。她顾不得憋气, 慌忙去抓被冲走的绳索,不仅没抓到,反而呛了两口水。
措温布的水是腥咸的,喝不得,两口下去, 呛得她喉咙口鼻火辣辣的疼,只能用两手死死扼住脖子,尽可能保住最后一口空气。
鱼群忽然洄游,撞散了她扎起的头发, 将她撞回了水草边。一直挂在腰间, 那个本打算用来装采摘后的沉水笑靥的陶小猪, 在挣扎中沉底,她扑上前去捞, 眼睁睁看着碎片四溅, 直到中心藏着的一张羊皮卷,顺着水流被推到她的掌心。
叶不疑想起了一些往事,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原来, 她不止十岁。
只是因为原野上不知时日,茹毛饮血且吃不饱饭,身子没发育好,一直显得十分瘦弱。
叶不疑是个有爹有娘的孩子, 只是从没见过父亲的模样,每当问起阿妈时,那个质朴的女人会抽出一副羊皮卷给她看,那是花了大半积蓄,托一个途径此处的画师画的,画师画技很差,不过为了赚两个行路钱,可她阿妈却觉得十分传神,小心翼翼贴身收藏。
至于父亲去了哪里,叶不疑不知道,这对她来说也不重要,赵家村里大部分的孩童都没有爹,有的战死了,有的被征召入伍还没到归来的年头,有的是来往的商人或是逃难者误入此间,结了一段露水情缘,从此杳无音信。
大家都一样,她因而觉得并不可怕。
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直到她娘死了,直到周围所有人都死了,她流离于荒野,本是要被狼群叼走吃掉,但巧就巧在,那一年收成极好,开春时瑞雪兆丰,草场上的野兔獐子比往昔多了一倍,狼群得以果腹,没有吃掉她。
就这样,她和一头母狼开始相依为命。
“活着!”
“活着!活着!”
叶不疑睁开眼睛,暗流已将她从水草的裹卷中冲了出来,她一手握着羊皮卷,一手握着沉水笑靥,向上浮游,赶在胸腔炸裂前冲出了水面,大口喘息。
老狼从沙土地上跳起来,蹿过冰草丛,在水边徘徊两步,对她引颈长啸。叶不疑游至水岸,抬手一招,老狼心领神会替她叼来毡帽。就着剩下的绳子,她做了个简易的网兜,下放到裸石缝隙里,确保良药在水中不枯。
一口气做完,她双手双脚往地上一摊,抬头看着苍穹,疲累得直耷拉眼皮子。半梦半醒时,东方燃起红霞,旭日自远山破晓,像给她漆黑的瞳子点了两盏灯。但是灯破油撒,星火一发不可收拾,迅速燎过荒原。
“活着!”
“活着!活着!”
那个在水底呼唤她的声音,来自于阿妈。
病变后的西平亭,是只许进不许出的鬼城,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死于疫病,却无药可治,一具具尸体被抬到沙土地上烧掉,再就近掩埋,撒上白灰,连虫蚁都会避开。有人想要结伴逃出去,却被铁蒺藜堵了回来,直到封村点火。
大火中,有一个个白色的影子,手持弯刀,挨家挨户了结企图逃命的蝼蚁,母亲抱着她远远躲着,躲无可躲时,将她塞进瓮中,一脚踹下了沙坡。
叶不疑眼中的泪水漫出来,她分不清早霞,也辨不明大火,但她很快从沙土地上一跃而起,手背在眼睛上狠狠一搓,招呼老狼往覆灭的赵家村跑去。
没走两步,叶不疑听到一声尖啸,打茶卡盐湖的方向传来,在圹埌的原野上回荡,只是离着那一处湖必然还有些距离。平原上水与水,山与山,区别不大,想来定是桑姿发现不妥,前来相寻,却因地势不熟,找错了路,走到了另一方。
叶不疑立刻叼起哨子,边跑边唿哨唤狼。
桑姿出门时,姬洛没有醒,不是他警觉已失,而是有了数次不听医嘱好生休养的“前科”后,被这位神医圣手的弟子在每日用药中加了重瞌睡的辅药。长夜过半时药效褪去,姬洛从惊呼中坐起,推了一把还酣然在侧的谢叙。
“出事了。”
“谁追来了?”谢叙正迷糊,姬洛已然披衣起身,可走至门前,呼声已灭,来不及辩位。好在还有此起彼伏的狼啸和唿哨追至,他不敢迟疑,立即冠剑而走。
桑姿那柔体术,杀人不行,与人纠缠时逃跑却是一大助力,可眼下只得一声呼救,说明敌我实力悬殊。
当姬洛等人赶至,只瞧那镜天之下,群狼尸首散布在侧,三男三女身着白袍,尽皆持着西域弯刀,立在血泊之中。他们手脚腕配金饰,头戴纱巾,高鼻挺立,眼窝深邃,瞳子色不如墨,显然不是中原人。
那种圣洁之美与杀戮之恶,在当下,对比极为强烈。
桑姿倒在一旁,被两个男人看住,瞧那胸腔起伏,似还有气息,显然是要捉活人。而其中一女,正揪着叶不疑的衣襟将其提起,在她正面,一头老狼正喘息对峙,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
“不疑!”
