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默默看着他披上外裳,却并未过来帮忙,待他着装完毕后才道:“跟我来吧。”
沈默岚几乎是步伐轻快地跟着小莲去了厅堂,然一进门却发觉冷冷清清,只他们二人,他一扫桌上,见只简单地摆着一盆馒头,终是怔住了。
他突然察觉到小莲其实身穿一身素衣,只是先前他一直沉浸在喜悦中,竟是完全没有看到。
白色香烛,无名牌位。
枯枝残叶,白色绸绫。
昏迷前的那一幕突然跃入脑海,沈默岚面容僵硬,呆呆问道:“他……还没来?”
人有时候在大恸之后,脑袋会选择性忘却一些事来保护自己。
惟觉时,失向来之烟霞。
小莲故意不看沈默岚,只看着那盆馒头,微微喟叹一声:“大侠看到这馒头,怕是很失望吧。也对,先前那一桌糕点可都是庄主亲手所做。庄主……自我入风庄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学做糕点,说要做给一个人吃。但又怕那人不吃,每次又推脱是王厨做的。”
“……你说什么?”
沈默岚垂眸凝视那馒头许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他是庄主,还会做那些细致的糕点?他不是向来都无所事事,而现在有人和他说,那每日每日不停更换,悉心讨好他的满桌早点,竟是出自于……他?
那人总是早起晚回,是为了给他准备早点?
……怎么可能。
小莲只是微笑着,不正视他,也不回答他。
……如果是真的。
那。
怪不得……青年每次都双眼发光地凝视着他,等他开口说一句好吃。
幸好他在用心制作的糕点上从不吝啬赞美,便夸了,接着他就看到青年两眼弯弯地笑了开来,一脸满足。
他当时还觉得青年奇怪,现在想来……
沈默岚出神须臾,竟是咧嘴笑了。
“真傻……”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这种事,还要藏着掖着……
是怕他不信任他?从此不吃吗?
真傻。
纠缠半生,却彼此不信任。
一直冷冷淡淡的小莲,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各色神情交织,笑道:“庄主……早就去了。”
沈默岚脸色再次变得灰白。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冷清的饭厅了,他想落荒而逃,假装那人还在,假装他还活在自己的梦里……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定定站在这里,接受来自小莲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让他几乎崩溃的灵魂拷问。
“庄主去前,一直等着你来,等来的却是影右,后来我们就听说了沈大侠去了陈公子的婚宴,幸好老天有眼,幸好庄主来不及知道,不然他会有多伤心……”
沈默岚神色恍惚地抿紧唇。
他向来做事果断,却总在那人的事情上犹犹豫豫,甚至在那种时刻,他依然以别人为优先,以自己的计划行程为先。
而那人,一直在等他。
他会有多伤心……
黑衣青年不愿意想,他低下头,死死盯着衣角的那一棵墨竹,墨竹被绣得极其清雅高洁,此刻却在轻轻地摇晃着。
为什么晃……
不,没有风,唯一在晃的是他自己。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起,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
小莲似乎懒得看他了,只是絮絮叨叨:“还有……庄主头发都白了,脸上从来都无血色,他老借用我的胭脂水粉,怕被你发现。我当时还想,如此拙劣的掩饰,也太容易看出来了……”
“可是,沈大侠从未拿正眼瞧过庄主。却是真的,一次都没发现过……”
没有。
黑衣青年头皮发麻,眼睛煞红。
他一点都没有发觉。
他记得陈少清当时的模样,痛苦惨白,迅速老去衰竭,而那一人也遭受着同样的病痛,却以各种拙劣的方式掩饰,仅是为了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真是,太傻了。
而他在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对他的呢……
青年颤栗着,一时之间失却了所有语言,双耳轰隆隆作响,周围一片天荒地暗,吞没了他所有感官。
不,他还能听到小莲的话。
清晰,遥远,一字一句,逐渐缓慢渗入到他的心脏。
“……庄主去前,嘱咐我们不要办任何丧礼,也不要带走风庄的任何一件物事,只要将他烧了,将灰洒在故乡土地上,我们不敢不听,方伯实在难受,才在他屋里安了个牌位,让庄主在地下好走。”
“遗嘱上……庄主遣散了所有家仆,方伯迟迟不愿离开,他跟我说沈大侠终于来了……那我,当然也要回来,一字一句,将庄主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告诉给你听。”
字字锥心。
小莲终于,几乎是快乐地讲完一切。
女孩甚至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庄主一直要保守的秘密,都被她一口气全讲完了。
她自知对不起庄主,没有遵守他的遗愿。然而她实在不愿,让庄主那隐藏在笑容后的沧桑哀伤病痛就这样一起随风而去……
如他的人一般。
总要有人告诉那个庄主一心念着,放在心上的人,庄主都经历了什么。
怎么能让他后半生就这么好过呢?
