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账还是算得清楚,谢叙心急有不忿,甚至顾不上风度:“你想让我们带着几百个人去赴死?”
假钟别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回得有些冷酷:“但你们本来不也要上昆仑?”
“我们可没说要大张旗鼓,兵不厌诈,只要办妥了事儿,偷偷摸摸来去又何妨?”谢叙瞪了一眼,见姬洛还在淡然饮茶,顺手就把茶碗牵了过去。只是没拿稳,撒了一裤脚,“姬哥哥,别谈了……”
看假钟别欲言又止的模样,姬洛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后者这才又干巴巴续道,给自己叫屈:“昆仑绝顶,哪能如履平地,有的地方号称万山之险,飞鸟不渡,再好的轻功也无济于事,除非真能做到仙人蹈月。当初选这么个地方,便是要威震西域,西域最强的骑兵到了弱水之前,也无用武之地,只能靠人。”
“你看,你自个儿都兜回来了,那人呢?”谢叙捉着他话里的破绽不放。
姬洛目光落在桑楚吟身上:“这里去过天城的只有你,怎么看?”
“他说的没错。”桑楚吟帮腔,谢叙气得腮帮鼓鼓,一个人挪位坐到窗边,揪着养在沙盆里的苁蓉撒气。好一会见无人搭理,又泄了气,时不时偷瞄一眼,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站在靠墙一侧,一直没出声的姜夏忽然拉开架子上的图,引得众人看去。
假钟别嘴里念叨了一句“差点把这玩意儿忘了”,挤过去帮着展平,“少有的几次上山,我陆续记下了地势分布,但毕竟没个过目不忘的本事,恐有错漏,这也是我费心想见你的缘由。”说着,他向桑楚吟瞥了一眼。
后者托着腮,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最外侧乃昆仑之屏,红为炎火之山,蓝为弱水之渊,这两处险不在人,上有天火,下有急湍,乃天地绝境。若能通过……”指腹向上对准之后的细道,“下一道关卡则是九门九井,此间有一条穿山石道,过去之后会登上山腰的天风碧台,昆仑玉胆之下,有控制的机关……”
谢叙脱口而出:“控制什么?”
“通往雪顶五城的极天之路!”
听过描述,再见那简易的地图,山中格局自起于心中,姬洛一言点出关键所在:“只有一条路?”
桑楚吟指点的手重重落在腿上:“只有一条路。”
姬洛道:“也就是说,必须有人先一步打开极天之路,再配合西域各国陈兵山下,才有可能真正威胁到原伯兮?”
“如原伯兮这般,除非死,否则没有机会。”桑楚吟闭眼一叹,旧景重现于脑海,当初她能得以走出昆仑,几乎耗尽了白华最后的气数,也是因此,死的是白华,而不是自己。心有所念,稍一失神,尖锐的指甲刺入皮肉,她吃痛一颤,“昆仑天城半数以上皆是西域人,熟识各国文字风情,少有的几位中原面孔,也多为人熟记,纵使谢小公子有妙法在手,也如登天之难。”
“对,所以要奇兵突袭,犁庭扫穴,一击克敌!”假钟别大掌一握,意气风发,仿佛此刻已置身雪顶,“不能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所有令其喘息的人,最后必败于其手!”
沉默,极乐墟中一片死寂,话虽如此,可毕竟不是稳操胜券,总叫人犹疑。
好容易达成一致,见几人忽又缄默其口,假钟别再好的气度,也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直言道:“我觉得也并非九死一生,不是还有个乌布雅神女吗!”
姜夏眼前一亮:若神玥真在昆仑,多年隐而不发,许是失权为人软禁,若能趁攻山之时将其救出,或许是一举拿下西域的好机会,甚至此一计,极有可能成为超越父亲所有布局的神来一笔。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偷瞧了姬洛一眼,随即站了出来:“江南不容有失,要做即要从源头斩灭,我吴兴江家,绝不许外夷祸乱九州,算我一个!”
姜夏借江家之名表明立场,齐妗略一思忖,也进了一步,出声附和:“此乃祸患,小女子不才,也愿效犬马。”
有人开了风气,势头几乎一面倒,谢叙身为谢家子,更以国重,当即便拽了拽姬洛的衣袖:“姬哥哥……”
甚至连唯恐天下不乱的桑楚吟,也多了几分迟疑。她虽也想见司马家倒台,可骨子里亦有脾气,祖上大仇,要亲手来报才快意,何况如今桑姿还深陷囹圄,她这个当姐姐的,却是再不能将人弃之不问。
话溜了一圈到姬洛跟前,后者搁下瓷盏,盯着假钟别慢悠悠道:“你说得对,因由不一,但我等确实都想上天城。与其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既然要去,又无上策,那便……”说着他一挥手,“光明正大杀上去吧,断个干净!”
