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听不懂,但他沉得住气,于是极有耐心地点头,等着孟曳替他回话,果然,后者嘴巴快,当即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人未见异状,便拿着刀剑,随众人而去。
就在这时,主路药谷栈道上迸发一声巨响,当先的人马受到冲击纷纷坠落崖下,往后的人小心翼翼不敢上前,投石问路,眸中警惕,场面忽然静了下来。
忽地,神殿前飞出四人,皆穿着白色苎麻衣,衣上绘着古族图腾,人人皆带着面具,持着各色法器权杖,或是手脚,或是脖颈,甚至是额上发间,都佩戴着细小的铃铛。
铃声一起,以巫彭为首的四巫于山间结“大汤大河阵”,口中唱祝巫颂,呼来天风,竟有移形换影之效,刹那间还在栈道上踟蹰不前的人,便若踩在洪荒大流之上,心中又恐惧又震撼,纷纷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毒物从地上山间被引出来,纷纷向他们爬去。
“别听那铃铛的声音!”自打巫彭一出,宋问别早做准备,他未被大阵所惑,当下踏阵而出,将手中的药粉挥洒而出,而人竟似在大河上奔走而不落。
无药医庐的人依次排布其后,楼西嘉站在尾端,见前者撒药,自个儿也跟着行动,同时却也将那幕离拨开一隙,把那四巫和宋老头看了个清清楚楚。
巫彭也算是白姑座下的老人了,年岁与宋问别不相上下,见有人识货,当即借着月色眯眼打量,张口问道:“是你?”
“是我!”宋问别撩开一侧蓬松的头发,露出破碎的耳朵。
先前斗毒斗医之时,宋问别戴了幕离,是以巫彭虽惊奇于他的医术,但还没多有猜疑,而今他自曝形貌,登时令人回想起二十年前那场恶斗:“当年你所做之事,人人有目共睹,我天都教未找你麻烦,你竟还敢来?”
“怎么不敢来?为我徒儿,今日便是向你们讨债来的!”宋问别不与他多话,当即叫破还蒙昧的身旁众人,功夫稍高定力也足的率先捂耳挣脱,提着武器向四巫奔去。
四巫立时散开,腾空而起,手脚铃音霍然大盛,而其口中再唱念祝颂之词,呼来大风迷眼,当即阻下来人。宋问别此刻已拆下塞耳棉絮,管他脚下是飞云栈道万丈深渊,还是大河滔滔红尘万丈,当即从腰包中取下五颜六色的药粉,将武功运至绝妙,朝着巫彭挥洒。
纵使抬袖掩鼻,但人需得呼吸,粉末微尘无孔不入,巫彭此前已受过毒伤,又一刻未得喘息之机,出阵来抗乃是强弩之末背水一战,这会子被他药粉一引,体内立刻如波涛涌动般,功力震荡。
“巫彭祭司!”
三巫眼见他眉目青紫,都气那宋问别比斗耍诈,面具下的瞳子里皆染了一层恨意。巫彭自己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拼死顽抗不过是想守住天都教最后一片圣地,尤其是不想给宋问别这样的人玷污:“老匹夫,若知前几日乃是你压阵,我是万万不会应这比斗之局,倒不是惧你,而是你为人实在狭隘龌龊。也怪我,医毒本一家,这辈子这岁数愣是活到了狗肚子里才非要争那长短,是我对不起教主和天都上下。”
左后方的巫盼看不过去,张口怒斥:“宋问别,枉你自称神医妙手,却三番两次以毒害人,我看你才是德不配位的狗东西!”见那形貌听那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人何须气短?”宋问别捻着胡须笑得愈发狂妄,竟似是承认自己下毒之事属实,“英雄胜于谋略,不教一时蛮力。何况方才他自己不都说了,医毒本一家,怨不得旁人。”
无药医庐的人都面面相觑,混入其中的楼西嘉则低头盯着鞋面,细想巫盼祭司话中那句“三番两次”,若真是如此,那宋问别可藏着大狐狸尾巴,倒是有一副好戏可以观上一观。
至于一旁的南中豪杰,却大多难以理解宋问别的做法,在他们这些不懂药理的铁血男儿心头,好人该是广为行医,坏人则必然蛊毒害人,可眼下局势却似掉了个个,倒教他们有无地自容之感,一时窃窃私语起来。
“诸位且静一静,宋某自问和大家同心同德,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老夫若不使点手段,你们又如何站在这云河神殿之前?”宋问别全无惊慌之色,生得一张嘴巧舌如簧。
他这么一说,心性本不坚定者自然死咬拥趸,以拳击掌道:“对!这帮妖魔邪道不仁,我们又何须同他们讲道义,宋老先生说得对,不过是他们自食苦果罢了。”
“对,别听那些妖人的,他们害人的时候可不见得心软!”