庄主临死前的悲伤,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沈默岚最终还是离开了风庄。
天下之大,他却在那一刻不知道去哪。
秋心一字捻作灰。江湖,侠义,突然于他亦再无吸引。
他从来未重视那人。
从来,没有给过那个,应是母亲之后,对自己最好的人,一丝温柔与好意。
即便如此,尽管那人陷在他的猜忌怀疑与恶意的泥潭里,却依然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信仰与追逐。
那人借女孩用的胭脂乔装掩饰……若像少清,中毒生病是急着告诉自己要去寻仇,而那人却藏着掖着,临死前都不想告诉他,还撒谎……仅是为让他能后半生好过。
他最后选择回了故乡。
因为那人曾要求把灰洒在故乡土地上。
在母亲的牌位旁,沈默岚为风无痕立了一块牌,仅书了五字。
“风无痕之灵。”
他盯着那人的名字,突然有点想笑。
风无痕,这人还真是人如其名……风过无痕呐,一把大火烧去,就好像真的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除了,那些还留下的人还记得。
他又想到了影右曾问他的问题,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不在意那人吗?
在意自然是在意的,他却从来未想过喜欢。
也许是喜欢过的。
但是年少时的心动恍若昙花一现,大梦一场,经过半生的纠缠后早已蹂躏碾碎得不成样子。他依稀记得昙花的香气,却再也描摹不出当时的感觉。
他却恍惚地想到,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了,再也不会与另一人结为连理。
这世间,仅那一朵昙花,绽放于他最珍视的少年时代,即使未来还有,却也不再是同样的一朵。
它带着刺却又极其脆弱,它只为他一人绽放自己的温柔,痴情,与缱绻的香气。他本应好好藏于掌心细心呵护。然而讽刺的是,他的一生,正义侠气,他珍惜生命,责任比天高,唯独那人,备受他的伤害,并因他而死。
从未获得他的一点体谅与关怀,温柔与爱意。
甚至临死前,也未见到他一面。
未能听到他能喊一句……
无痕。
沈默岚静静望着风无痕三字,良久,提笔在名前写下。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灵牌前,有几滴泪轻轻飘落于地。
当时只道是寻常。
——默岚篇一枕槐安 END————
终卷 忘川不渡
第22章 忘川不渡(上)
他站在幽冥地府,看着别人,或许说应是其他准备投胎的灵体,排着队渡过忘川河,踏上奈何桥,饮尽孟婆汤,以忘生前爱恨,随后逐步入下一个轮回。
而他却没有。
他未渡忘川,未饮孟婆汤,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他仿佛是一个只是来地府随意游荡的观者。
“忘魂九月,忘川不渡。”在不知过了多久,他茫茫中听到这一句,是一个低哑的女声,仿若是在念古籍上的咒语,缓慢却紧扣心弦。
这句话,似乎哪里听过。
他迷惑地站在那里,却无人为他解惑。
又是看了不知多少轮的灵体投胎,终于有鬼差注意到了他,拧着嗓子道:“这是……时候未到,无需渡忘川……直接走吧……”
有人将他重重地投进了轮回,他却未感觉丝毫痛意,紧接着一片沉沉的黑暗将他包围——
仿若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青年再度睁开眼,视野清晰后,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他听到有人唤他。
“阿痕。”
风无痕再次遇到沈默岚时,已是五年后,清水镇。
而他已不再是风无痕。
是真未料到,他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竟是重新活了下来。
他的新身份是封痕,名字与他先前的倒是很像,是清水镇一家小门户的独子。
知道清水镇在哪么?清水镇离他十六岁前一直住的小镇相距不远,风无痕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上一世他去世前嘱咐影左影右将他一抔骨灰撒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让他在此地转世。
