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澜是真要走, 周显有些好笑,“回来。”
赵澜却只在原地回头,虽不再往外走去却也不靠近周显,眼神在周显同案台之上的奏折之间来回巡视,分明有故意揶揄之色。
周显知晓赵澜此刻分明是故意取笑他你也有奈不住性子之时,可又见赵澜眼中隐藏的几分小小得意, 周显到也气不来他。
“回来。”周显长叹了口气,朝赵澜招了招手。
这功夫,原先还在一旁随侍的寇连进躬着腰悄无声息退下了。
赵澜露出几分得逞的笑意,几步上前坐回方才位置,“我见圣皇方才忙的很,怕是没空理会我,这会儿怎么又倒是得了空?”
周显随手捡了一册竹简,带了几分宠溺之色敲了敲赵澜的额头。
“小君子胆子大了,方才还是‘臣下’,如今成了‘我’。”
赵澜笑着将头探到周显跟前,颇为亲厚的将额头在周显脖子上蹭了蹭,“那圣皇希望我这会儿是‘臣下’吗?”
周显沉浸了多年权利争夺、帝王心术的思绪一下乱了几分,他有些心软的略微环抱住了赵澜的肩膀,又在赵澜额角亲了下。
二人早已十分亲厚,赵澜也习惯了周显的亲近,甚至更加的亲近。可有些事儿却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比如此刻赵澜能觉察到一下充血到十分灼热的耳尖。
这委实是一件叫赵澜羞恼的事儿,他私下做过不少心理建设,可事到临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
赵澜分明感受到周显胸膛颤动了下,发出了几声轻微的笑意。不等赵澜问他笑什么,却感到周显将空着的一只手放置于他脸颊一侧,拇指与食指并拢轻轻揉捏着他发热的耳垂。
“圣皇。”
赵澜有些气恼跟委屈。
“嗯。”
听周显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的随意,赵澜索性环绕着周显的腰将他往软塌之上推去。周显倒是随他,只是他自己往后仰去时,却也搂着赵澜的肩膀将他带了下去。
赵澜猝不及防,下巴砸在周显肩膀处,顿时不悦的咬向周显一侧的脖颈。
周显头往一侧挪移叫赵澜啃咬的方便些,搂着赵澜肩膀的手刚好在他后背轻拍着,如同在安抚一个吵闹不休的孩童似得。
青天白日,那日是喝醉了,当真清醒之时赵澜自问做不出这放纵之事来。是以这会儿他也不过轻咬了两口,便安静躺周显身侧了。
半响,倒是周显忽的翻身半压在赵澜身侧,略微压低的眉梢这会儿显出明显的深刻压迫之感。
“圣…圣皇。”赵澜一下感到有些慌神。
“朕听说小君子的弘昌馆中来了一位故人。”
赵澜愣了下,下一刻恍然大悟,“他叫伏逸,虽是我老师明德先生之子。原先大顺攻打南赵时,恰逢他外出随一位老先生拜师学武艺去了。此番归来,是我父亲叫他特意来大顺照看我的。
圣皇若是担心他心有所图,那大可不必。伏大哥谦谦君子,德才兼备,绝不会做阴私之事。因老师之死,伏大哥虽不愿出仕大顺,可他既说了只为护我而来,便再不会做其它的,我可以保证。”
赵澜稍稍沉默了会儿,他睁着几分清润的眼神认真同周显对视,“圣皇…是不信我?”
“谦谦君子?德才兼备?小君子说的如此好,那伏明德更是天下有数的贤明之人,那朕倒是想知晓叫小君子如此看好又是伏明德之子的人,到底是有多少出众之才。”
“圣皇想见伏大哥吗?”
