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齐山稍稍放心了。
傅老爷许久不主事,心底竟有些澎湃,扫过眼前一片狼藉,不怒自威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傅荟颠倒是非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傅老爷来时已有所闻,并不十分激动,但依然鄙弃地瞥了白秋池一眼,“可有证据?”
“他们都是人证,茗萝情绪不大好,我让她回去歇着了。”傅老爷和赵夫人一到,傅荟便又有了底气,腰板儿也不由挺直了。
赵夫人适时出声:“可怜了茗萝,为咱们家操劳得有四五年了,居然遇上如此羞辱,老爷一定要明察秋毫,还茗萝一份公道。”
傅老爷砸了下拐杖,“都是崔姨娘造的孽,偏要给傻子娶媳妇,娶什么不好娶了个妖儿,败坏门楣!”
白秋池忍下羞辱,斟酌着为自己解释:“你们误会了,我没有——”
“行了,我没工夫听你狡辩,”傅老爷摆摆手,偏头吩咐傅齐山道:“先关着吧,让傅齐朗准备休书,他不会便由你代他写。”
傅齐山眸子一颤,“父亲,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够了!”傅老爷再次打断他,沉声道:“他伤禄儿的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不必多言,再折腾下去,就不止休书那么简单了。”
傅老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傅齐山,傅齐山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是,一切按照父亲的意思办。”
┄┄
一切尘埃落定,傅荟志得意满回了夫家,赵氏也得意扬扬,还特地去训诫了崔姨娘。
万幸他们放松了警惕,关着白秋池的库房只上了锁,没让人守着,傅齐山得以趁着夜色寻过去,借着昏黄的煤油灯打量起铁锁。
白秋池听见动静,不确定地看向大门:“……大哥?”
“嗯,我来看你了。”
白秋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贴到门上,从门缝里窥向外头,可惜油灯太小太暗,只能看见大哥模糊的轮廓,不过也够他聊解情思了,苦苦忍耐的委屈和害怕磅礴而出,眼泪先话语一步冒出来。
“大哥……”
“不哭了,大哥来了。”
傅齐山的语气依然沉稳,手里的油灯却晃起来,那团寒酸的光晕在阻隔他们的门板上簌簌发抖,吕二看不下去了,“少爷,我来吧。”
傅齐山让开位置给他,还没看清他用的什么手法,便听到“咔哒”一声,锁开了。
“……什么时候学的这手?”
吕二不好意思地憨笑,“马锁匠教我的,少爷您进去吧,我在外面放风。”
“嗯。”傅齐山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推开门进去,“秋池,饿不饿?”
白秋池迫不及待地抱住他,抱了许久,直抱到消耗的力量似乎又渐渐汲满了,才吸了吸鼻子说饿。
傅齐山一边喂他吃饭,一边给他讲当前形势,“父亲未必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却还是铁了心要赶你走,不外乎是为傅齐禄出气。这事说到底其实怪我,我算到了所有人,原以为万无一失,却独独算漏了父亲,忘了他最疼爱的就是傅齐禄,赵氏根本没有必要瞒着他,毕竟从小到大不论傅齐禄做了多出格的事,他还是喜欢他。”
傅齐山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而无论我做得多好,取得多大成就,他都不会正眼瞧我。”
白秋池心口刺痛,笨拙地用两手包住他的手,“大哥,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傅老爷喜欢傅齐禄,因为他们是一丘之貉,而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但才识过人,还光风霁月,一身正气,他们不喜欢你是正常的,因为每当看见你就会提醒他们自己有多失败。”
傅齐山手掌一翻,轻而易举地攥住他的手,失笑道:“是我来开解你的,怎么反过来了?还有,看来我给你的书都有认真看了,小词儿一溜一溜的。”
白秋池见他神情无恙,心中担忧放下,面上薄红又起,“大哥,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就休了我吧,反正早晚也是要休的,不如趁此机会……”
“不可能。”傅齐山认真地看着他,昏暗的光让他的脸更加柔和,眼睛里的深情清晰可见,“我是要休你,但绝不是以这种污蔑你名誉的方式。”
明明冷得快打颤了,白秋池心口却烫烫的,慢慢蹭到他怀里,傅齐山察觉他的体温过低,心疼地搂紧他,“我怕明日被人发现,没敢带衣服过来,这库房里好东西不少,说不定就有布匹之类的,我待会儿找找,你照顾好自己,别着凉了。”
