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只有去了昆仑,或许才有答案。”姬洛摇头道。
谢叙不迭像个老妈子一样,焦心不已,一路嘟囔着:“桑姿被捉,理应全力救人,可这两山间偏隔着个茫茫沙海,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天山找解药吧,你不是说桑姿对其定然有用,暂无性命之忧吗?”怕他不愿,他又絮叨补充,“不然就我俩现今这样子,连人家山门都未必摸得到。”
姬洛却不置可否,只淡淡笑道:“是福是祸,恐怕都得走一程看一程了,先去沙洲一探究竟,此事容后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启程前往沙洲,这次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人哟(^U^)ノ~YO
第298章
淌过疏勒河,越过祁连山, 姬洛伤势稳定, 二人遂弃车, 只骑着两匹马,一路向敦煌。
中原虽乱,但如今的西域倒还勉强安定,早年八王之乱后,不少大儒名宿都逃难至此, 加上往来贩茶、丝织与驼马的商人络绎不绝,眼下可谓商路上最为繁华的地界之一。凉国未灭时,此地亦变称沙州,如今强秦灭凉, 便又改回了汉时的郡名。
还没入城, 谢叙便为这异域风采所慑, 看直了眼,东一通嚷嚷, 西一通叫唤, 姬洛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
这会子指着左方的帐篷喊:“他们喝的是甚么?马奶,羊奶?这……这膻味,恁地喝得下嘴?”不多会, 又扯着姬洛袖子朝另一头探看:“姬哥哥,你瞧那瓜,我在中原从没见过,莫非……莫非这便是献给汉明帝的异瓜穹窿?难怪这儿古也称瓜州, 真想尝一尝!”
姬洛闻言,只能一笑置之。
正所谓“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注1)”,这谢家的小公子熟读经史子集,却尝少有机会得以亲眼一观,离家最远,不过当年随娢章出入蜀中、近年领密使来回河间冀北,这西域那是越看越惊喜。
进了城,谢叙更是变本加厉,一张嘴便没停过,怕大声犯人,便小声絮叨,姬洛被他吵得只想堵耳朵。
“姬哥哥,你瞧那位,那个身穿鸦青色长衣,脚着僧鞋,顶着帽儿的那位,是不是月氏人?听说他们多信佛礼佛。”
见人朝这头瞥来一眼,谢叙立刻缩到了姬洛身后,等人目光转开,这才又继续道,“你看他手上拿着的那枚金币,那是贵霜族锻造的吧,我自史籍上读到过,他们的月氏王波调,曾经遣使者来过中原,还被前朝明帝,就是那个曹叡,封为了亲魏大月氏王!”
姬洛驻足失笑,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把,把人推进路旁茶舍:“你呀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游山玩水。”
“那可是真的月氏人呢!是活生生的,不是书里写的!”谢叙面上一赧,可两眼却瞪得滚圆,双手夸张地在人跟前比划了一番。
姬洛要来一壶茶,分与他一杯,奇道:“难道就不是人?”谢叙立即扫了兴致,像蔫了的黄草,伏在桌案上,姬洛跪指,在他耳边敲了敲,笑道:“你莫唬我,我也读过,书里可没说是三头六臂。”
“那不一样!”谢叙小声嘟囔,“听说以前的长安时常有外使觐见,有吞刀吐火各类杂耍,有羌笛胡笳齐鸣,可是现今,别说同侪子弟,便是叔公也没见过……要到何时,才能收回长安?”