他犹记得,有人低吟着什么咒语,让他竟未渡忘川河,未饮孟婆汤,直接被人扔下了转世轮回。他在沉沉黑暗中,突然明白过来了当时翻读古籍时,查到忘魂引症状中那一句忘川不渡是何含义。
忘川河上奈何桥,忘川水熬孟婆汤。
他转世了,却离他前世离世前只相隔了五年。他因未渡忘川,记得前世种种,那一腔爱与执,他曾尽数给予了一人,而此时,转世后前世的一切仿若一场大梦,他终于清醒。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忘魂引。
他将前世的半个魂魄留给了转世。
清水镇算不上什么繁华地方,然而特产的桃花酿却闻名天下。常有江湖人士来此地只为讨一壶酒,清水镇靠酿酒逐渐富饶,如今开了不少酒肆,便是为了更方便地招待客人。
风无痕的家里便开了家小酒肆,虽不大但也挺热闹。他如今十六,封痕在他魂魄附体前一直是个病秧子,五年前一场大病让他差点一命呜呼,就在大夫都放弃时,他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且自此之后便生龙活虎,被说是镇上的一个奇迹。
然而只有风无痕知道,那孩子是真的熬不住去了。
他在家里的小酒肆帮忙干一些跑堂的活,虽说比前世忙碌很多,但他却真实地乐在其中,偶尔闲暇时候听听来往客人高声谈论着着自己的江湖见闻,便觉得自己好像也曾浸淫其中般。
江湖依然是那个江湖。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当年陈家少清在成亲当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竟被一南疆蛊娘废了武功割了舌头,而他的沈大哥并未与他报仇,反而二人决裂,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甚至陈家有意暗示就是沈默岚找人来废的陈少清。
更奇怪的是,墨刹大侠沈默岚自此后便失去了消息。陈家老爷因刺激过大,陈家庶长子陈少宇开始掌管陈家事务,倒也管得得心应手,没过多久他就和本应嫁给陈少清的李家小姐结为连理了……
当年的江湖双侠,墨刹与秋叶客便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人们开始讲起来还挺津津乐道,后来便也渐渐忘却。
风无痕有些恍惚,只觉得一切皆如泡影,无论是江湖,还是爱恨。
“阿痕哥!”封家酒肆门口有人在大声喊他名字,风无痕立刻回过神来,看到来人,便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小陆么。”
小陆单字一个离,仅比他小了一岁。少年两年前跟着父母搬到了清水镇,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性格很讨人喜欢,加上嘴甜,刚认识风无痕后便一口一个“阿痕哥”叫的那是一个亲昵。
少年兴奋地跑进酒肆,喘着气道:“阿痕哥,有热闹看!镇上来了几个表演杂技的,那丫头可会转刀了,围了不少人了已经,咱们一起去吧!”
风无痕拖着腮,看着小陆发亮的双眼,蓦地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于是他垂下眼微微一笑:“那等什么,走吧。”
小陆望着风无痕的笑容,突然羞赧了起来,便轻咳一声,左右望望:“好……啊,酒肆咋办?”
风无痕轻拍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我爹娘还在忙着呢,也不只我一个跑堂的,怕啥?”
小陆甜甜一笑,兴奋地拉住风无痕的手往前冲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迅速甩开。
“走吧,阿痕哥!”
风无痕目光在自己被甩开的手腕上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少年白净脸上红扑扑的笑容,反倒是勾起唇宠溺地笑了。
清水镇上这次来了几个会甩刀的丫头,各个身穿红衣英姿飒爽,雪白的刀锋甩起来直让人眼花缭乱,拍手叫好,才来没多久就收获了大批观众,几个装钱的碗里不多时便已快满。
小陆喜欢热闹,盯着那刀眼睛都直了,看着看着便要挤到人群中去。就在这时,有个老太大嚷了声:“谁拿了我的钱袋——”
“有小偷!”
“小心钱袋!”
……
人群登时就乱成一锅粥,本在表演的红衣姑娘们也迫不得己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