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重,寇连进大着胆子上前劝慰:“现下怕是戌时了,圣皇可要回甘泉宫歇息?”
圣皇仍旧不言不语,寇连进便再不敢第二次询问,只得小心随侍在一旁。
一夜未眠,又见天色稍明,寇连进亦是煎熬至极,稍一动弹竟是身形晃动,眼前有些发黑。待好容易回了点精神,寇连进却是忽的听到圣皇笑出了声。
这笑声叫寇连进浑身一颤,立时吓的跪于地,原就红的双目落下泪来哀嚎道:“圣皇您何苦如此,前些时日大病如今才刚好,您不该如此啊。
若实在忧心小侯爷,如今小侯爷不过才离去一日,只叫人去追自就能追回,臣下恳请圣皇万万保重自己啊。”
寇连进此番哀嚎真情切意,哭嚎间更是连连磕头,片刻便将额头磕的一片青肿。
圣皇一夜未眠,加之身体才恢复,此刻自是一副十分倦怠模样。
待此刻笑声才停,圣皇头一次如此失控暴怒般将那木匣单手扫落于地。那木盒重重飞落出去,猛的撞到一侧墙面,其中那道圣旨顿时跌落出去。
可如今谁又能理会到了此事。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外头隐约吵嚷了几分,却是早朝仪时间到了,圣皇又迟迟不出现,外头就难免有些不安。
不消片刻,高望小心推门进来。只他才露面便瞧见圣皇双目赤红般瞧着他,面色露出几分狰狞,“滚滚!!”
高望登时面色惨白,再无人敢来打扰圣皇。
中午时分,有一骑手持圣谕奔驰出了神都。
……
赵澜昨日含怒离了神都,当时自是无碍,可他身体前些时日实在伤了心神,正是需要好生调养时。如今才不过半月,又是一番大怒大悲,加之大半日沿路奔走,到了晚间就累倒了。
幸而他身旁还带了人,自有人服侍他寻了落脚之地。
第二日起来赵澜就失了精神,不似昨日含怒而行不知疲倦模样,是以这会儿车马就慢了行程,否则太过颠簸,赵澜头昏沉的厉害实在不舒服。
这日晚间,赵澜寻了一家驿站暂时落脚,不过用了晚食就有从神都而来的一骑士卒求见。
“叫他来。”
一会儿功夫,那风尘仆仆半点不曾休息,便是吃喝都在马背上的士卒满面风霜拜见了赵澜,而后就从怀中小心拿出一旨圣谕。
“此乃圣皇圣谕,特嘱必须送到小侯爷手上。”
赵澜接了,待打开便见其中所言多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慰之语。赵澜面色有些发沉,竟是手一扬将那圣谕丢到了屋中炭火之中。
如今天气虽已日渐转暖,可驿站哪里比得上弘昌馆中的奢靡精细,各处布置不够保暖,夜间多谢夜风从窗户缝隙处传来。
赵澜如今身子也差,索性就在夜间加了点暖炭。
“小侯爷?”士卒惊呼出声,不可思议瞧着赵澜。
“你且去回复,此去南赵路途迢迢,可终有一日我会走到的。”
这士卒来时就叫人嘱托过,故并不敢用强,只朝赵澜稍稍一礼就面带几分愤然之色退去了。
第二日夜间,又有一骑从神都而来。
第三日如此,第四日,第五日亦是如此。
赵澜行走路程不快,加之走的尽数的官道,并不隐瞒行踪,故那些追赶而来的士卒也不会寻不到他。
一连五日,一道道圣谕到赵澜手中。圣谕所写内容却一道比一道言语恳切,而后甚至有讨饶之意。
直到第六日,圣谕中所言尽数是恳切祈求之情。可千万般的折损了脸面的祈求讨好之意,到底差了些赵澜心中所想。
自伏逸死后,他夜夜难眠,愧疚与不安灼烧的他每时每刻都似乎辗转无措,心中更有无尽的怒意不知该如何平息,他唯有如此做才能叫他自己好过一些。
虽知晓实在不应该,可赵澜已然失了原先心神,再无法冷静思考。
这会儿赵澜手持了手中圣谕,此番却是不曾烧了,而是拿了它回房。片刻后,赵澜再次出来时却是将一封信件扔于那士卒。
“此物交给圣皇,你告知于他,我会在此地等上两日。”
士卒不解这位赵小侯爷是何意,可如今圣皇六日皆发圣谕予他,神都之中也多了不少传言。可再如何,也叫旁人知晓了这位赵小侯爷实在叫圣皇看重,哪里敢得罪他,自是应下又快马离去回神都回禀去了。
承德殿,居室。
寇连进急匆匆而来,待到了居室殿门之外才轻了脚步。这些时日宫中都十分压抑,盖因那位天底下最是尊贵之人如今已经有了一二分疯魔之症。
“大人?”门口守着的高望轻声叫了寇连进一声。
寇连进摆了摆手,只小心推了门,而后躬身而进。
罢了早朝仪已经有六日时间了,这些时日来,圣皇只在居室之中度日,寻常时又不叫人开了门窗,这居室此刻就泛了一股闷热霉沉之感。
寇连进放轻了脚步,待近了他便不由心中酸楚。
短短五六日时间,圣皇鬓角白发又添加了许多,一身衣物这些时日更是从未换过,这会儿早已褶皱脏污。此刻面容更是倦怠,眼窝凹陷了几分,少了往日的几分威严却偏生多了几分叫人可怖的阴鸷暴戾之情。
何苦如此啊。
寇连进也是心中长长一叹,若知如此,当时圣皇不曾见了那赵小君子反倒好。
“…圣皇?圣皇?”
