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柴桑虽未置可否,但姬洛却松了口气,看她手上力度,杀人只在眨眼之间,这会还没动作,可以断定这念头已被抹了去。
说到底,姬洛心里其实也未完全相信这少年,毕竟滇南久经传统,保留的习俗不可不畏陈旧,加上孟姓在滇南乃大族,从方才孟曳虽然畏惧老婆子的凶狠手段却仍然报以大礼来瞧,等级尊卑早根深蒂固,以他这菜农身份,确实悬殊。
“至于你说的大祭司。”孟曳双脚落地,也算有些眼力劲,悄悄往姬洛身后躲了躲,这才敢继续开口,“听说是闭关当头,生死紧要,才被这群虎狼之辈趁虚而入。”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忧心丧气,“若天都真教他们拿下,我们往后可如何自处?少不了还要再受那些人的欺凌。”
石柴桑却不管他的担忧,反倒是听到“闭关”二字,脸上忧喜参半,不由心中揣测:这个时候闭关,且又是生死紧要,必然是破境之时,难道当年白姑真的将不死之法的《天宗卷》传给了那个小子。可怎么会,白氏千百年之密,怎会给一个外人,还是说,是巫咸自个儿找到的?
那石婆婆想不通,那年眼见事成,突然杀出个少年郎,本以为是螳臂当车,没想到却有翻天之能,至她被擒之时,也不知道白姑生死下落,其中关节,就更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夺来便是!眼下真是天助我也!”石柴桑合掌,用百濮话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随即敲定,“翎儿,带上他,有阿婆在还翻不出什么浪子。”
姬洛与石柴桑跟随孟曳上山之时,洞底的相故衣并未随暗河潜走,而是忍着伤痛爬了上来,仔细将眼中的毒钉拔出,一边简单地包扎了,一边心中觉着不平:“这姓姬的小子人倒是机灵,出手果决也罢,就是下手没轻没重,若不是我被困‘瞳洞’,已对暗河熟门熟路,换作旁人早就沉水闭气而死了!”
想到这儿,他对着近旁卵石狠狠踹了两三脚撒气。
洞里瀑布回声与棱锥滴水忽然一停,相故衣抬眼,不再做小孩子脾气,俨然是一副身经百炼的江湖老手模样,随即猫腰往暗处一退,他这一走,顶头上下来两个小蟊贼,在棺阵前小心翼翼探寻,却并未出手。
相故衣本以为是顶头攻山的江湖人分出了两个误打误撞过来,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甚为不对劲,那帮自诩正义的豪客,或多或少深受天都禁术的迫害,面对石柴桑留下的棺木,纵然畏惧这东西,也不该毫无惊疑之色,如此看来定是别家的人。
“难道还有人黄雀在后?”相故衣摸着下巴,拿不定注意再三观望,又瞧那俩人在方才乱战的痕迹前捕风捉影,顿时心有所悟。
“死了吗?”
“落河了。”
“老妖婆出手,该无活路”
“死要见尸,一定要将他的命留在此处。”
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相故衣咬唇心头发狠,再联想到姬洛从北方带来的消息,不禁猜测,许是那股势力根本未绝,正蛰伏在某处等待搅乱天下之机。他当即起手一个“嫦娥奔月”,先拿住了当中下水试探的那人,斩杀于水底,随后潜游过去,再来一手“蟾宫式”,三两下将那人一并拿下。
“你们究竟是何……”
可惜人都是死士,眼见身子被擒,不愿暴露,纷纷咬破口中毒丸。相故衣将尸体扔到一边,整个人寻了一块大石头垂首坐下,不禁开始思索起当年往事,想寻觅一点蛛丝马迹——
他隐隐觉得六年前绝对不止一族叛乱,天都之变那么简单,这背后也许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等棱锥上的水滴落至九十九次后,他蓦然睁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对着窅然空阔的洞窟一阵轻叹:“不如将计就计。”
娘娘腔放的那一抹烟火讯乃是越嶲郡石火寨所做,能射百丈之高远,白日亦生辉光,用以山中传信之使。此次攻山,明里是宁州、南中朱提、汉江等郡加诸岭南番禺等地的小门小派共举,但实际上自打出了牂牁郡,庄柯两袖一拂不参合,给了宋问别出头的机会,暗中都以这老头马首是瞻。
哀牢山下,兵分两路,无药医庐踢馆叫板,先礼后兵讲好了不武斗,而后宋问别亲自下场,单挑了十巫中四巫之毒术巫术,待得巫彭以自身做容器解其设下的奇疫时,再趁机发难,与另一路按兵不动的人里应外合,杀个措手不及。
这会子,石火寨的眼线瞧到不妥,赶忙向上头回禀,当即寨中长老岳诚,并朱提郡‘花月弯刀’柳意,蛮川帮帮主古南西一并领人来瞧。
这一伙人岔路上一赶,姬洛和石柴桑没撞上,倒是撞见了卓斐然一行。要这两大一小都是老实安分的性格也就罢了,许还能屈能伸,混在大流里暗中跟上云河神殿,偏偏一个二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没有姬洛那般理智和冷静。
楼西嘉瞧那古南西一口黄黑的牙,倒吊死鱼眼,留着哈喇子多瞧了自己两眼,言语间带调戏,当即给人耳刮子抽到了树上,差点没操着两把剑给人命根子斩掉:“姑奶奶也是你看得的?再瞅一眼叫你断子绝孙!”