姬洛应声而叹:“总有那么一天的。”
谢叙深吸一口气,立时又振作起来,握拳振振道:“对,总有那么一天,或许就在明日,或许便在来年,大丈夫不可自怨自艾,姬哥哥,我去打听消息,你便在这儿歇着。”说着,连正门也懒得走,两手在栏杆上一撑,便滑了出去,生怕迟一步便会被抓回去。
姬洛自然晓得他年纪轻,玩心重,周围琳琅满目的货物,往来长相各异的部族人,早引得他欢欣雀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锦囊中拨出早前在西平换得的五铢钱,抛给了他,叮嘱道:“别耽误了正事。”
谢叙欢喜应了一声,一溜烟不见踪迹。姬洛一边喝茶,一边同小二套话,这才知晓,从敦煌往昆仑,历来只有两条古商路可走:一条出玉门关往南过楼兰,西经于阗;另一条则北行,过车师,经龟兹于天山脚下辗转,最后往南途经莎车而至天城。
姬洛以手指点茶,在桌案上涂画。
两条路皆是险途,需穿行大漠,荒原甚至雪域,出关前若能截住人最好,但依照天城对西域的熟稔,恐怕很难,那么无论怎么走,都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那个天城女子受伤不轻,他们放弃了金城和西平,敦煌必然要稍作周转,除非他们不打算管同伴的死活。
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一紧——
依照那日所见,这六人之间关系微妙,无论是最后行礼的女子叫停同伴时那种对伤者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还是伤重白袍女对叶不疑父女赶尽杀绝时那种不顾左右,一心抢夺功劳的狠戾神情,半分温情也无,不似中原讲究众人一心,似乎更像是通力合作完成任务,没有所谓的手足之情。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桑姿这个活口,能带来变通。
一壶茶水见底时,谢叙回到了茶舍,把搜来的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往桌上一扔,先谈正事。近几月,沙州附近多了不少天城门徒,这些人着装一致,又都是西域人,很难打听清楚谁是谁,他便从桑姿下手,着女子华服的男人该是少数。
然而,他们想得到,对方亦是想得到,左右都没有这样的行客,想来是替桑姿也做过改装。他又往医馆和药材商人的地方探听,不过半路上遇到几位流落至此的学者,听他们透露才知,自从撤了西域都护,中原又遭逢内乱几易其主,如今的沙州早就是三不管,黑市横行,很多买卖的双方根本查不到人。
谢叙很是泄气,但姬洛却觉得,越是鱼龙混杂,以桑姿的聪明,兴许越有机会留下记号,因而决定天黑以后,再往那些地方探查。
结了茶钱后,二人便先往食馆点了盘烤羊腿,顺带买了些馕以作干粮,谢叙跑了一圈,早饿得肚皮发瘪,吃得那是津津有味,姬洛自重伤后味道很淡,只索要了一碗热粥,随意啃了半个馍馍。
“方才,桑姿的消息虽没打探到,但我却听得了中原的大事。”撕扯羊腿的谢叙心情愈发沉重,白日的欢乐和玩闹之心全不见踪影。
看他愁容,姬洛心中隐隐有所猜想,果然,等他一碗汤羹下肚,便续道:“苻坚南征,襄阳失守了。”
“这么快?”
“是啊,这么快。”
然而,两人的快,却并非同一含义。
谢叙的话中满是侥幸破碎的沉重和意料之外的讶异,对于姬洛来说,苻坚南征则是必然之事,只是攻伐代国一统北方之后才不过短短两年,没有止戈生息,竟又按捺不住遣将调兵,这是好大急功之兆!
以王猛的智计,若留遗策,万万不该在此时,难道苻坚并没有遵从纳谏?丞相逝后,苻坚还是那个苻坚吗?
想到他可任由风马默先斩后奏,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异己,只怕那一点仁心慈性,早已不复。
姬洛心中一冷,不由追问:“可知详情?”
“长乐公苻丕领兵七万围城,梁州刺史朱序死守,元月间曾以擂石长射击退秦军,据闻,秦天王因此震怒,欲要引关东六州及河西的强兵御驾亲征,不过被众臣劝止,但却下了剑限令给苻丕!”
“剑限令!”姬洛不禁侧目。
谢叙应道:“是,责令其三月内攻克襄阳,否则以剑自刎。七日前,都护李伯护叛变,里应外合,朱序被俘,襄阳失守。”
空杯在侧,姬洛心烦意乱,收手时不甚碰翻,滚落桌沿时以他的功夫竟没接住,任其落地碎成片片——
便是谢叙不解释,他也知道剑限令意寓为何。纵使这军令状惊险,还不至于叫他失态,真正令人心中泛寒的是剑限的对象,那苻丕不是别人,是苻坚的长子,少年封爵,几乎等同于太子,若襄阳未克,为安军心,那苻丕是死还是不死?
帝王永远是帝王,就像猛虎不会化身白兔。
“你说甚么?”姬洛回过神来,却已漏听了两句,便追问一声。
这下,换谢叙茫然。他抬头见桌前的人面色难看,也不便多嘴,只连连点头道:“噢……噢我是说,苻坚竟没杀朱序,反对他守城孤节大加赞许,竟以他为度支尚书,而那个叛变投诚的李伯护,反而丢了性命。”
“这倒是像他会做的事。”
小二收走地上瓷瓦碎片,谢叙说得口干舌燥,便又要了一壶茶润喉,哪知今日客座满,茶叶已罄,便提了一壶奶酒给他。未曾想谢叙这纤薄少年竟还是海量,咕咚喝了两盅,脸都没红,人还精神了不少,乍一听姬洛的话,想也未想便反问:“姬哥哥,你在长安时和那苻坚,真的很熟?”