寇连进叫了两回,圣皇才回了神瞧他。
寇连进高捧手中之物躬身上前,将之放于圣皇眼前,“士卒方才送来之物,乃是小侯爷专程着他交给您的。另外小侯爷叫士卒带话来,说是他在原地等您两日时间。”
圣皇一瞬干涩赤红的双目浮现一丝喜意,立时拿过那信件带着浓烈的期盼般将信件拆开,只见看到信中所言之时,圣皇当下身体一晃,眼前阵阵发黑,竟然是要晕厥过去模样。
“此生不复见,好一个此生不复见!”圣皇的声音干涩的厉害,入耳带了刺耳又像是带了一股极大的悲凉凄苦之意。
寇连进慌张上前搀扶住圣皇,又立时开口要叫人寻太医来。
“朕无事,不必寻人来。”
圣皇一手捏紧了手中元氏纸,目光只死死盯着这一张薄薄之纸。一封信件,短短五字,他如何不明白赵澜之意。
这是在逼他,完完全全的逼他。
赵澜再等他两日,若他杀了周璩承,那便随他回神都。如若不然,这就是诀别之信。
“圣皇?”寇连进不敢叫人,神情自是极度担忧,唯恐圣皇再次病重。
可就在此刻,居室之外竟是传来许典高呼之声,“臣下许典,恳请求见圣德上皇。”
随后,又传来高望急切的斥责许典之音。
寇连进下意识张望圣皇。
圣皇有些冷沉般瞧了门外一眼,只将那信件收拢于袖中,“叫他进来。”
“是。”
稍许时间,许典便躬身而进,而后便拜伏而礼可却并未起身,竟是长跪磕头以礼,“今日求见圣皇,臣下有事请奏。”
许典高大的身躯跪于地,此刻以头呛地,万分恭顺模样。
“你有何事可奏?”
许典再次拜伏,而后才道:“臣下奏大皇子私调军队领兵入宫,见圣皇而持兵刃,不听圣皇劝导之言而仍以利箭攻讦之。如此行事,大皇子为人子则不孝,为人臣则谋逆不忠,如此不忠不孝谋逆之人,按大顺律法该以车裂惩处。
故臣下今日来,乃上奏圣皇莫以私情论处,如此方能叫天下臣服,也能叫众人心生惶惶,再不敢谋乱叛逆。”
“许典!”圣皇暴怒之下,只将一侧悬挂利剑抽出直指许典。
“圣皇圣明,臣下愿听凭圣皇处置。”
良久,圣皇忽满目疲惫般手一松,手中利剑顿时脱落于地。
“你出去。”
许典静默起身,躬身倒退,到了门口方才转身缓缓离去。
第76章 寸心皆你
许典是个不太愿意唉声叹气的人, 但今日他却难得的露出几分颓丧之色, 行走在宫中的石阶处都似比往日多了几分孤寂。
他向来不与朝中诸公来往,虽一如既往时常一人出入,可今日比之往日终究有几分不同。
走了许久, 许典才稍稍停顿往后瞧了一眼。隔了重重宫门, 他似能瞧见那红门高墙的承德殿。
许典虽不是显贵世家出生,如今也不过识得字罢了。可到底入官场多年, 为人面憨心细,也能摸清楚几分圣皇的脉门。
大皇子活不了了。
实际上出不出小侯爷的事儿, 大皇子都已经在圣皇心中留下了芥蒂。就算暂时苟且的了一时性命,日后怕也不可能安然度日。
若大皇子只是带兵入宫, 此事到有回转余地,毕竟他以为圣皇已死,而二皇子连同卫夫人秘不发丧,显然是打算偷天换日。他如此做才显得十分有魄力,更有手段, 毕竟调动西拦士卒可是不易。
可大皇子却犯了一个最大的错, 那就是圣皇领诸公从承德殿出来后, 大皇子不曾听圣皇之言退兵而出,更不曾搁下兵刃而贺圣皇安康,反倒有持利刃一搏之意。
如此此事的意义便变了,原是拨乱反正,可现下到有了弑父谋乱之嫌。
圣皇非是心慈手软之人,哪怕那人是至亲血缘, 皇位权利之下,本就无父无子无兄无弟。自古史书记载,君王更替而导致的兄杀弟,弟杀兄,父杀子,子弑父,妻谋夫,夫杀妻的比比皆是,难道还少吗?