白秋池沉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这时意识到他总是要走的,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他,顿时难过起来,“大哥……你迟些走……这里好黑,我害怕……”
“好,大哥等天亮了再走。”傅齐山手脚并用地裹着他,几乎要与他融为一体。
白秋池窝在傅齐山怀里,由身到心都暖起来。
倦鸟归巢,落叶归根,孤舟归岸,游子归家。
他归大哥。
煤油灯在一旁聊胜于无地亮着,白秋池没有睡意,便给傅齐山细细讲述白天发生的事。
“……我真的特别后悔,如果当时我没有上前帮她,那么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你不帮她,她也会使其他手段来害你,行善没有错,错的是她利用你的善意来作恶。”
白秋池一直低落的心情有些回升,却还是难掩自责:“还是我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骗。”
傅齐山皱了皱眉,不太赞同道:“是人就有弱点,你中计不是因为你笨,而是因为他们抓到了你的弱点。傅齐禄骗了你,是知道你的弱点是我,茗萝骗了你,是因为知道你在府里没有地位,你的话没有人信。况且换做是我,有人告诉我你出了事,我未必就不会上当,而像茗萝那样的,是个人都有口难辩。”
白秋池愣愣地听他说完,终于豁然开朗,心房感动多得快要漫出来了,想不通大哥为什么可以这么这么好……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沉着道:“大哥,我明白你说的,不过我的确有责任,假如我像你一样强大,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这倒也是,以后跟着大哥好好学,让所有人都尊重你畏惧你。”傅齐山笑着深吻他,“你来做老板,大哥做你的老板娘。”
白秋池耳根子通红,憋得快喘不过气来,想起来正事,艰难地问他:“……明日该……该怎么办?”
傅齐山沉思片刻,道:“你说茗萝有个姐姐,是吧?”
白秋池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她姐姐会愿意吗?毕竟……不大光彩。”
傅齐山撇撇嘴,“勾引自己丈夫的妹妹,有什么好包庇的,再说,没有钱撬不开的嘴。”
白秋池突然眼神躲闪起来,傅齐山探究地看向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白秋池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说不说?”傅齐山来劲儿了,在他侧腰上挠痒痒,白秋池哪里都很敏感,侧腰更甚,被他一挠立马承受不住乱扭起来,求饶道:“别、大哥,啊……我说,我说!”
白秋池整理好蹭乱的衣衫,在傅齐山戏谑的眼神中咳了声,“茗萝和她姐夫乱伦,我想到我们了……”
“她跟我们可比不了。”傅齐山眼神流露出不屑,替白秋池梳理乱了的头发,“快睡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傅齐山本打算一早去找茗萝的姐姐,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傅老爷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下集预告:灵堂play
第19章 “大哥,你疯了!这可是灵堂!”
彼时傅齐山正与吕二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傅齐山瞧上去神清气爽,吕二却冻得脸都僵了。
“不是说好陪公子吃完饭就走的吗?害我在墙根儿底下窝了一宿,后半夜那个风吹得我都想揭发你们!”
傅齐山毫无诚意地向他道歉,“是我考虑不周,为表歉意这个月多发你二两银子。”
吕二闻言立马喜笑颜开地搓搓手,正要恭维他,路上突然窜出两个仆从,神色慌张跑得飞快,其中一个瞧见傅齐山,来不及去想大早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像找到主心骨似的拉着他的手,“二少爷,老爷出事了!”
原来傅老爷近日身体好转,不耐寂寞跑去了李氏的房里,李氏清早醒来,本想伺候傅老爷喝药,结果却发现人叫不醒了。
傅齐山怔住,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回神后跟着他们去了李氏的住处,一向冷清的院子里此刻挤满了人,赵氏崔氏周氏都到了,不久后连傅齐禄也被下人搀着赶来了,众人通通围在李氏床前,傅老爷没穿衣服,一半身子露在外面,手搭在床沿,眼睛闭着,仿佛只是尚未睡醒,然而大夫却在把完脉后摇了摇头,“节哀。”
李氏早就发现傅老爷断了气,但还抱着一丝侥幸,如今听了这话彻底绝望了,瞪着眼睛哭得撕心裂肺,本来想着怀上子嗣,才铤而走险给傅老爷下药,然而却要了他的性命,还让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赵氏恨极,冲上前抽她的脸,“你个贱人!居然敢给老爷下药!老爷的身体岂能经得住那些虎狼药!”她对心腹厉声道:“还不快去报官!”
