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巫姑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而是握着剑柄当即在宋问别身前一挑,挑破了右袵前襟,往下正刺。孙百善奔了过来,拿手臂强撞,撞得巫女身形一歪。
“你以为杀我这么容易?”这时,低头不语的宋问别突然桀桀怪笑,只见他衣下飞出两抔毒烟,巫姑一马当先,沾之即双目失明,便是那孙百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急忙抽身而出,拿袖子荡开清风,才免过一劫。
“啊!啊啊啊!”
孟怜惜捂着血流如注的双眸痛苦哀嚎,孙百善闻风惊心,一时百味陈杂,他好心救那宋老先生,后者却根本没把他当援兵看,出手不分敌我,仿若他连牲畜都不如,只是用过即扔的棋子。
“怜惜姑姑!”
这时,另一路人马杀了上来,孟曳挤在人群中不顾推搡,奋力发声,可当中那痛至蚀骨割肉的人儿却再听不进旁人一言一语,两手并抬,将两只无可挽救的眼睛挖了出来。
木面具落地,即刻被踩碎。
“不!不!”
孟曳向前挣扎,却被横来的一肘子打在腰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看四下的人杀红了眼,那少年纵不死,也得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就在这时,未曾想两道铁环飞来,将人推了出去,将好落在一片清净地。
孙百善救孟曳一命,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既难过又别扭,他为少年的至情至性而难过,又为自己临阵变心对敌人心生怜惜而别扭。他盘踞桂林,一手组建的海沙帮虽不大,可上下一心,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维系全靠真情二字,这种不忍和珍视的情绪他比谁都体味深刻。
“孙百善,你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们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天都教的妖女恶徒,死一万个也不足惜。”方才少年出声已引起不小的骚动,那姓孙的武器又大为惹眼,闵奕当即回首,面露不悦。
若人心肠硬如铁石,杀人亦能不眨眼,那么他们和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呢?孙百善紧握着铁环,站在喊杀声中忽然有些茫然。
闵奕提刀,冲着巫姑大劈直上,喝道:“你不杀,我杀!”这一刀,便要斩断那纤细的脖子,是谓香消玉殒。
“可惜是可惜了,不过我们暂且还不急出头。”石柴桑看不见,但从孟曳的嚷嚷里亦能摸清状况,她怕身旁的人性子柔误事,当即按住姬洛胳膊,又拿木杖就着孟曳那小子戴着的银饰项圈一勾,悄悄把人给提了回来,拿百濮话道:“你想报仇就乖乖别动。”
铿锵!
横持的权杖断裂为两截,巫彭奋起,替巫姑挡了闵奕那一刀,张口喷出热血,那点点殷红染上白发眉梢,如同红梅山桃,瑰丽而哀婉。
老人瞪着一双眼,惨然开口:“想二十年来我们避世滇南从未问鼎中原,可九州却仍不放过我天都教上下。宋问别,天都劫数当有你一份,若非你之过害死先代大祭司,白姑何至于性情大变而至怨声载道?多亏了那孩子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当初教中有多少人不服他那可是星罗之数,可六年来,治下如何,有目共睹,今日我巫彭在此一战,话放在这儿了,若要伤我天都一人一木,需得从我尸体上踏过。”
“我,愿为天都死,愿为大祭司死!”
行将就木的老人咬碎混血的牙,反手推了瞎眼的巫姑一把,强撑着抓过断裂的巫族权杖,嘴唇翕张祝颂,狠狠向前冲锋,誓与闵奕共死。
天都教教众大震,纷纷俯首流泪,一瞬间人心拜服——
“我等愿为天都死,愿为大祭司死!”
石火寨二寨主闵奕将大刀架在手臂上,望着自找死路的老人,随即刀起长空,如大鹏展翅,奋勇往前一劈,犹有开山裂海之势。刀锋冲面,老人额上裂出血纹,花白的头发肆意狂舞,却仍无退却之心,而是持权杖,化了一道月轮,唱道——
“九黎之神在上,巫族九部祭司巫彭,望借天之力,为我所用!”