“见一见又何妨呢。”周显重新坐起。
赵澜也重新起来,见衣物有些凌乱便稍稍理了理,“见一见也是好的,伏大哥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留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实在是明珠暗投。圣皇见了他,若是因才欣喜,不妨劝一劝伏大哥。”
“小君子此前为赵黛君谋划,此刻又为伏逸说请,朕瞧来小君子心中记挂之人颇多。”
赵澜不解的看了看周显,委实有些奇怪。
今日圣皇讲话,似带了几分颇为显然的偏见之情。这在以往赵澜从未见过他如此。再来,圣皇说话语气也略有几分怪异,叫赵澜不适。
想罢,因圣皇要传召伏逸,赵澜也不便如此随意。待收拾妥当,便安静端坐一旁了。传召伏逸倒是快,约一刻钟后,寇连进便领着伏逸步入居室之中。
伏逸低头稍稍垂目,却在行礼的瞬间快速从周显面容之上一扫而过。这是伏逸第一次见到这位大顺之皇,却也在刹那暗中捏紧了衣袍之下的拳头。
周显,这位结束了两百多年诸侯国纷乱的帝皇。
两年多混迹随他老师游走乡间,伏逸认识学到了很多他的父亲明德都没教会他的东西。
他见过许多许多想要杀周显的人,大顺一统的进程中,他杀了太多的人,加之大顺律法之严苛,那些遗臣们对旧国难忘也罢,不适如今的身份也好,心中对周显这位帝皇的杀戮之意自然不会少。
伏逸原本对这位天下帝皇只有一个暴虐、残忍、酷君的印象,但随着他真的混迹于黔首间,伏逸也承认这样的印象的单薄的。
虽然他杀了很多人,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一位雄才伟略且知人善任,也有容纳百川的出色帝皇。
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那么忠于南赵赵氏一族,如果他不是同赵澜姊弟二人感情深厚,或许他会选择出仕大顺。
但很可惜没有如果,他的父亲死了,甚至不仅他的父亲……
这样刻骨的仇恨,伏逸顾不得去思考什么雄才伟略的帝皇,伏氏的冤魂,伏氏流淌于地的鲜血仿佛都在朝他呐喊。
不行。
伏逸垂目的双眼狠狠闭了闭。
他来大顺,本也不是为了报仇。他只是心忧赵澜姊弟,来照看罢了。
再说,他此刻身无利刃,也根本奈何不了这位大顺帝皇的,且他的任何逾越举动也会牵连了赵澜姊弟。
“伏氏子弟,果然一表人才。”周显指节轻扣着竹简,语气有些淡然。
伏逸跪伏于地,剑眉之下带了英气的眼睛露出屈辱痛苦之色。心中痛苦,口中却仍旧高呼谢恩之言。
“小侯爷在朕的面前夸了你不少,朕想小侯爷品性淳厚,不会欺骗于朕,想必你也不会是徒有其表之辈。”
听周显冷然夸耀自己的话语,赵澜下意识心头一跳,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周显似无所觉,继续道:“赵小侯爷往日性情也十分高洁,甚少愿意入宫求见朕,为了你倒是特意来求见朕……”
这就胡说了。
赵澜面颊冒出几分红意,有心看向周显却见周显端坐如常,赵澜只得频频朝周显看去。终于,周显有些毫无营养的话说了半响之后,总算眼角余光同赵澜相撞。
一瞬,周显就收回了视线。
这赵小侯爷有些害怕、气恼还有些委屈的模样,实在叫他心情颇为不错。
大约过了一刻钟,周显端了热茶稍稍喝了口,这才道:“既你不愿入大顺为官,朕也不逼你,退下吧。”
伏逸这才起身躬身而退走。
等人一走,赵澜一下起身,十分不解,“圣皇是不喜伏大哥?”
“朕有纳四海之心,更有络天下英才之意,大顺朝堂之上,多少尽数是它国之人,朕如何会莫名待人不喜?”周显将方才的战报收起,又拿出几张元氏纸写起回复来。
“既如此,方才圣皇为何迟迟不叫伏大哥起身?分明有意折辱。”
周潮不由嗤笑了声,“小君子怕是误会了,伏逸虽有才德却过于浅薄,于朕而言,他如今如同小儿背书,虽瞧着满腹经纶,可若实际比来,他甚至比不得一县之令。”
“圣皇这就有些不讲理,朝堂诸公如今皆是大顺栋梁,可原先他们年轻时,也不过是如伏大哥一般。伏大哥是可造之材,缺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叫他运用自己所学有施展才华的地方罢了。”
“朕若不同小君子讲理,方才伏逸就不是如此简单就离去了。”
赵澜拧了拧眉心,肯定道:“圣皇如此说,那就是有了偏见不喜伏大哥。”
周显搁下手中之笔,瞧向赵澜的目光流露几分锐利之色,“是又如何?”
赵澜噎了下,一时到不知如何回答了。
“那…那……”
周显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他有些心烦,这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思绪。不是国事繁忙的心烦,也不是朝堂权谋的心烦。另一种,叫他有些无奈却又想愤怒可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
“罢了,朕累了,小君子若是不愿继续争辩就先回弘昌馆去好生休息。伏逸与你姊弟二人一同长大,感情亲厚。他不愿入大顺为官,你也逼迫不得他。朕留他于你身侧,小君子说来该念朕的好才是。”
“唉。”赵澜叹了口气,“我只是绝对亏欠伏大哥罢了,老师为我赵氏尽忠而亡故,我姊姊又叫圣皇许给了许大人。”
“赵姬?”
