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欲解释,然而此时在陈少清精神崩溃的滔天的愤怒与恨意下,愈发感受到了语言的无力与苍白。
少清,居然在指责他,恨他,甚至怀疑他,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杀了那女人?为什么只有他安然无恙?
真是可笑。
太可笑了。
那女人并未害他,却字字诛心。
他曾为了救他性命,来回奔波,甚至最后牺牲了……那个人……
他忍着离开的冲动来看病重的少清最后一面,却是真正地心凉了。
几年的照顾、陪伴与信任,于陈少清而言,始终比不过自己重要。说翻脸便翻脸,说质疑便质疑……
沈默岚转身,见到陈少宇早已遣散了侍女与家仆,反之安排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留在屋内。
用意,昭然若揭。
好一个陈家!
沈默岚自觉可悲心冷,不由自嘲地笑了几声。他眼神冰冷地划过众人,却是懒得与之动手,淡淡道了句:“即是相逢亦不识,从此天涯是路人……就此后会无期罢。”
话音未落,无人见他如何动作,那人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自几个侍卫间的空隙间跃了过去,消失在了正门口。众人皆未反应过来,陈少宇看着幼弟苍白愤恨又恍惚的神情,抬手道:“追!”
然而陈家的几个侍卫又怎么追得上用了整晚恢复真气,本就武艺超群,轻功超凡的墨刹大侠呢?他们只跟着走到了陈家外,便再也看不到了沈默岚的踪影。
……
“九月的风庄很好看,你去年来时刚好错过,满地金色红色落叶,湖面上金光闪闪,你会喜欢的……我可以等你……”
要等我。
因为你说过你会的……
他是来得晚了一点,不过也赶上了九月的尾巴,那人应该会原谅的吧……
蕴娘……也许说的过于严重,也许还有解救的办法,也许,当时只是看他不爽,才故意拿话来吓他……
沈默岚安慰着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到风庄,那个他曾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之地,一到还未来得及拴马,就心急如焚地欲往里冲。
……风庄那气派的大门前,竟无人看守。
沈默岚的心已慢慢提了起来。
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进了风庄,本因惶惶不安而显得急促踉跄的步子,在进入主院后,反而变得尤其缓慢了。
九月末的风庄,冷冷清清,毫无人气。残荷满池塘,西风卷起满地落叶,枯枝败叶是当阶照。
真是,不是说,九月的风庄很好看吗?一点都不好看啊……
还真是哄他来的一个小手段吧,他近日听闻经历的一切,也都只是一场梦而已罢。
越往里走,他本欲偷摸扬起的笑,又坚持不住了。
风庄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他记得一个多月前他还住在这里时,偌大的院落还有许多家仆侍女,或是在角落细声交谈,或是在忙着干活,从不像如今这般……荒凉。
待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风无痕的卧房时,他突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双腿沉重地已迈不动步。
他看到,卧房房门上挂了两条白绸,正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这是……
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往他头上涌,他再次忍不住全身颤栗了起来。
一定是假的。
若是真的,为何只有他的房门前挂了白绸?也未免,太草率了……
他可是一庄之主啊。
沈默岚一动不动地,怔怔地站在门前,眼神空茫,仿若已经失去了魂魄。
他……始终不敢推开那扇房门。
好像推开了,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就在他灵魂出窍般,甚至有些狰狞地瞪着那两条白绸时,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了。
沈默岚惊吓过度地回过神,紧接着便自心底如火焰般涌上了一阵狂喜,他就知道!他猛地望去——
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缓缓推开风无痕的房门自里走出,突然见眼前站着一个黑衣青年,便颤颤巍巍地,眯起眼,打量了良久。
“……啊,沈公子。”老人仿佛才认出他,颔首温温道,“是……来看,庄主的么?”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想过是否给陈的结局过于残忍,毕竟他确实是个熊孩子。 不过陈是很惜命的,之前便可看出来,虽然他极为重视武功,却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他不会寻死,最多整日思考着如何报仇雪恨。他一直衣食无被宠惯了,后半生无论如何陈家都会依然宠着他。熊孩子的结局就是这样了~
第20章 一枕槐安(7下)
沈默岚本见来人不是风无痕,心已是慢慢沉了下去,见老人如此问,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方伯,是我……来晚了一步,他……还好么?”
