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少清到底做了什么?”沈默岚道。
蕴娘猛地抬眸看向他,接着便冷笑一声,扯下了蒙着半张脸的面纱——
她的上半张脸美艳至极,眼波流转间是顾盼生辉,眼角虽有淡淡细纹然如画龙点睛,反而为她增添了几笔温柔的风情。
然而她的下半张脸,面纱挡住处有一块巨大的烧伤痕迹,狰狞如无数条蜈蚣在面上扭曲移动,让人遍体生寒,望之生畏。
除此之外——
她的右半张脸上还被人以锋利兵器刻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丑”字,虽说已经结疤,但其中的羞辱之意让人心惊。
沈默岚已然怔住,一时竟失了语。
“好看么,大侠?”蕴娘重新蒙上面纱,看到沈默岚的眼神,讥讽道,“这烧伤,是我前半生那奸夫淫妇赐予我的,我刻意留着是为寻仇……至于那刻字,可是出于你这位小兄弟的陈家兵器呢,便是我想消,也是消不了呢。”
“……”沈默岚怔忪中突然回想到了他当时在南疆,所听到的对蕴娘的闲言碎语。
奸夫淫妇?难道是指……
“蕴娘跑出来和咱们苗民一块生活,还和另一苗人成亲了……要不是她后来毒死了她丈夫一家,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居然是蛊娘……”
“……她丈夫一家的死相我们都不会忘……头骨爆裂……蛊虫到处爬……太可怖了这阴毒女人……”
蕴娘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暗中勾通,欲将她烧死……而她苟且偷生,因而她才毒死了她丈夫一家?
而那字,竟是少清所为?
他知道少清骄纵惯了,却不想他还是那种落井下石,揭人伤疤,甚至不惜再插上一刀的人……
对方甚至,还是个女子。
沈默岚缓缓将目光移到昏迷的少清脸上,第一次觉得自己仿佛对少年非常陌生。
蕴娘见沈默岚神情,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竟轻轻一笑:“天下男人都是薄情人,你这位小兄弟,欲置我死地,还刻下了如此羞辱人的字,现在倒好,春风得意,还要成亲了呢!你说,我不应该破坏这场婚事么?”
沈默岚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字道:“可是,你也下了蛊毒,少清差一点就……”
蕴娘猛地打断他:“我不欲与你废话,但我想知道,救了他的是我的哪位同门?”
蕴娘居然如此肯定是她的同门?
沈默岚听她语气,以为她要对人不利,于是心急道:“你要对他做什么?是我让他救少清的……”言下之意是,要找麻烦,朝他一人来便行。
蕴娘看着沈默岚略微有些心急的神情,沉默了。
她终于,从沈默岚的只言片语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哈哈哈哈哈——”女子尖俏的笑声响彻天空,在死寂的陈家宅院里分外清晰,“太可笑了……我就知道,天下男人都是薄情人。”
她不再看沈默岚,而是转头轻轻抚上了陈少清白净的脸,呢喃道:“为什么你这样的贱嘴,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宠你呢……”话音未落,她狠狠地甩了陈少清一个耳光,少年白皙脸上登时出现一个红肿手印。
陈少清竟悠悠转醒,他还身穿喜服,只记得前一刻他还在与人拜堂,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什……”
他下一刻看到了扶着墙的沈默岚,与拽着他的,站在他身侧的——
“蕴娘?!是你!”
少年睁圆眼睛,意识到了现下的状况,恶狠狠道:“丑八婆你竟真敢来捣鬼!看我不杀了你——”
“闭嘴!”蕴娘神情一戾,竟直接将一什么破入陈少清丹田处,另一手一催。随即沈默岚便听到了陈少清疯狂的惨叫声。
蕴娘竟以蛊虫废了陈少清的丹田!