冥冥之中仿如有命运推波,那最后几字咬得清明,实有杀伐之气,谢叙在侧,闻言竟有些心惊。
假钟别着人搬来好酒痛饮,自己先举杯,笑成了金盏菊:“等你们见到原伯兮的时候,就知道爷没骗你们,他这样的人会面即生死,只会毁于玉石俱焚,要么他生,要么他死。”
其实不用见之姬洛也心中清明,对于他们这些后辈来说,大教宗毕竟是堪比中原那些个大宗门老怪物级别的人物,纵横西域,除了铁血手腕,想来武功也绝不会差。
言尤未尽,他竟有一些迫不及待,想与此人一晤。
作者有话要说: 要搞事啦要搞事啦~
第319章
花岗石筑起的宫殿面朝冰川与雪原,展翼的玉带海雕从终年不散的云海中翀羽而出, 直奔青天扶摇而上, 口中的啼鸣和着金铃声与梵唱。
那些僧人就匍匐在殿外, 他们都是途径不冻泉时被天城信徒捉来的,被迫脱下僧服,换上白袍,手持法器,为一人祝唱。传教宗原伯兮已有多年难得一觉安稳, 杀孽太多,时常需要在诵经声中,才可以安眠。
借别的信仰来安定自我之心,此种举动, 他奉的神也该为之汗颜, 但说来可笑, 他是这万祖之山上,唯一不信神的人。哪怕是神玥, 或多或少都会被名头所累, 只有他,从来孑然一身。
殿外忽然起了躁动,喝骂声和惊呼声中, 有人蛮横地冲了进来,可在迈过门槛时,被阻了回去。
原伯兮侧卧在榻上,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天城不是号称可聆神谕?你们信奉的神灵如果真那么有本事, 就不会使你老来病痛缠身。”桑姿像风一般穿过琅玕树形的青灯架,走到丝幔乱舞的黑石床榻旁,指着他鼻子阴阳怪气地喊,“你把我的药倒了,噢,我知道了,想来你是认定我在里头下了毒吧!”
内殿空旷,叫嚣的声音荡出回音,原伯兮耳边像有一百只灵鹊在叽叽喳喳地叫,他按着鬓边穴位,起身坐直,淡淡吐出几个字:“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见人一点不着急,正徘徊来去,嘴里念叨着“你好不了了,到死都好不了”的桑姿忽地盘腿趺坐下来,伸长脖子像只高傲的天鹅:“不遵医嘱,再好的妙手也难回春,我不治了,你杀了我吧。”
“少年,别整天把生死挂在嘴边,看起来无畏,其实愚不可及。”原伯兮戏谑地笑了一声,向角落招了招,一只通体雪白,两眼双色的波斯猫漫步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指。
当初被错抓,幸得桑姿对桑楚吟的过往一概不知,这才侥幸保住一命,可他清楚,就算不以自己为饵,天城的人也不会那么轻易的放他走,他便想着求自保,仗着传自李杳的一手医术,要给那原伯兮治多年未愈的头痛病。
但桑姿也知道,原伯兮对他肯定不会深信不疑,最初的打算,是先好好治,等博得信任,再想法子胁迫他放自己下山。
可今次才晓得,这药人家喝都不喝,除非真有神迹,否则是再过一百年也医不好,既医不好,又如何取信。计划被打乱,桑姿无路可走,这才有了开头的大闹。
昆仑上风城雪域,虽有这花岗石避寒,但对于桑姿这等无深厚内力御寒的孱弱子,身下寒气上涌,不啻于直接坐在冰川之上。他憋不住跳了起来,有些尴尬,厚着脸皮问:‘咳……有没有软垫?’
原伯兮抬眼,顺手把榻上的枕头给他扔了过去,随后懒洋洋道:“这玉枕虽硬,但可暖人,凑合一下。”
坐在枕头上像什么话!祖宗家教还叫他做不出这等不拘礼法的事,桑姿嫌弃地瞥了一眼,心想还是站着好,站着有气势。
喜恶分明,这一点小心思落在原伯兮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他不信桑姿是真,但倒药却并不是针对他,纵横此间三十年,想杀他的人,不知几何,不过是阴差阳错撞上罢了。“我看……”原伯兮正欲松口。
桑姿忽地向外走:“你等着!”说着,他出了殿门,还不忘对外头那些人撂下话:“别唱了别唱了,都回去睡觉,你们不冷我都冷。”
外头的人哪里不冷,只是碍于里头的威逼。
原伯兮摇着头,叫来近身的使女,把那些和尚打发了去。没一会,桑姿去而复返,扛着炉子和砂锅,当着他的面把东西搁在胡床前,架火开始熬药:“别眨眼,看着,我可什么都没做。”
他这话其实说得蠢,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便知道,大夫何必真投毒,只要在药材里动些手脚即可。
原伯兮饶有兴味,当真便这么看着。
不一会,殿内便满是浓烟呛喉,那只波斯猫炸毛,嗞了一声,跳了开去,外头逢迎的使女慌张进来查看,打着扇子挥去白烟,桑姿双手乱舞,碰着炭火手头吃痛,忙去捏耳垂,一捏捏成了个花猫。
原伯兮头更痛了:“撤走撤走!”