老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随老奴进来吧。”说着,便重新转过了身。
沈默岚读不懂老人此时过于浑浊,仿若带着深意的双眼,然而却不重要了,他几乎是欣喜地跟着老人进了屋——
“风……”
他缓缓停了口。
屋内陈设一如从前,但却,空无一人。
唯与从前不一样的,便是桌上燃着的两根香烛与一个无名牌位,烛泪缓缓滑落,仿佛一个人的眼泪,让他细细地痉挛颤栗起来。
沈默岚记得,那张紫檀木方桌是风无痕的最爱。
紫檀木稀贵,如今已是高价难求。风无痕曾神采飞扬地和他讲他是如何高价收入这方桌,他的竞争对手因出价比不过他,神情又是如何难看……沈默岚当时不耐他的絮絮叨叨,便直接将他在那方桌上办了,他甚至还记得汗滴掉在那细致纹路上的样子。紫檀木……确实别样好看。
然而此时,方桌还在,人却不在了。
反倒多了俩不吉利的香烛,和一个……牌位?
牌位……谁的牌位,为什么没有字?!
沈默岚牙齿格格打颤,他一字一顿道:“这……是什么意思?他……”
老管家一直静静站于他身后,看遍沈默岚一系列表情变化后,才终于道:“庄主……临走时留下最后一封书信,让老奴代为告诉沈公子——”
“他去游历四海,玩乐去啦……可能与沈大侠,此生都不复见了。”
沈默岚猜的不错。
风无痕一生,确实对他撒了许多谎。
而风无痕对他撒的最后一个谎,却只是为了让他后半生能良心好过。
然而老管家不忿,带沈默岚看了屋内模样,这才残忍地,礼貌地,道出自家庄主那个拙劣的谎言。
风吹烛泪垂。
老管家默默注视着青年的背影,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沈默岚沉默地凝视着那块无字牌位,和几滴缓慢划落的破碎烛泪,仿若过了良久,他才缓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为什么,不愿留在风庄?”
他似乎是信了管家的话,也好像觉得这一切都合理了,最终只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老管家也未料到青年会问这个,倒是怔了怔,这才道:“……庄主,自知不属于风庄。”
“……”
“虽为风庄唯一继承人,却无人关照他,沈公子与庄主一同长大,应能看出来吧。”老管家道。
沈默岚想到他记忆深处的冷淡的风母,便默默点头。
“……慕小姐与风庄主当年相恋,世人皆知,为何如此不重视唯一的儿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呐……”老管家回忆道,语气带着沧桑,“直到老奴某日听到——”
老管家微微一顿,平平道:“无痕并不是风庄主所出,而是慕小姐年少时结怨太多,一不留神被人困住,遭歹人强迫……才有了无痕。”
沈默岚一怔。
“……之后,慕小姐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风庄主爱慕小姐,也未曾再娶,无痕便成了风庄唯一的继承人。他们让无痕每日读书,将来好继承风庄,却不管其他。老奴记得他起初不愿回来,风庄主便打晕他将他带了回来,老奴那时也在庄内,就看着他一次次往外跑,可惜一次次失败……”
似乎讲话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讲到这里,老人沉默了好久,良久才继续道:“风庄,从前家仆影卫的存在,便只是为了监管他,不让他逃出去。后来,无痕当上庄主后,便遣散了许多家仆,老奴……一直看着他长到现在,对于前庄主的作为无能为力,内心有愧,就自告奋勇留了下来。”
老人的声音终是带上了惆怅。
“少庄主虽然不知自己身世,却心知自己不属于风庄。他经常朝下人念叨您,后来他一恢复自由,更是赶着来见您。沈公子是少庄主唯一在意的,老奴早就看出来了……可惜……”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切尽是无缘罢了。
沈默岚身形晃了晃,唇角有些扭曲地勾起了一个笑容,在暗淡的室内,惨白的烛光下衬得分外狰狞。
风无痕哪里在意他……每回都说走就走,拿感情当儿戏,用来交易陈少清的性命,从来都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这怎么会是在意?