“当年反抗的人白姑是如何相待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邈邈滇南数万密林,说不准哪儿就藏着一座大狱,专供天都教的人处私刑,泄私愤!不公平!”
“无需多言,要打便打!”巫彭撑着病体,招呼余下三巫变阵,自方才他毒伤复发,阵法已现缺口,惑人心之力大减,得以挣脱之士随即冲锋陷阵,不顾生死从栈道上碾过,纵使坠崖而亡,或是被虫蛇咬死,亦不曾后退半步。
如此浩大的声势前,四人而成的小阵谈何护山,要想一一阻拦下来是在捉襟见肘,眼见孙百善一马当先,双手铁环飞来,往巫姑所站的巨石砸下,后者旋身躲避时被长兵器缠住不得停歇,“大汤大河阵”当即又打开一道缺口。
石火寨的闵奕登时操刀大喊:“跟我来,诛杀天都教妖人!”
退居山峦得以保全的天都教教众也跟着从殿后涌出,两方陷入拼杀。宋问别有备而来,逢毒则解,助力一时称得上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怎么会?”看着一边倒的局势,巫盼大吃一惊。
凭借天都教千百年的根基,单是这南中各路人马想动摇,并不是口头上的易事,他们不过是仗着六年前大变教中元气未复,且如今巫咸大祭司闭关,才侥幸至此。如今这局势,着实有些令巫盼始料未及!
立于阵前鏖战的巫姑也注意到这一怪事,将权杖一横挡开长|枪,长刀,长戟,足尖在刃上一点借力,隔空抽出权杖下的细剑,甫身上前斩杀。
她从栈道上一路飞跃至宋问别身前,腾出一手捕来一点药粉往鼻下轻嗅,瞳子一睁,怒不可遏:“原是如此!当年盗得《毒经》之人是你!害死白大哥和柴姐姐的人也是你!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好狠的心,今日我要以你人头,祭奠满山英灵。”
宋问别长眼一眯,神情冷漠而倨傲,分明在说“是又如何”,可他人活两面,嘴巴上出口的又截然不同:“胡说八道!我徒儿是否死在你教中,随意捉来弟子拷问便知,死到临头还想污蔑他人,真是不知悔改!”
那孙百善见巫姑脱阵便回头来追,正巧看见她持剑行刺宋问别,念及夜晚宋老先生垂泪哭诉徒儿惨死之事,见这女子死到临头还想泼一遭臭水,当即鄙弃不已,双环朝她腰腹连击。
巫姑退开,却被后头追来的人拿长兵器顶撞,避无可避之下,拿剑与铁环斗了三十来招,腾出手来欲飞毒针,却被宋问道以毒截下,后者当年盗走天都教圣典《毒经》,对他们可谓知根知底。
可惜,眼下女子也算是有血性之人,眼见劣势愣是无半点苟且偷生之意,登时那细剑舞得嚯嚯生风,竟如千里奔雷,万里暮雨,无惧生死,笑然洒脱,身段意气之豪奋,竟然抗下双重攻击,令得天都教士气大震。
“去死吧!”
巫姑一心要取宋问别性命,逼到他身前时纵使已成众矢之的,各家弟子的兵器一并向其招呼过去,孙百善的铁环直取她空门,可她宁可和宋问别同归于尽,也死不回头。这份视死如归的豪气让宋问别心头发冷,他毕竟年老,且只是个大夫,拳脚功夫随意来上个人便能胜他,他如何能从巫姑剑下走脱?
眼看退无可退,宋老头往后恰好撞在一条细胳膊上,余光一瞥,是个低着头左右躲避刀剑的医庐小弟子。走到这一步,宋问别心一横,委身将背后的人现出,悄悄拧住人胳膊,把那小弟子当靶子往前一扔:“老夫还不能死,不如由你全此大义,老夫答应,必于医庐厚葬你!”
“晓宁!”
“芣苢长老!不!”
素萍吓得脸色发白,想扑上前去救人,却被江蓠长老眼疾手快捉住。
然而,宋问别哪里知道,这扔出去的人根本不是手无寸铁,柔柔弱弱的晓宁,而是假扮晓宁的楼西嘉。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宋问别是坏的。
如果我今天没有出去聚餐,那我晚上炒个香锅~
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112章
巫姑神来一剑气势汹汹,在这“大汤大河阵”中, 力量得以升华, 一时间犹如奔腾入海之洪流, 砥砺决绝,永不回头。她不是没有瞧见那被投掷而来的女子,可剑招出已覆水难收,只能闭目,硬着头皮先破其阻碍, 再以余下剑势取那老匹夫项上人头。
“对不住。”
楼西嘉一看,心想:嚯,好家伙!这巫女是要将她捅个对穿的窟窿,那可还了得?
她当即顺势旋了出去, 右手在剑锋上一弹, 左手拢住剑气一推, 虽无剑在手,却有剑意在心, 三两下功夫, 竟然将无解的剑势给化了开去,想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再回头去找那老匹夫算账!