“等等!”桑姿赶紧拦了一把,将白袍往手上一裹,摘下锅子来,往原伯兮盛葡萄酒的夜光杯中倒了一半,拿到透风口前晃了晃,待凉了一些,捏着鼻子当着他面喝了下去:“你是我出师以来的第二个病人,医不好不是砸招牌吗?”
“那第一个呢?”
“第一个可能已经砸了吧,都怪你。”说到这儿,桑姿有些丧气,也不知姬洛和谢叙如何,若没找到天池金蟾,时过如今,恐不见好。
原伯兮伸手,用内力隔空取物,将杯子从他手中夺下,扔给使女:“来,满上!”那些女子似也未料到,竟还愣了一瞬,这才接过,当着面将剩下的汤药沥去渣滓,倒了出来。那水量合宜,将好是一杯。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原伯兮喝得一滴不剩,甚至还要展示给桑姿看。
桑姿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时正好瞧见那只打着呵欠回头的波斯猫,心里不舒坦,不由抗议道:“不要叫我小家伙!”他又不是谁的宠物。
等使女把东西收拾了,原伯兮招他搀扶,随后起身向外。桑姿不大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可两人并行又觉着尴尬,只能另起话头:“你的汉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是因为我有个好师父,她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之一。”
“你也会有佩服的人?”听这话,桑姿觉得有些可笑,但凡枭雄,绝不轻易低头,何况是身在这万山之巅上,俯瞰尘土蝼蚁的人。这就好比,曹操跟人追忆,他还跟在人身后当小弟的时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原伯兮只是笑笑:“有,还不止一个。”
“我以为你只服神,不服人。”
大教宗没有直接辩驳,而是抬头眺望冰川山河的尽头。雾气不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桑姿偷偷打量他时,却发现那双已经布满皱纹而苍老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少年郎的朝气,也许那一刻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只是对于旁人而言,都不过虚无缥缈。
……
“神女大人从来不属于某个人,她属于整个西域!”
一声稚嫩的呼唤,自莽原起,顺着呼啸的云海,飞向昆仑雪顶,一瞬间将原伯兮拉回到过去。
那一天,他就站在这个位置,和乱嚼舌根的使女及使徒大声辩驳,身后的神门洞开,身着白衣的神玥站在雪雾之中,虽依旧遥隔尘嚣,却不再如坊间传唱的不知冷暖的神使那般,她的眼中,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们说的是假话,神女大人,你不会离开,不会离开西域的,对吗?”少年的原伯兮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神玥向他走来,俯身替他摆正金叶冠,随即牵着他的手,剑指一挑:“阿奴儿,我已取得三十六国盟书,并将其灼为铭文,钉在九门九井之上,只要天城历任传教宗与圣女皆发愿,恪守我立下的规矩,继续维系西域力量的制衡,百姓便可长治久安。”
秉着贱名好养活的道理,阿妈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阿奴儿,可是越长大,他越不喜有人如此叫他,除了神玥。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贱,别人如此喊,都教他觉得轻蔑,但神玥的身份不一般,她的呼唤,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这种固有的想法在十五岁以后才渐渐淡去。
神玥退位,他的师父掌权过后,头一两年诸事缠身,无空教养,便将他送到神女跟前指导。这学艺一学便是两年,言传身教之下,他心中对其越发崇拜,那种崇拜不是对于其地位的拜服,而是为一些从未有过的观念,深深折服。
根据西域的传统,神在他的心中依旧有不可亵渎的位置,但他却不再那么依赖神灵的指示,他开始着重发掘人的力量,不断地超越自我。
如今流言四起,说乌布雅神女心有所属,极有可能要离开昆仑,远遁尘嚣之外,他如何能接受!假的,他不断告诉自己,都是假话,神女一生奉神不嫁,绝不可能离开天城,可他又那么清楚,依着那个女人的脾气,极有可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