自此之后,他便再也习不了武,成了他从前最恨的废人一个。
“哈,现在,我倒看你怎么杀我呢……”蕴娘松开已开始呜呜吐血不止的陈少清,微微一笑站开,直到现在她一丝血都未上身。
沈默岚趁此机会,立刻提气上前接住了少清,他虽全身无力,但依然勉力保持清醒。
“少清……”
陈少清凄惨叫道:“她废了我武功!她废了我丹田!恶婆娘,沈大哥,你杀了她……”
蕴娘好整以暇地待他讲完,才道:“哎呀,忘记了一件事。”然后她轻轻一拍手。
陈少清双眼暴涨,啊呃叫了一声,随即吐出了一截舌头,黑色的沾着鲜血刚咬断他舌头的虫儿跟着一起吐了出来,接着便仿若找到虫母般,乖顺地爬到了蕴娘的手上。
陈少清惊愤过度,盯着那截舌头,竟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沈默岚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无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蕴娘废了少清丹田,割了他舌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在大侠你的面子上,我就饶过他的性命罢。”蕴娘看着陈少清的模样,终于餍足了,“你放心,今日没有人会死,只是明日前他们应当都不会醒来,我呢,从来有仇必报,但也不会枉害无辜。”
沈默岚不语,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她。
蕴娘风情万种地笑了:“友善提醒大侠一声,我今天散的毒气,你是不可能用真气驱散的,且越消耗真气恢复时间越长哟……大侠不觉得全身越来越无力了么?”
沈默岚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泄了真气,果然眼前更加晕眩,他不由地松开了接着少清的手,只得勉力地撑住自己不倒下。
“啊,对了,大侠知道我之前下的那蛊的名字么?”蕴娘兴致突然好了起来,蹲下身与沈默岚平视。
见沈默岚不理,她便自言自语起来:“那蛊,叫忘魂引。忘魂九月,忘川不渡,魂魄半失,肉体枯竭……中者,九月便因五脏六腑衰竭而死,无、药、可、解。”话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愈发冰冷。
沈默岚一愣,无药可解?怎么可能——
少清不是当时还好好的么?
见到沈默岚脸上的错愕,蕴娘满意了,继续道:“忘魂引是苗疆最古老最稀有的禁药之一,除了同门,无人知道这蛊,只会以为是身体精神虚弱才会早死……我当时也是下错了蛊,不然怎么会让这贱人如此轻易地去死呢?”
她冷嗤一声,继续道:“……不过,这个蛊呢,唯一算是解法的方法,便是将蛊虫引到自己身上来,以汉人的话来简单说,便是——”
“换血。”
沈默岚瞳孔猛地张大。
蕴娘的声音低柔地仿佛在讲故事:“换血,即使大侠没亲身尝试过,也必定听说过吧……一种尤其痛苦的方式将母体的血全换到子体身上去,蛊虫只受特定血的吸引,当蛊虫源源不断跟着血液流入子体身上,那过程痛苦是撕心裂肺呢。而忘魂引……需要整六个月,待换血完全结束,忘魂引也自然跟着母体的血液去了子体身上啦……我真是非常崇敬愿意换血的英雄呢。”
他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发抖起来,仿若痉挛般细细震颤着,他觉得这二字尤其陌生可笑,想扯出一个冷笑,又浑身无力,不知是由于毒效,还是……
怎么可能……
蕴娘呀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补正道:“我方才说错了,这次我与他二人的恩怨,不是没有一人会死,不小心牺牲掉的,只有我那位同门啦。”
“怎……么可能……”由于太过错愕,沈默岚死死咬着牙关,硬是忍着那阵越来越浓郁的眩晕,一字一顿道。
怎么可能!
他清楚地记得,少清中蛊时的模样,苍白羸弱,浑身无力,甚至鬓已染霜,而风无痕,在他临走时还面色红润,满头乌发……
到方才为止,青年一直给蕴娘沉稳的模样。
而此时——
蕴娘看着他仿若不可置信、悲恸欲绝、肝心圮裂,甚至到有些癫狂,不应属于他的各色神情交织,终究还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大侠真的一点都未察觉到……另一人将死的预兆么?”
这句话近似呢喃的温柔。
看着青年最终神色灰暗地陷入昏迷,蕴娘餍足地拂袖离开,临走前轻轻扫了喜堂一眼。
满堂喜庆,此时仿佛一个笑话。
……其实。
忘魂引,她一开始是为了下给自己的,却因情急错下给了别人。
也罢了。
毕竟,也没有那么惨。
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罢。
第19章 一枕槐安(7上)
陈家大恸!