“夫人,夫人冤枉啊!我只用了一点壮阳药,药量很少的,只有一点点……”李氏不顾被打肿的脸,手脚并用地爬到赵氏身前抓着她的衣角,一张脸上再无风情妩媚,只剩歇斯底里的哀求:“夫人求求你,饶了我吧!不要报官,饶了我这一次,我给你做牛做马……”
赵氏一脚踹开她,“我饶了你,老爷也不会饶了你!等着砍头吧!”
赵氏将李氏暂时关在屋里,命人敛了傅老爷的遗体,开始着手准备后事。
傅齐山和崔姨娘一起往回走,他颇为嘲讽地想,原以为李氏哭得那般伤心,倒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没成想她哭的不是傅老爷,而是她自己。
傅老爷一生娶了四个女人,生了五个儿女,到头来竟没有人为他的死流上一滴眼泪,做人做到如斯地步,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活该。
之后傅齐山趁乱放出了白秋池,白秋池得知经过后呆住了,“……怎么死得这么巧?”
傅齐山经他一说也觉得太巧了,“其实我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还你清白,因为即便找来茗萝的姐姐,父亲大概还是不会放过你,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而你就是我的福星。”
白秋池脸烧得慌,错开他的视线,“……你就这样放我出来,不会有事吗?”
“他们现在忙着呢,顾不上你,即使发现了也奈何不了咱们,父亲不在了,便没人敢动我。”傅齐山冲他笑笑,“丧事一结束,咱们就去金陵。”
“好。”白秋池扑倒他怀里,得知傅老爷去世,他长久以来的担忧与顾虑终于减轻,第一次觉得去金陵真的指日可待,大哥告诉他的一切似乎就在明天,触手可及,清晰可见。
┄┄
灵堂很快布置好了,柱子和房梁缠上了白布,正中央停着棺材,棺材前供着傅老爷的牌位,和一碗半熟的倒头饭,其上插着三根筷子。
周围人来人往,傅齐禄和傅齐山不用陪客,只需跪在棺材边,时不时往火盆里添几张黄表纸,再看着火舌慢慢将纸钱吞噬。
陪客是女儿的活计,傅芸傅荟需要在宾客前来吊唁时陪着哭上一场,小声哭还不行,是为不孝,必须得哭得肝胆俱裂,才算是孝女。傅家人脉广,一上午便来了几十口人,这些人又都不是一起来的,傅芸傅荟断断续续哭到晌午,眼泪都干了,最后只能扯着嗓子干嚎。宾客与她们哭完,再到里屋去慰问赵氏她们,又是一阵啼哭。
傅齐山听着里屋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不禁哂笑,傅老爷死时没人哭,做给外人看时竟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
晚饭后,赵氏招手对傅齐山道:“齐禄伤还没好,不能熬夜,你多担待些,一人给你父亲守灵吧。”
傅齐山沉了脸,两人守灵还能轮着来,能休息个把时辰,全丢给他一个人,岂不是一夜都不得睡?说是傅齐禄有伤在身,白天却一直都好好的,显然赵氏是觉得晚上没人来,不必再让傅齐禄装了。
但他到底不好说什么,只能咽下这口气,没想到这还不算完,赵氏接着道:“你一人若是来不了,便让齐朗替你。”
傅齐山冷哼一声,“齐朗都不肯安生守在棺材旁边,哪里能守灵。”
“那便没有办法了。”赵氏佯装无奈,突然眼珠一转,道:“齐朗不行,他夫人行啊,秋池好歹是半个男人,也算半个儿子,让他替齐朗好了。”
傅齐山目光骤然锐利,看得赵氏心一慌,张口结舌正要说什么,傅齐山却心血来潮,突然笑了,“也对,让弟妹陪我也好,一个人的确难熬。”
赵氏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本是想惩治一下他们,却仿佛是给他们铺了路!然而话已至此,无法转圜,赵氏甩了下袖子,忿忿不平地转身而去。
白秋池被吕二带来,与傅齐山同坐在草席之上,天渐渐黑了,整个院子静下来,所幸没什么风,靠着火盆也不算冷。
“害怕吗?”
“不怕,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怕的。”白秋池说着往盆里丢了两张纸钱,见最后一个仆人退下,大着胆子倚在了傅齐山手臂上。
傅齐山偏头看他一眼,眼中含笑,“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白秋池只笑不说话,像只黏人的猫儿似的,在他臂上轻蹭,脸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瞳孔里映着摇曳的火焰,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