巫姑孟怜惜未曾想这个不起眼的垫脚石竟然有如此实力, 当下大憾,只以为是那宋问别为自己安排的后路,于是下手更没半分心软。楼西嘉不想与此人纠缠,偏偏前者非要黏上, 逼得她反守为攻。
“天作比翼,地结连理。”
幕离下,楼西嘉俏眉一拧,身段似翩蝶一绕,就近踩着两个斗得最狠的家伙,一人赏了一脚借力而起,一飞冲天,按剑两手松开,各出二指化相扶相持,相生相助的双手剑招,要同巫姑玩上一玩。
孟怜惜投身天都教四十载,从未出过宁州,几经徘徊滇南,蛊术医毒玩得精妙,可论剑法招式,与中原大族相比却是逊色,若非自身功力醇厚,对付的又是宋问别这样身子骨不佳的老头,再来十个也早该被旁人擒拿下,更何况与她对敌的还是楼西嘉这样使剑的行家。
鸳鸯冢位列三星,其功法以流派命名,从古至今都为双人同练,而楼西嘉一人能练两人之武道,可想而知其天资有多冠绝惊艳。
当即只瞧那白衣一展,双手再变两招,左手出一式“桃之夭夭”,食指点在细剑剑身,将其弯折;右手演一招“灼灼其华”,从巫姑左肩拉过后背绕了一圈,走至脖颈正前,若她手中持利器,下一步则是割喉见血。
孟怜惜大惊,旋即右手剑凌空换左手,反手持剑柄调头狠狠一划,要将楼西嘉一双玉手齐根斩断。
楼西嘉虽未料到这巫女有如此大胆一手,但自个不蠢,且还贼机灵,见招拆招下依旧游刃有余不给对手丁点机会。当下,瞧她身子一扭,左手收招扶着幕离边沿,待孟怜惜追及贴身之时,再松手一旋,幕离瞬时上冲,飞起的白纱竟将她挡得节节后退。
“遇上我,算你倒霉。”幕离下的女子娇笑浅叹,周围之人见此场景,纷纷伸脖探头,欲要一睹芳容,可惜,巫姑横剑来挡,幕离失力坠回,将将好掩住那隐隐一点玉色和轮廓柔和的下巴。
孟怜惜大惊:“阁下既不是无药医庐的人,为何要管我与那老匹夫的闲事?”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管闲事,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拿剑要杀我,要知道,我这个人从不吃亏。”楼西嘉娇哼一声,才不管什么正道邪道,更不理会私人恩怨,只因刚才这女人拿剑刺她又狠又急,她便也如此还手,如今打也打了,这头算是出清,不过还有那头给人当替死鬼的事她可还记着,一碗水端平,谁都不能缺了斤两。
趁巫姑还没回过神来,楼西嘉一个手刀抢先打落她的剑柄,而后用手背将细剑往空中一推,再果断接上个蛮子翻身,待巫姑上前夺剑,楼西嘉凌空翻身一躲,出掌打在其后背,而足尖将好踢在那剑柄上,宝剑霍然冲宋问别飞去。
“走着!从此后,你们都得记住小女子我的规矩!”楼西嘉下手掂量分寸,手中涌出的内力磅礴充沛,将好给了孟怜惜助力,登时她人跟着剑一道,欲刺个满怀。
“好玩!原来打架这么好玩!”楼西嘉悄悄遁入人群里,正拍手称道,背后一双素手冲她衣领抓来。
素萍破开乱流,小心躲开无眼刀剑向她身边靠拢,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崖底:“晓宁,你武功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你没事吧。”
幕离下的楼西嘉微微一笑,瞥了一眼紧随其后,面露不善的丹倩怡,顺手替冒失的素萍撞开长戟,再纤指一绕隔着白纱挑了挑小姑娘的下巴,巧劲依势落到腕上,将人反向推了回去:“小乖乖,我没事,回去吧,这儿可不是你这么善良可爱的姑娘该待的地方。”
于此同时,江蓠长老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三指按在右手腕脉上,片刻后方长出一口气,低头数落:“你呀!她根本不是晓宁!”
另一头,楼西嘉一走,局势瞬间掉了个个,巫姑瞥了一眼那个飘然来去的姑娘,心中别有滋味,掩不住的是大喜。别看那一柄飞剑飘摇,楼西嘉出招用了八分力,所过之处可谓无所阻挡,宋问别刚松了口气,这会子隔老远便能察觉那剑气朝眉心汇聚,当下是吓得梗着脖子忘了躲避。
好在,孙百善人未到铁环却先到了,两兵相撞,余力掀翻近旁数十人的衣服,他不由心底惊魂:“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难道这天都教还有外援?”想到这里,他不由担心眼下局势,若真有人混在其中,在这么个鱼死网破的当口,绝对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