陈李二人成亲当日,遭歹人迫害,所有人都被下药昏迷,而最惨的莫过于陈家唯一嫡子,江湖上有名的秋叶客——陈少清,不仅被废了武功,且被残忍地割了舌头。
陈老爷看到后惊吓过度,活生生地昏了过去。陈家庶长子陈少宇只好先代替陈老爷,遣散宾客,先推迟了婚宴。众人离开时各自心照不宣,陈少清如今已成废人一个,还是哑巴,不知李家小姐还愿意与之成亲否。
李家小姐自然是不愿意的,谁愿意从此嫁给一个哑巴废人?然而李家老爷却不甘心就此放弃此门婚事,陈少清虽已成废人,但嫡子的身份不会更改,且陈家在江湖上地位依然巩固,于是一切便就这么拖着,得从长计议。
沈默岚是次日发现唯一与陈少清待在一块的,他一醒来便被人带去询问是哪个恶毒歹人害了陈少清,他实在过于,恨不得,立刻马上,飞去风庄,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是南疆蕴娘。
陈少宇便道:“那沈大侠,都说您武功盖世,为何当时不阻挡那女子呢?”
沈默岚清醒了片晌,他这才发觉一直默默无闻,低调行事的陈家长子,眼神竟带着对他的质疑。
可笑,他也中了毒好么——
沈默岚不欲多说,只道:“待少清醒来后,你直接问他便是。”
陈少宇恢复了以往平和的神情,哂笑道:“大侠多虑了,我并不是在质疑您,只是见大侠离心过重,想替父亲和幼弟挽留下你罢了……”
沈默岚心中冰冷,却知越在此时离开嫌疑便越重,加之前一日真气花费过多,全身依然无力,便任由着陈少宇派人带他去了一间客房软禁了起来。
当夜,陈父与少清仍未醒来,陈家上下大乱,这次几乎喜事变丧事,装饰的红色喜字与灯笼都还未拆下,谁心里会好受呢?
沈默岚怔怔坐着,他边静候真气恢复,好逃出这软禁控制,边回想着女子临走前的话。
……
“大侠真的一点都未察觉到……另一人将死的预兆么?”
沈默岚一阵恍惚。
其实是有感觉的,只是他刻意装作不在意罢了。
那人到他离开前最后一段时间,沉睡时间越来越长,动作越来越迟缓,反应也越来越慢,一句话他经常要不耐烦地重复好几遍他才能听懂,然而他却觉得那人所作的一切,都是故意在引他注意。
他在快走的那段时间,那人反复提醒他,让他记得来看九月的风庄,甚至最终派了影右过来接他,他却始终没有去。
如果那人早点和他说,他换了血,中了忘魂引,他会相信吗?
怕不是……会猜忌这是另一个可笑的欲引起他注意的不入流的手段?
沈默岚低眼,自嘲般笑了。
人应是天下最奇怪的生灵。
他们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对待愈是亲密的人愈是冷漠,他们善于用最恶毒的想法去猜忌怀疑最亲密的人,然后用语言,或者其他行为来刺伤对方。
他依稀记得,午夜梦回间,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脸上,接着被人轻柔地拂去了,现在想来……
沈默岚的笑声逐渐放大,在寂静的深夜尤其明显,他伸手挡住了眼,却有液体顺着手掌的间隙中流了下来。
怎么可能……
怎会……如此……
陈少清毕竟年轻,第二日便醒了,他惊痛,愤恨,哀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便死死掐住了照顾着他的侍女的手臂,尖锐的指甲直接划出了血痕,痛得侍女面色发白,却不敢吱声。
“少爷醒了!”
“少爷终于醒了!”
陈家大院有人奔走相告,沈默岚的房门便被人打开,陈少宇立于阴影处,面色淡淡。
“幼弟醒了,他要见你。”
沈默岚一夜未睡,满眼血丝地瞪着陈少宇片晌,这才起身跟着去了陈少清的屋子。
陈少清面色苍白地躺在软榻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竟是毫无生气。
这一幕何曾熟悉,他记得不久之前,他也是这番模样,然而现在……
“……少清。”咽下心中苦涩,此时多余的安慰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陈少清猛地转过眼来,那眼中明白的恨意让他不由一怔!
“啊……”他张开嘴咕咽着说了几个字,发觉只有气音,眼中恨意更深,于是改了口型。
别人未看清,只有从头至尾都静静凝视他的沈默岚看懂了。
他在说——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我当时也中了毒。”沈默岚缓缓吐气,道。
陈少清继续无声道——
那、怎、么、可、能、只、有、我,成、了、废、人?
沈默岚一愣,随即突然笑了。
陈少清从小到大被宠坏了,当真的遭遇不幸,即使是他做的。他第一个怪罪之人永远是别人,最后一个才会想到是自己。沈默岚本来觉得这是骄纵,是少年人的直白爽快,而如今,见识了蕴娘脸上触目惊心的刻字,到如今陈少清平白无故对他的嫉恨,才发现,是他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