蛮川帮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古南西武功并不差,那一手短戟风头盛,在当地也算一霸,叫她这么一打,在小喽啰前丢了颜面,脸上顿时没了光彩,要出手拿他:“臭婆娘,今儿爷偏要驯得你俯首帖耳!”
楼西嘉嘻嘻一笑,故作讶然,出言讽他:“爷?你这样子也好意思称爷?什么爷,别是兔儿爷吧?”
古南西被气得双目喷火,操持短戟,正欲搏杀,那柳意却先挤到了前头:“古二哥,何需你动手,这小娘子我替你拿下了!”她说完,抽出弯刀往楼西嘉脸上劈砍。那柳三娘长得一副馒头大脸,五官却搓在了一处,很是不好看,这会子瞧着眼前的白衣姑娘,心头顿生嫉恨,一招一式那是下手狠辣,全往脸上招呼,大有不破相不收手的势头。
楼西嘉嘴上虽然不饶人,但也只是瞧那好色鬼不满,这会,突然来个丑八怪要多管闲事毁她容貌,她自然也不能落入下风,巴郡一带谁不知她“小妖女”的威名,若不拿两手治治人,还以为她是多好捏的柿子。
“方才山里捡的果子,你且尝尝,待你吃完,姐姐将他们一个不落全收拾了。”强攻之下,楼西嘉飘然退守,忽地将袖子一翻,落出三两枚朱果,滚落在爨羽手心。爨羽隔着衣料捧着果子,在场的都是识数之人,往那小丫头掌心一瞟,挂不住脸了。
岳诚骂了一句:“狂妄!”
“哼!岳大哥别急,看我给她换张脸!”柳意横刀一持,将好在楼西嘉背身时砍在她剑柄上,发出叮铃当啷的声音,她素手于右腰间将紫缑剑柄一推出鞘,寒光将好弹回柳意的花月弯刀。
爨羽面有急色,脚步不由往前迈了两步,伸长脖子观战,那卓斐然出手将其拦下,对她微微摆首,再看向那三人,顿生一股厌恶,也流出一抹同情。爨羽想了想,当真开始吃起果子来。
岳诚分心来看,见卓斐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旋即将他视作恶流,点拨人手出来捉拿。卓斐然可不如楼西嘉戏耍为主,他出手又狠又准,没一会脚下便横呈好几具死尸,闻见死人味儿,他身体里的蛊虫又开始蠢蠢欲动。
“是蛊!”
有人叫了一句,目光全被引了过来。
楼西嘉失了众人的焦点很是不快,嘴上嘀咕了一句“无趣”,随后将紫缑往回推入鞘中,腾身而起,在林中穿行片刻,翻手携来翠叶,待柳意追来时,她霍然出手,一叶化影,影成万千,几乎从不同角度杀去。
逆光不见影,待影子成时,必已沾血。
旁人几乎没瞧清她的手势,可柳意手中刀已然落地,直捂着脸痛呼,手指之下全是血痕,若姬洛在场,必然会发现这伤口甚是熟悉,他曾在燕素仪脸上见过同样的疤痕。
此刻,楼西嘉飘然玉立枝头,拿食指绕了绕头发,神情傲然,但笑中仍留有邪气。
“这……这这……”古南西还算有股子眼力劲,当即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指着白衣女子颤声道:“千叶……千叶影木,你……你是谁,你跟‘千秋殿首’楼括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洛儿只是潜伏一段时间,嗯……
第110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楼西嘉得势,心情大好, 当即笑如春风, 将柳眉一挑, 扭头对卓斐然道:“我厉害吧,要不要拜我为师?”
前些日子在鸳鸯冢时,因她大师父同楼括有嫌隙,勒令她不准擅用,致使她怀此绝技却明珠蒙尘, 如今乍然出手,见众人多有畏惧,面上有了光,当即腰杆子就硬了。
卓斐然淡淡瞥了一眼, 没多话。
江湖传闻中最为神秘者, 除泗水的‘楼中楼’, 当以千秋殿为首,前者曾为武林仰止, 后者则为举世诟病, 无怪乎如此,乃是此门此派,干得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千秋殿等级森严, 因拿钱办事,常常凶险万分,文儒一点的说法,那叫做刀上作舞, 俗落一点来看,可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因而,能在殿中挂千秋牌者,当属杀手中的一流。而一流之上,还有十三殿,除千秋殿主以外,则以殿首为尊。
拿钱办事,事成即可,此间不问手法,只谈结果,由此,千秋殿中有招摇过市的,也有神秘莫测的,有为人唾弃的,亦有受人追捧的。而楼括则属于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类,毫不夸张的说,自他持“绝技”受命刺杀晋室重臣成名以来,三十年间从无失手。
“妖女!拿下这个妖女!对,还有这个用蛊的,准是天都教的人,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拿下!”
