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突然噤声,许夫人开了门,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许知萧瞥她一眼,不满道:“我怎就不能回来了?”说罢,便探着身子进了门。
许夫人拦都拦不住他,许知萧就这么急急地闯了进去。
时雨眠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屋内烤着火盆,她的身子仿佛笼了层白纱,几近透明。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手中大红色的、缠了金丝的一层层布料。
红色和白色交响映着,给他带来的,不仅是视觉冲击,还带来了种直击内心的锐痛感。
许知萧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只听时雨眠笑笑道:“知萧哥哥,你来了。”
许夫人两步冲上来,将许知萧推出了房,在门外气愤地压着嗓子抱怨道:“急得好像干什么去!我让你进去了吗?”
许知萧垂下眼,之前心里的那些莫名其妙消失殆尽。他已经是皇家的驸马了,这里也没有他未成婚的妻子,而是……未来的弟媳。
许夫人瞪了他一眼,转身又进了门。许知萧就在外面等着,不多时,许夫人出来道:“好了,你现在进去罢。”
许知萧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许夫人又露出警告的眼神:“我去一趟药馆,你注意分寸。”
许知萧不耐烦地点了头,心道:“你不如就在一旁监视着我。”
时雨眠已经穿得妥当,正在桌前挑拣一包茶叶。
许知萧默然无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白皙灵巧的手指,将一大包茶叶里挑出一根根最嫩的尖儿。
时雨眠道:“知萧哥哥最近还好罢?殿下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没有。”
时雨眠点点头:“那就好。”
茶叶入水,嫩绿的芽尖上攒了细细的小泡。半响,许知萧道:“雨眠,我……对不起。”
时雨眠有些失笑:“怎么还说对不起?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许知萧亦有点失神地望着她,脱口而出道:“那你就要……跟……”
话说了一半,许知萧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于是偏过头去,希望时雨眠不要在意他的口无遮拦。
时雨眠又是一笑,却极尽苦涩。“知萧哥哥,我向来不愿连累你。如今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无路可退了,那只好……”
“别说了。”许知萧将头埋在双臂间,闷闷地打断了她的话。
茶壶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冒了泡,白气蒸腾。
良久,许知萧都没有再抬起头来。时雨眠起身,跪坐在他的身旁,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
许知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将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双手间一寸一寸的抚摸着,半响又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掠过他的唇、鼻尖,还有眼角。
时雨眠任由他这样动作,一声也不吭。
两人都是沉默无言。
时雨眠盯着他深邃的眸子,好像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一样。她叹了口气,然后倚在了他的怀里。
许知萧怔了一下,忍住心中的酸涩,将手慢慢从她身后环了过去。
茶水冒泡的声音和火盆里滋滋的声响灌满了整个屋子,时雨眠缩在许知萧的怀中,轻轻地唱:“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许知萧的心头仿佛都在颤抖了。他呼一口气,闭眼俯身吻在她的唇上。
时雨眠没有反抗,她眼角盈出了泪水。
火星子在盆里跳动,烧炭忽明忽暗,都发着暗红或鲜橘的光。渐渐地,吱吱的声音愈来愈大,火星子跳动得更加剧烈,几乎掩过了开水嘟嘟的声响,掩过了屋内木头因摇动而发出的吱呀的响动。
火星子跳动闪烁着,倏尔逝去,仿佛暗夜的流星般一闪而过,没有半分痕迹。炭火渐渐暗了下来,余热却仍灼烧着四周。
良久,许知萧轻轻贴在时雨眠耳畔道:“好受些了么?”