姬洛却淡笑着摇了摇头:“与我相熟的是白慕生,却不是秦天王。”同样,霍定纯亦熟,风马默照面几次,也算熟,便是投奔长安的刘卫辰,也有几分交情,但若将他们视之为泉将,智将,甚至左贤王,那是想熟也熟不起来。
“白慕生是谁?”谢叙嘟囔一声,却并没有等到回答。
这时,有几位轻甲卫士打马从城中奔过,沙州多黄土沙尘,这一过,立时飞沙乱舞,两人以袖稍稍遮掩,忽听得几声尖叫,原是行人避让不及,被马蹄惊扰摔在了道旁。这些人背着行囊,都是形单影只的流亡人,那些骑士正眼未瞧,跋扈得根本没有停下。
谢叙这才从异国他乡的热闹风情中惊醒,胸臆里顿时塞满了惆怅:“那个客商跟我说,冠军将军刘波本要率军支援,可惜畏惧强秦,迟迟不抵襄阳,南武林因而为之震动,有许多江湖游侠儿自发前往作战,听说……死了很多人。”
姬洛垂眸。
谢叙并不详知他这些年来的境遇,只道他奔波于江湖,并未留意九州大事,乍然听闻惨烈战事,便和当初初到兵营的自己一般,心有不忍,于是好言安慰:“其实,其实这些年边境常有战争,敌我胜负各半,他们今次虽猛下襄阳,但之前斩姑娘投奔之时,叔父也曾趁机挥师,一直攻抵彭城……”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自己又先泄气,“虽然,不久前又被彭超打了下来。”
过了许久,姬洛才轻声一叹:“怀迟,你期望的天下,是甚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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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渐昏暗,姬洛结下茶酒钱,招呼谢叙随他一道去黑市。一路上,少年都心不在焉,反复思索方才那个问题,他没有冒然回答,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但又并非完全契合。
作为晋国臣民,他自然希望收复河山,杀尽胡虏,匡扶宗室。可作为他自己,一个心怀良善的个体,他不知道。
置身在这个西域最为繁华的城池,身边都是异族,他心里滋味莫辨,这里有方才那样凶神恶煞,嚣张跋扈的骑士,却也有在他衣服划烂,窘迫不安时,塞给他一块手织长巾已遮蔽的和蔼老妇。
在某一个瞬间,他竟希望海清河晏,百族相安,可那种念头刚一升起,就得被掐下去,好像多思考一瞬,都会被打上“妇人之仁”和“背叛”的标记,因而,他便不敢再深想,不敢让自己忘记国破的惨痛,不敢忘记百年前血流遍地的北方。
“姬哥哥,你说,若天下都是好人善人,而不分异己,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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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市在敦煌城北极为隐蔽之处,两人需要从东城,穿过中街,拐入一条商贾聚居的旧巷,从巷子最深处的塔楼门穿过,才算到了地方。
今日是四月八,入夜后城中却丝毫没有清冷之态,反而愈加繁茂喧嚣,中衢长街上挂了彩灯,街边店铺林立,灯火长明,便是行客也没有归宿的意思,而是往来嬉闹,三两成聚。
姬洛和谢叙皆有些讶异,寻人一问才知,正碰上了沙州庙会,此地东来僧人众多,信徒也多,近些年来每到四月都有上立佛像的花车巡城。那人看他二者是外乡人,只道是慢了一步,再往南走,或许还能追上杂耍的方队。
虽是有心观摩,怎奈要事缠身,二人不便久待,便匆匆反向而行,往黑市去。几处药堂都转了个遍,最后在一汉商处问到了与桑姿形貌相似之人。
“他们买了些寻常药材,本是记不得的,但其中有一位似乎颇懂医理,非说我的药不对,要求换了两味,怼得我是哑口无言。”那商贾如是道。
谢叙眼中一喜,忙追问:“换的是哪两味药?”
商贾指着身侧的两个麻布袋子:“就这个,石南藤和伽南香。”
“那这两味药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我不都说了是行气止痛的寻常药材吗!”那商人有些不耐烦,若不是迫于那位拿剑的威压,他才懒得和这两人周旋,黑市里的规矩,打探消息要么自愿,要么就看谁的拳头大。
谢叙还欲再问,姬洛已收回决明剑:“走吧,他们大概走南线。”
谢叙会意,立即跟上:“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若没向导,怎么撵得上?一时半会之间,也找不到那般靠谱的人。”
姬洛脚步忽地停下,谢叙一脑门撞到了他的背上:“怎么了?”
只见方才还静悄悄的黑市忽然人头攒动,就如沸水炸锅,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去,嘴里嚷嚷着,显然出了大事儿。
果然,不出三息,那商人便拾掇了一番,从屋中出来,瞧他二人还立在门前,便多嘴道:“杵着作甚?不去瞧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