两方相撞,迸发的内劲将周遭两丈内的人纷纷震开,时光在一刹那静止,随后遁入岁月的波澜无惊,那些焦急的,痛苦的,悲哀的,愤怒的情绪一并湮没喑哑,等再回归众人的心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巫彭祭司向后反倒,砸在巫姑脚边,被巫盼伸手扶住。闵奕亦抗刀急退,在地上拉出长痕,一直落到宋问别身侧,才立刀不动,只是脸上仍残存难以置信。
“姐姐,你看,花!”一道童声响起,爨羽跳起来接住飞落的紫色花瓣,将其轻轻吹到楼西嘉的眼前。
“这个时节紫藤怎么会开?”楼西嘉忍不住呢喃。
看花的人不止一个,在场乱斗者无不惊骇,尤其是那些南来的义士,纷纷朝神殿的方向望去——
云河深处,瓦梁顶端,悠悠立着一人,白衣异服层叠,每一层流苏穗上都镶着银铃,而裳摆则以丝线缀着巫族九部异兽图纹,再往上仰视,一只木面具覆颜,头顶未有华饰,只一支木钗简单别着乌丝,钗尾以九色丝线编织成两股,穿绕至额前。
楼西嘉抬首,目光飞掠过人群,落在他腰间那支挂着盘长相思结的竹笛上,不由伸手按入怀中,再挪不开眼。
“有我在,还无须你等为我赴死。六年前我能力挽狂澜,六年后,我一样可以。”巫咸大祭司一手携着紫藤花枝往后背负,一手在前弹指,似仙人蹈步从云端飘落,眨眼间已至闵奕身前。闵奕慌忙提刀,可手却难挨着刀柄,在这股压倒性的威压里节节败退。
一时间,天都教士气大盛,南中豪杰心凉入谷地,再回想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不由战栗而生退意:“开山崩岱,海晏河清,六合不死,万象归一!完了!完了全完了!他练成了‘不死之法’!我们都杀不死他的!”
“不死之法?”楼西嘉面露疑色,不由对创此功法的人心生好奇,明明是个小小凡人,却敢言不死,名字倒是威武霸气。
听见这四字,卓斐然咬牙切齿,脸上紫红色的血管和青筋爆出,两只手攥拳狠狠克制,而脚边的爨羽则将眉头压皱得更深,一眨不眨盯着白衣祭司,脸色晦明难辨,约莫过了许多个一呼一吸,方才幽幽道:“我听族中的长辈说过,‘不死之法’分《天宗》和《地宗》上下两卷,乃是天都教白氏不传之密,只是,自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之后,《天宗》一卷下落不明,我猜,他功成的是下卷《地宗》。”说到这儿,爨羽顿了顿,扫视了场中一眼,将目光落在扶着石柴桑的姬洛身上,嘲弄一笑:“不过,也足够了。”
《尚书·尧典》将日月星辰列为天宗,山岱河海归为地宗,上卷心法修内力,琢磨不定,变换难测,胜在一个“奇”字,号曰:排星布月,日照九州,八荒靡从,为我所用!下卷功法传招式,威力无匹,锋芒难阻,胜在一个“狂”字,号曰:开山崩岱,海晏河清,六合不死,万象归一!
“不管他武功多高,血海深仇,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卓斐然露出杀意,指节格格直响,往事过眼,他恨不得将眼前人抽筋剥皮。
不过,还未等卓斐然冒头、楼西嘉阻拦,宋问别抢先开口,就近扇了一人一个耳刮子,呵斥道:“妖言惑众!当年白欢颜同样练就此功,不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杀不死!”眼见巫咸出关,且功成千钧一发,宋问别气急败坏,生怕出师未捷,当即振臂高呼:“我们这么多人,一人来上几刀,他也便是千刀万剐!”
“冲啊!”
这两字满载血气脱口,可落得满目清静,无人服从,说得好听那叫按兵不动,说得不好听,那叫屁都难放一个。
“你们都在怕什么?”方才被巫咸落了个下马威,闵奕自己也生退意,可他又觉得面上挂不住,只得梗着脖子指挥手底下的人,那场面又可笑又尴尬。孙百善远观一眼,不由露出鄙夷。
这时,一直龟缩的宋问别忽然出阵,手中握着一物高喊:“诸位莫怕,万物生克,他‘不死之法’再厉害,也非无敌,据我所知此功传至如今不全,需佐以南疆七十二种奇材洗精伐髓,才不至走火入魔,而这其中有一味可破,便是我手中的七溟石!”
七溟石?
那不是卓家传家之宝吗?
宋问别挪开手指,淡淡的光芒从指缝间透出,楼西嘉仓惶回头,果然见卓斐然瞪着那半块石头表情扭曲,她忽然心似通透——
卓家血仇乃以此物为始,而方才场中有言,白姑当年也功成不死之法,难道说真的是六年前这位巫咸大祭司东入夺宝,以求克制白姑,覆灭天都,更迭权柄?
楼西嘉心绪纷乱却并未按剑,而是将怀中竹笛小心取出,望着那白衣祭司眸中生出难言之情。
会是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打斗比较多,就当顺便丰满一下形象和设定,我写这篇文关于门派武功的设定就没单独搞一个说明了,基本都是顺着剧情说的~
第113章
“他使不出‘不死之法’!”