宋青池没沉住气,远远唤了一声,叶不疑趁人不备,在那女子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连皮带肉剥下来,老狼趁机掩护,她顺势挣脱落地,赶紧冲了过去。
“狗杂种!”女子忍痛,用不知西域哪国的语言骂了一句,抽出弯刀,要将那小孩一刀斩成两半。姬洛运剑,“决明”与其锋刃相接,发出当啷一声,及时挡了下来。
叶不疑趁机向前一扑,扑进宋青池怀中,双手绕过脖子,声嘶力竭喊了一声:“阿爹!”
宋青池将她接住,却愣在了原地。
一旁静观其变本不屑插手的碧眼男子,忽地侧身与那受伤的白衣女低语两声,随即对身后看管桑姿的同伴挥手,示意其先带人走。
宋青池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他在西平亭数年,也学得些杂七杂八的西域话,只是离得远,又并不精通,大致听到“活口”、“东西”等字眼,立即转头对姬洛和谢叙大喊:“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姬洛召回决明,轻功一展追上去,欲要将桑姿抢回来,那碧眼男子撇看一眼,冷哼一声,将身上绘着金阳的白披风一卷,隔在中间。姬洛不得不与他缠斗起来。
而宋青池方才一声呼喊,恰好激怒那受伤的白衣女,后者正用布条裹缠伤口,乍一听,抬头恶狠狠朝那一大一小瞪过去。
记忆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叶不疑在宋青池话中哇哇怪叫起来:“是他们!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所有的人,他们煽动百姓点火,把村子里的人一一灭口!”
“你说什么?”
“他们还杀了我娘!”叶不疑攥着哨子,指着白衣女哭喊,喊声急切,声泪俱下,以至于口齿含糊。
宋青池轻拍她的头,警惕打量着敌人,同时将她护住快退,也许是因为贴靠那坚实的胸膛,便如风浪中的小舟泊入避风港湾,小姑娘很快安定下来,只是,大悲大喜之后,她太渴望父爱的温暖,于是匆忙取出羊皮卷,往宋青池怀里塞。
她只是太想认亲,太想让他看到画上的人。
但那个受伤的白衣胡姬会错了意,又因为方才狼群围攻之举,想当然把她当成了桑姿的同伴,因而误会她手中拿有要物,目光俶尔凌厉起来,立时招呼另外两位女伴围攻。
姬洛顾不得伤势深浅,只一心念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桑姿安然无恙,纵使他此番伤上加伤,也能给救回来,若是桑姿出事,哪怕能走到天山,这一路也必然危机重重,因而,他咬牙一拼,招式走得又快又险又急,眨眼的功夫,便将那拦路的碧眼男人打了出去。
好容易得了机会追人,哪曾想刚飞身欲走,后方却传来叶不疑歇斯底里的喊叫。
“阿爹!”
姬洛回头,只见宋青池鏖战弯刀女,拳脚不敌,眼看要被一刀劈脸,已经被推开的小姑娘翻了个跟头,扑过去用背替他挡住这一招。
“你叫我什么?”宋青池往昔哪里参与过这等真刀真枪的干架,千钧一发之际,竟连躲也忘了躲,将小姑娘怀中一揽,紧紧盯着被血水染红的手掌,反复呢喃。
叶不疑朝他咧嘴微笑:“阿爹!”
宋青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张羊皮卷就散在脚边,上头的彩料被水浸没后已晕染开,但不妨碍他一眼认出自己从前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