怎么可能……是喜欢?
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
他自认为看透了他,每个动作俱是别有用心,每句话都是另有目的。
他还记得很早之前,他们二人在京城碰到时,风无痕对他说他终于能来找他,是因为他父母去世了……他当时觉得尤其可笑,觉得风无痕讲话前后矛盾,不知所云,拿他当傻子,便也就无视了青年凝视着他时的满眼繁星。
他记得,青年曾说要陪他,他以为又是少庄主心血来潮的一句玩笑,就淡淡道他已有少清,并不需要他的陪伴,于是,青年神色黯淡了下来。
他记得……他抱着少清去求助风庄,青年曾问他说,如果他得了同样的病,会不会一样紧张关心他?
他怎么回答的呢?
他当时说的是,你别再开玩笑了。
于是青年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他后来所做的一切,换血、中毒,甚至毒发……他都不再和他讲了。
他记得,他在快临走时,青年诚挚地恳求他多待几日,而他却……于第二日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仿佛青年是什么毒蛇猛兽。
青年一直让他九月来看他,他迟迟没有给答复。
青年让他喊他的名字,无痕。
他给的回应是冷笑一声,甚至懒得多说一个字。
于是青年不再恳求。
只是……一个简单而又卑微的要求。
“无痕……”
错了,一切都错了。
大错特错。
那人是刺猬,从小到大都习惯性地对人伸出尖锐的刺来表示无所谓,然而只有对他才会袒露**,交付真心,他却给这个人罩上一层更为坚实虚伪的罩子,他看着那个罩子,便觉得这就是那个人的真实性格。
时间久了,见唯一真心对待的人也这么看他,那个人便真的以为自己是住在罩子里,反正露出真心也没人相信,于是那人放弃了。
“无痕……”
他喉头轻轻地溢出了一声细小的哽咽。
他凝视着那块无字牌位,欲抬手触碰,却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
他想,应当是这几日他太累了。
要不怎么会……喘不过气一般的沉痛悲伤。
……
那人……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说走就走,不知会一声?
还是你知会过了,只是我选择了无动于衷。
于是,你放弃了。
第21章 一枕槐安(8)
沈默岚再次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他曾经住的卧房里。
“你醒了。”居然有侍女在他卧房照看他,只是声音冷淡,“沈公子既然醒了,别忘了来厅堂用早点。”
这一场景,何曾熟悉。
难道一切尽是梦?
荒凉的庄园是梦,枯残的秋季是梦。
白绫是梦,香烛是梦,无字牌位是梦。
懊悔是梦,悲伤是梦。
那人的离去……也是梦?
“我这就去……多谢小莲姑娘。”失而复得般的欣喜让他几乎难以思考,他立刻起身收拾自己,觉得屋内也尤其明亮了起来。
小莲默默地看他一眼,别开了头。
沈默岚也习惯了,他记忆里,小莲这侍女便一直不喜欢他。
待梳洗完毕,小莲见他久未寻到自己衣裳,方才好声提醒道:“我将沈公子的衣裳洗了,沈公子拿柜里的换吧。”
沈默岚心情极好,便道了谢,打开衣柜。
满衣柜的定制衣裳,清一色都是黑色。
……是了。
他想起来了,这都是风无痕按他喜好找裁缝量身裁制,在二人刚做交易的时候。风无痕那会儿很乐意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这种事情上,然而到后来发现他毫无兴趣后,便逐渐淡了那心思,沈默岚便正好再也不碰了。
衣裳都是配对的,虽然颜色是他喜爱的黑色,然相配的是绣花。例如这件衣摆与袖口刺了墨竹,风无痕的白衣便在相对的那一边绣了淡梅,可见主人心思细致。
他第一次轻轻抚上那雕绣精细的墨竹,眼神温柔缱绻。
是他从前并未注意,也从不在意的细节。
他依然不确定自己对风无痕的感觉,却深知那人为他付出太多,而他对他过于冷漠……
还好还来得及。
沈默岚第一次主动地挑了那件墨竹黑衣上身,一会共用早点时,那人定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