“嗯,原先在南赵时,伏大哥心悦我姊姊,这本是大好的姻缘,可惜……”
周显眉头不自觉舒展开,笑道:“小君子也不必多想,伏逸说不得是才到神都,难免有些坚持。日后想通了,想来伏氏子弟也不会浪得虚名之辈,朕自会征辟于他。”
“当真?”赵澜有些惊奇于周显的态度转变,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多。
周显复又招手将赵澜引于身侧落座,方才心烦之思尽去。
第57章 帝无长情
寒冬冷月时, 这天色也就暗的早些。不过申时, 宫中各处依照规制已经陆续点了宫灯。
甘泉宫是圣皇往日时常居住之地,自然布置十分妥善。四周的铜盏,方才也陆续点上了烛火, 这会儿倒是亮堂堂一片。
“圣皇, 可要用晚食?”
见圣皇摆了下手,寇连进也只得应了声, 而后往一侧小心退去。
半晌,周显才略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赵澜方才就已经离宫, 只他走后,周显不由有几分悔意。
若当日未曾许配了赵姬, 如今成全她同那伏逸就好了,想来赵澜也会心中喜悦。如今却是难办,而且偏生他许配之人还是许典。
若是寻常小官,周显不在意想了法子叫二者和离,再将赵姬配予伏逸就是了。只许典乃是大顺肱骨之臣, 周显也只得无可奈何。除此之外, 到还有一事搅的周显有些忧心。
不过现在瞧来, 赵小君子怕是还不知晓。赵姬有心看护赵小君子,伏逸也去空悬寺见过了赵小君子,怕也是得了赵姬嘱咐,轻易不会告知。
虽知晓如此,周显到底有几分不放心。
可事已至此,周显头一次感到回天乏术的疲惫之色。
……
弘昌馆。
赵澜这会儿正拉了伏逸一同用晚食, 屋子也放置了炭火,自是不显得寒冷。原本伏逸自觉失了礼仪,不愿同赵澜同行而用。无奈赵澜一番劝说,伏逸不好违逆,也就落座了。
待用了晚食,赵澜舒展了会儿身子,笑道:“我左右无事,就回房中瞧书去了。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早不是那个君王子,伏大哥只当是我的哥哥,在弘昌馆中随意就可。”
“嗯。”伏逸稍稍点头。
赵澜笑了笑,神情颇为放松就要离去。只等他到了门口处,伏逸忽道:“君子,你与大顺周皇……”
赵小侯爷露出几分不大好意思的笑容,“圣皇时常教导我,待我甚好,我只是十分敬重他罢了。”
伏逸快速瞧了赵澜一眼,他知晓赵澜未说了实情。
他来之时,赵姬也隐晦提点了几句。加之今日居室之中,那周皇于赵澜的言语间,实在有些过分熟络及暧昧之色。
半晌,伏逸才道:“君子,人活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我有些逾越了,但也请君子听我一言。帝皇无长情,再则您曾也是贵胄子嗣,若后世史书之上于此事稍作记载,您留下‘男侍’之名,便是只有短短五六字,却又置赵氏为何地呢?
再则,侯爷只有君子一位男嗣,日后君子自当娶妻生子。我来之时,赵姬也同我言明,待她从空悬寺回神都之后,便为君子物色人选。故君子还请把握几分分寸,莫要失了心智才好。”
“伏…伏大哥。”赵澜面露几分羞愧之色,“我知晓了,至于娶妻一事,伏大哥不必忧心,姊姊同我说过,到时依照姊姊安排就好,我全无意见。”
说罢,赵澜再不能留下,只急匆匆回了房间。
待关了门,赵澜虽颇为有些头疼伏逸所说之事,只到底也不曾叫他多少为难。这些时日愈发同圣皇亲厚,赵澜也早思来想去想了不少事宜。
虽不曾理了头绪,可赵澜仍旧心情不错,总归还年轻,也不愿想的太过深入。日后之事,自然是日后再说。
如此赵澜也就安然入睡了。
不过夜半时分,赵澜忽听耳边传来隐约什么东西快速划过空气的破音之声。如今有了衡芜香,赵澜虽不再做噩梦,可这睡眠也说不上深。有时夜间不知什么吵嚷了他,他也就迷糊醒了。
赵澜翻了翻身,那破空之声仍旧未停止。如此,赵澜索性掀开了帷幔从床上起身。
一会儿功夫,外头守夜伺候的宫役立时小心进来查看,却见赵澜坐于床边。
“外头是什么声响?”
年纪大一些的宫役给着赵澜披上了衣物,这才道:“是伏大人在练枪,好一会儿了。我们也不敢去制止,只是吵嚷了小侯爷,不若我等去同伏大人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