宋问别高呼之下,勇士提刀出头, 便连一旁观战的孙百善也执环直上, 不得不说新的契机给了在场众人希望, 不论对内如何不对眼,但路已走到哀牢山峦峰之上,除了背水一战再无回头。
然而,在几位好手的夹攻之下,年轻的巫咸祭司却未显出一丝慌张, 瞧准时机,先同孙百善拆招,破他左环,近身对掌时伤其手少阳三焦经, 而后借铁环之力反打, 顺势一指点在其锁骨上喉头下缺盆穴, 震其阳维脉。
孙百善当即收环避退,捂着前胸气闷欲呕, 寒风里热汗涔涔。他这一退, 闵奕见机侧攻,岳诚则从另一侧出入,石火寨一众弟子也不顾什么江湖道义以多欺少, 纷纷手持火雷子向其投射。
巫咸祭司一撩衣摆,拔地而起,只瞧他凌空将手中竹笛在修长的细指间连挽出两朵花,随即扣在唇下, 吹出三两声滇南古怪的调子,只见刹那间,飞鸟相携,百雀相朝,纷纷冲撞入人群,衔走那些拇指大小的黑弹子。
闵奕恨极,当下乱了刀法,刀风不整脚步错走了半步,巫咸眼光独到,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众人只觉着一阵风刮面,白衣祭司已至人后,闵奕反手扬刀与他连过十招,终至刀折长鸣!
刀身碎片落于地,顿时雅雀无声。
古南西一甩脸上的横肉,盯着闵奕和岳诚,当众破口大骂了一声:“妈了个巴子!这鬼地方如此窄,咱又依傍这栈道落脚,投你娘的个火雷子,是想让我们全都陪葬吗?老子不干了!”
他这一声喊,本就首鼠两端、见机行事的散人们又呼啦啦地泄了气,似真要跟着这位蛮川帮的帮主置身事外,宋问别瞧着好不容易被带起的士气又给这么一拳打散,怨毒地剜了古南西一眼,暗中捏了个指诀,朝着胖子脖颈后的嫩肉一弹。
“砰!”古南西单膝砸在地上,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血翳,而后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夺来手下兵器,朝着巫咸祭司疯狂挥砍。
在场的人顿时傻了眼,跌坐在地上嚎啕:“妖术!是天都教的妖术,他们想把我们都变成怪物!”
只有恐惧才最能聚拢人心。
宋问别暗中得意一笑,一对鹰眼掠过场中众人,寻找下一个不听话的,再来一出栽赃嫁祸。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此地卧虎藏龙,俨然不止他一股势力。方才退走后痴迷于巫咸大祭司的楼西嘉遥遥一望,正好捉住宋问别下三滥的手段,待人要再添一手时,她眼疾手快摘下爨羽发上的簪子射出,将好从他手心穿过。
鲜血飞溅,周遭的人纷纷扭头,宋问别捧着手心颤抖,指头上捻着的那根针灸用的细针叮铃落地。与此同时,巫咸祭司制服了古南西,从他脖子上拔出相同的细针,朝巫盼扔了过去。
巫盼迅速明白他的用意,放在鼻翼下一嗅,惊道:“大祭司,是辛罗散的味道!”
“不,是半成的辛罗散。”白衣祭司左手持笛,右手按住古南西的百会穴,替他散去药力,“辛罗散刺鼻且性味辛热,我们这位神医妙手怎会犯如此粗陋的错误,若我没有猜错,他定然取走了当中两味关键药材,再以山中味苦药草佐之,溶于酒水。那针上,想必涂抹有阿魏和曼陀罗。”
阿魏,又名哈昔泥,生于西域戈壁上的一种药材,奇臭无比,且食之有灼烧之感。而曼陀罗多食成瘾,常佐药而行控制之道。巫盼冲白衣祭司颔首,飞针而出,将其刺于山壁上凹穴内,里头的蚂蚁和蚊虫皆涌出避开,阿魏的味道能驱杀虫蚁,可见他所言不虚。
“是那碗药酒!”几个时辰前还摔碗为誓的南中侠士都纷纷回过神来,一齐朝宋问别望去,眼带质问。
当中有一人顶着青紫得双眼,咬牙切齿说道:“那辛罗散可是当年白姑控制九部时所制,宋老……宋问别你作何解释?”
“听什么解释?”有脾气暴躁的人立刻指着巫姑喝道,“我们都被这个老鳖孙给骗了!你没听那瞎女人说吗?他盗了天都教的《毒经》,打着定南中的旗号,实际上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那白姑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像狗一样给天都教卖命!”眼见巫咸祭司挑破了他的手段,害得自个儿登时腹背受敌,宋问别从怀中取出浸泡过药物的毒针,左右手各捏了一把,朝近旁的人纷纷弹射出去。
见他霍然出手,身后无药医庐里的心腹也一并动作,要说这人体诸穴要害,再无人比大夫更加清楚,那些个蛮汉子们虽手脚功夫强健,可阴招损招下,也一样跟个乖孙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