古南西又气又怒,当即招呼岳诚和两派子弟,要将几人斩杀在此。可是,喽啰们虽然不识货,但柳意的下场却摆在眼前,当老大的都缩手缩脚,跟软柿子一般被人拿捏,他们这些三脚猫功夫,怎跟人拼斗?
生了怯意,一些二个的还没打到楼西嘉跟前,卓斐然已经一手拧断一人脖子,杀得起劲。见这场面,爨羽丝毫无惧,反而看笑了,没了姬洛在身边,她手裹着布,悄悄拉了拉楼西嘉的衣服,肆无忌惮地瞎出主意,看样子是要将那古南西往死里整。
“乖,等跟姬洛碰了头,叫他打头鹿里,给你做双皮手套。”
楼西嘉闻言以袖口掩嘴,却不置可否,再掉头一看出手无悔的卓斐然,不禁又皱起了秀眉,想到:我是‘小妖女’,又不是‘杀人魔’,虽凭意气落了这古南西的面子,但他毕竟没对我如何,以武胜之便可,何必刻薄至此?
想到这儿,她将爨羽带至身后,交代了两句,随后抢入战局,从杀意入魔的卓斐然手底下救走两人,腾空一旋,取笛引曲,两脚踏在两树的枝丫上,将将好分割如楚河汉界。被她笛声洗心,方才还恨战的人不由都平和下来。
自始至终躲在最后的岳诚见此一幕,不由大为惊奇:若将这女子视为妖邪,但若心无正气,是万般演化不出这等妙曲,可若说她是个大好人,看她那耍人手段和出手狠绝的招式,又不尽然,倒也算得上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楼西嘉摆了摆手,飞落回原处,拉上爨羽就走。
这会子她想息事宁人,然而,却有人偏偏不让。柳意本就生得貌丑,如今再被她功法一毁,心头恶气难消,当即捂脸爬起,操刀再上,口中大喊:“不能让这妖女走脱!今日若不将你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说完,她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对身后两人抱拳,“岳大哥,古二哥,你们可别在旁地看戏了,可还记得六年前天都大变,那蛊灾亦是如此,十里八乡谁家祖坟未被掘过,如此丧尽天伦,我看,这男子来路不明,极有可能与那老妖婆有关,不得留此祸患呐!”
这三言两语,顿时又激起了众人的怨念,刚才止戈的立刻血脉贲张,愤懑难已,立即冲锋上阵,楼西嘉想再横笛,可以她的心境和功力,竟然未再见奇效。
双方缠斗,只瞧那卓斐然再被杀念所扰,眼中赤红一片,是为失魂的前兆,而楼西嘉依傍的清心曲失效,情况急转直下。
此刻,她心念一转,不再藏拙,拿千叶影木开路,随后以剑鞘攻守,尽量避开要害,赶在卓斐然暴走之前将人制服,再转头对爨羽道:“刚才我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爨羽点头,转身投入林中,牵了几根葛藤出来,扔了出去。
楼西嘉轻功一展,捕鸟似的织了一张罗网,将人全给兜了进去挂起来,唯留了几位女子,孤零零呆立原地。
小时候在鸳鸯冢食馔清淡,楼括每次来看她,她都撒娇要肉吃,彼时,那威震武林的男子,便是使得这一手,带她去林中网罗山珍。
爨羽玩心大发,拾起地上一刀,手起光落,只见得一时间裤腰带落了一地,一些二个光腚挤在一起,女子皆捂眼避视,只有小姑娘一人指着前头大笑:“姊姊,你快看,他们真像光屁股的猴子!”
被人打也就罢了,如今还被个小女娃奚落,他们算是一张老脸丢尽。
卓斐然撑着虚弱的身子寻了棵大树靠下,见此一幕,先是愕然,随即哭笑不得。他只晓得这楼西嘉难缠,未曾想过眼前的女娃也是个祸根,这一大一小搁一块,任谁家大人都得给气得七窍生烟,姬洛能在俩人间周旋,真算得条汉子。
玩也玩了,打了打了,本该是拍拍屁股走人,任留他们生死,可楼西嘉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那柳意仍去一只玉瓶,抱臂道:“做事给自己留一线,心肠别那么歹毒,若不是我‘千叶影木’练得不好,十瓶灵药也救不回你的脸,都是女人,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