他拭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珠,手在她光洁如玉的脊背间徘徊。
时雨眠手勾住他的脖子,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又蹭。
多年后,那一幕仍然常常在许知萧的梦里出现。
醒来后是怅然苦涩的,彼时他是甜里带酸的,他心里想的是:“若让我死在这时候,倒也是值得的。”
甚至之后的漫漫年岁里,他都在后悔——为何没能在那个时候了结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第一次写H,可能不太好,以后会努力的……
☆、风月一行人
周径早将一卷卷的文书派人秘密送上了皇帝的案前。
那一字一句,一笔一划皆是周谦通敌叛国、欲意谋反的详细叙述。如今前魏王为册立为太子,眼看周谦大势已去,朝中官员也都一边倒了,周谦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好狗急跳墙。
周径还要多感谢他这一急。毕竟周谦本就是个极为谨慎又多疑的人,放在以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他的野心昭昭,再加上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这才慌不择路。
周径不确定父皇会如何处置他。按本朝律法,谋逆乃是最大、最罪无可赦的罪名,但若是他愿留周谦一命,那也不好说。
周径在殿外徘徊了一阵子,心中又道:“谋逆的是他,又不是我,我犹疑什么?”
他这次偷偷回城,便是怕这消息走漏风声后周谦杀人灭口。偷偷回城不说,就连进宫也如同做贼一般,这滋味真是叫人不好受。
“念迟,你觉得对于你兄长这次的所作所为,朕应给他定个什么罪?”
周径一回神,父皇正拿起一支毛笔,在纸的上方比划着。
周径皱眉道:“我朝自开创以来,未曾有过如此先例,儿臣不好下决断。”
皇上挑眉,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是啊,朕原先以为他才是最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叫他做什么他便不做,从来都没有忤逆的时候。”
他神色陡然一变,将手中毛笔狠狠甩了出去:“原来竟是朕看走了眼!”
下人们纷纷跪倒在地,周径愣了一下,起身捡起那只毛笔。
“传朕的旨意,秦|王周谦,品行不端,危害家国社稷,通敌叛国……按照国法,理应当斩!但,他毕竟是皇家子嗣,养不教父之过,终究有损皇家颜面,还是将他削为庶民,赶出京城……朕便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周径缓缓将毛笔放在皇上的案前,拱手告辞。
周径没有到处乱逛,而是他回到阔别多时的晋王府上。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变化,毕竟不知有多少下人每天辛勤地擦抹。
周径推门进去,有一人锦衣华服正坐在里面,笑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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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愚已经在家里待了两天了。说是待在家里,但几乎可以算是被母亲软禁了。
那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周径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时,母亲会突然闯进来。
虽说他们万幸没在做什么,但两个大男人只穿了里衣相对而坐,实在难以不令人多想。
更何况,对面不是什么普通人,那可是堂堂晋王殿下。
母亲当下未曾发作,毕恭毕敬地将周径“请”了出去,便开始对许知愚审讯般的问话。
许知愚只好道:“我们是通过哥哥才相识,且也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此次回京路上又累又渴,才进药馆里歇息,并无它意。”
许知愚向来乖巧且不会撒谎,于是许夫人半信半疑,警告他这段时间不许出门,要他好好陪着时雨眠。
吃了许知萧的亏以后,许夫人最怕他招惹了什么朝廷里的皇族。一个儿子就罢了,可不能两个都给搭进去。
许夫人自诩是最精明的人,她心中如明镜般的,早已看透了这些表面光鲜亮丽、内心阴暗无比的皇族。
所幸许知愚听话,她也能少操一点心。
但自从他知道时雨眠的病情后,就并不大想去找她。他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又掌了这么多年的药馆,居然没能早日察觉到她的病情。要是许爹还在,一定会骂他:这么多年学的东西,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许知愚心口又有些难受:要是爹还在的话,早就能发现了吧……
这样想着,门外的时雨眠敲门道:“知愚。”
时雨眠把一袋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道:“知愚,晋王殿下回来了么?”