若是寻常皇子,圣皇早就容不下了。可偏偏那人是大皇子,无论如何,圣皇是对大皇子下了心血的。
他是长又是嫡,身份再好不过,大义上全然站得住,也可为之后大顺皇朝传递起个好头。加之他自小更是文武双全,深得圣皇之心。
圣皇诸子诸女之中,怕也只有大皇子同二皇子是当真让圣皇有些父子之情的。如此,圣皇才迟迟不愿处死大皇子罢了。
只是谋逆弑父之罪实在非同小可,许典相信圣皇会想明白的。
……
承德殿居室,圣皇端坐在案台一侧。
这会儿圣皇神色算不上好,居室也不曾收拾了。只方才指了许典的利剑叫圣皇拿来放于了案台之上,屋中本就有些暗沉,偏生一道利剑寒光恍惚的印在圣皇面颊一侧,实在叫人心惊。
“寇连进。”
寇连进心一跳,赶紧拜伏到圣皇跟前。
“将石少韫、庄吉及管盖三人传来。”
“是。”
寇连进不敢耽误,一刻钟不到,石少韫三人就到了。如今他们接了大顺官职,石少韫在医道院入职,庄吉入了太乐署,家眷也接来神都定住了。那管盖连着他的紫薇道徒子徒孙都进了太史监,算是跑不出圣皇的手心了,只能徒呼奈何。
是以这三人总算知晓了皇权之威严,也就少了几分傲气,恭敬向圣皇拜伏而礼。
圣皇一手轻轻搁置在利剑之上,开口却道:“三位皆是有道的高人,朕想问一问这世间可有光阴回溯之法?”
石少韫三人先是不解,而后惊讶,再之后同时摇头。
“圣皇,自古光阴难留,这回溯之法不说我等三人,便是真正得了道的仙人也是没有办法的,还请圣皇万万恕罪。”
闻言,圣皇到也不曾发怒。实在他也知晓他如此所言多有荒唐,昨日光阴便如奔腾水流,一旦奔涌而下又哪里可能逆流而回呢。
“罢了。”圣皇轻轻敲打了下利剑,神情不明,颤鸣之音叫石少韫三人都不由皱眉。
……
“许大人,许大人,许大人等等我……”
许典一路深思忧虑,故比着以往走的慢一些,更是时而叹气时而凝眉为难。快到天和门时,只听到有人颇为着急的唤他。
许典回了头去看,却见一二百米处,寇连进挥着手正在朝他跑来。
寇连进速度不慢,片刻后就有些喘气的站到了许典跟前,“许大人,我有事寻您,幸而您今日走的慢些,还叫我追的上。”
“我如今不过天和门寻常士卒,寇大人客气了。”
寇连进稍叹了口气,只见他往四周一看,登时附近的士兵都退远了些。
“许大人,此乃圣皇口谕,着您此刻便启程去追小侯爷,万万将人留在原地,圣皇办些事随后就到。”
圣皇不再信任许典,可若是去留赵澜,许典再合适不过。
骤闻寇连进所言,许典本有些恍神的目光立时凝聚,“圣皇之意是……”
许典话未说全,可寇连进自然知晓其中之意。故见许典目光瞧来,寇连进也毫不避讳同他对视。
见许典明白了其中之意,寇连进深深吸了口气,竟是后退了几步,而后双手一甩再慢慢交叠于胸口,复又长推而出拜伏,却是向许典行了一个大礼。
“寇大人!”许典一怔,寇连进虽是宦人,可他是因伤而入的宫,加之是圣皇跟前的红人,往日间寇连进也是颇为桀骜之人。
他看似对谁都见面三分笑,可真能叫这大宦人如此的,除开圣皇,这天下也剩不下几人了。
寇连进只不叫许典搀扶,一礼行完之后,寇连进这才缓缓起身。
“因小侯爷一事,圣皇这些时日辗转难眠,心中痛楚,再下去圣皇的身子怕要熬不住了。许大人您该知晓天才方才归于一体,圣皇在,天下人就会畏惧圣皇的威严而不敢谋逆,一旦圣皇有恙,大顺七州六府怕又会再生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