许知愚点点头,有些垂头丧气,但想起面对的人是阿姐,刚准备别过的脸又转了回来,于是强打精神将纸袋拆开。
时雨眠察觉到了他微妙的动作,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她那天精神过于激动,确实像在许知愚心口上生生扎了一刀。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难受呢?说到底,他们如今是天涯沦落人,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
这么想着,时雨眠心中郁气凝住,竟一下喘不过来,紧跟着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阿姐——”许知愚慌乱中大喊一声,颤着手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却发觉她整个人都轻飘飘如羽毛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取出行针的工具和草药,先喂给她药丸,又将长针在火上一燎,扎入穴位中。
许知愚心中已然有了底,但沉痛之中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犹犹豫豫间又将手搭上了她的脉间。
病竟已入内脏深处,再无挽救的可能了。
虽然他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尽力气狠狠地往墙壁上砸了一拳。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比现在更加痛恨自己无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时雨眠微微睁了眼,看见许知愚正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气若游丝:“知愚……”
许知愚鼻尖一酸,赶忙道:“阿姐,你……身子不舒服,不要说话了。”
时雨眠唇边微微一挑,尽显苦涩。她早已发觉自己的身子不对劲了,但她身体一向不错,这次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如今许知愚如此一说,她便了然:自己的病,是没得治了。
时雨眠内心出乎她意料的镇静。她又是苦笑,心中道:“也是,与其苟且偷生,活得憋屈,倒不如死了更痛快。”
许知愚小心翼翼地道:“阿姐,你喝水吗?”
时雨眠不回答,撑着身子慢慢倚起来,看着许知愚道:“知愚,你好好说,我还有几天可活?”
许知愚蹭的站了起来:“阿姐这是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几天不几天的,我听不懂。”
时雨眠道:“知愚,我想早做打算,不然哪一天突然去了,扔下一堆烂摊子,那可……”
许知愚不想再听了,拔腿就走。
待他马上要拉开门的那一瞬,时雨眠叹了一声喊道:“知愚。”
许知愚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在他成亲的那天,”她缓缓道,“我就已不算活着的了。”
许知愚转头看着那个苍白清瘦的人道:“你这辈子,就是为他娶你而活的?”
他不娶你,你就要自寻死路,你对得起时叔和时姨么!
“知愚,”时雨眠如泉水一样清冽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我什么都没有了。”
许知愚真想说,你还有我,有许知萧啊,他并不喜欢周莲,他只是……
可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这样好听的话,对她来说最虚假不过,说出口来不过是给人徒增烦恼。
许知愚打开门,却没有离去。
他怔了半晌,又慢慢走到她跟前,然后轻轻抱住了她。这是一个很轻很虚的拥抱,时雨眠把手搭在他的背上,眼泪又掉了下来。
许知愚哑着嗓子道:“阿姐,你不想再去见见时叔和时姨了吗?他们若是知道你这个模样,会怎样想?”
时雨眠没有回答,许知愚又按住她轻轻颤抖着的肩道:“阿姐,你可知这世上最痛的事情之一,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能……”
良久,时雨眠抬眸道:“知愚,我想……再见我爹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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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径拱手,又笑道:“怎么太子殿下今日有空来寻我了?”
周昔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又周周眉毛道:“堂哥莫要取笑我。这位子便是父皇硬要塞给我的,我才不想要呢。待在我自己的地盘,想怎样玩闹就怎样,不好么?”
周径脱下外衫,在他对面坐下,又将火盆取了出来。
周径细细想了想,他和他这个堂弟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周昔并不是不回来,而是他们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彼此错过。
那他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周昔看出了他的疑惑,笑嘻嘻地道:“哈哈,堂哥如今也被磨平了棱角,也变得心口不一、想说什么都憋在心里了。”
周昔表面上玩世不恭,但幼时就有一副蔫坏的心眼。
偷偷在讨厌的嬷嬷杯子里吐口水、往人家被子里塞松针都是屡见不鲜的小毛病了,周昔幼时便趁着四下无人,将少年周谦一把推入湖中。
彼时皇后身体极弱,周谦的母亲苗妃又十分受宠,周昔舌战群儒,面对众人的质问和责难,硬生生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推给了一个下人。就连受害人周谦后来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这件事之后,周昔就被送到了封地。
“堂哥,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不娶妻呀?”周昔眼神一挑,突然看着周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