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暄摇头:“他不在这里。”
“那有什么关系,师姐在呢,其实我也想上元节告白...所以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呀,顺便挑点小东西,写封信,一起寄给各自的心上人。”
话题变了几百千次,最后还是绕了回来,沈重暄不免感到好笑,摇摇头说:“我不觉得我那是喜欢。”
“那你觉得怎样是喜欢?”
沈重暄被她的反问噎住,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可他常年跟着孟醒,孟醒活像个没有心的怪物,从来没听他说过情爱一事,沈重暄自然也无从得知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又该是怎样一种相处模式。
“你白天会想她吗?”
沈重暄看了眼自己汗湿的手心,低声说:“会。”
“她对你如何?”
沈重暄想了想,选择性地替孟醒洗白了绝大多数的斑斑劣迹:“还算体贴。”
“你想过和她一起生活吗?就是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练剑一起,不管走到哪里都一起。”
沈重暄心想他和孟醒一直这样,但脸上还是做出沉思的模样,良久才说:“还可以。”
褚晚真一锤定音:“——就是喜欢嘛!”
☆、100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重暄一连几个时辰都摆脱不了那一句“就是喜欢嘛”的论断,就连清徵道君来找他时都还心不在焉。
清徵道君一向对沈重暄格外关照,一方面是因孟醒的托付,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无欢的愧疚和怀念。
如果不是三年前的沈重暄随身带着那把点酥剑,她几乎从未想过那样孑然一身的孟烟寒会有血脉留存于世——毕竟她所认识的无欢,是那样决绝又偏执的一个人,即便是名动天下的孟无悲也不过是她注定不同寻常的一生中的点缀之一,她难以想象无欢是以怎样的心情嫁人生子,甚至为了一个男人甘心沦为寂寂无名之辈。
沈重暄为人温柔细致,平心而论,师徒三人中应该数沈重暄最为稳重体贴,只不过孟醒总能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不可窥视的危机感,褚晚真又天生一派傲意凌人的贵气,于是沈重暄时常显得温柔过余,果断不足。
——这简直和孟烟寒大相径庭。
清徵道君时常试图透过他来揣测那个不曾露面的无欢所选择的男人应有的模样,最终也只能描摹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和她、和清如、和孟无悲、和孟烟寒都截然不同的年轻公子。
或许天生一双欢喜目,因为沈重暄便是如此,眉眼总是弯弯的,谦逊端正之中淌着一段不自知的风流,可惜他的唇又像孟烟寒那样生得薄,若不是素来爱笑,必定会让人以为他和孟烟寒是一般无二的桀骜不驯。
清徵又不免叹了口气,于她而言,孟无悲和孟烟寒,都是辟尘山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不只是论武力,她最希望连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能亘古不变,于是事事常新,新亦如旧。
可现如今,这偌大的天下,偌大的江湖,偌大的辟尘山,竟然选择了当年最不堪重用的她来留守,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着故人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步向生者不可追寻之境。
单是活着,竟已如此辛苦。
但她终究还得留下来,再如何可有可无,她也绝不会回避理应由她承担的重量——那是寥寥的怜爱与期待,是清如道君退而求其次的不得不,是孟无悲和孟烟寒的少年意气,但已是她决定用毕生去担负的重量。
沈重暄坐在窗前摹帖的身影随着烛火轻轻摇曳,清徵道君敲过门,端着袖子等在房外,不多时,沈重暄便拿着一件皮裘出来,细心地搭在她肩上,方问:“道君可是有什么急事?”
“不算急事。”清徵道君悄悄绞着手指,努力将酝酿了一整天的腹稿背出,“不过的确是想问你一些事。”
沈重暄眨了眨眼,道:“知无不言。”
“你答应二殿下了吗?”清徵道君停顿片刻,“上元节的事。”
沈重暄摇摇头:“但如果她明晚执意要单独下山,我会尾随在后保护她。道君不必忧心。”
清徵道君忍俊不禁:“这是何必?你卖她一份人情,将来她回去宫里,也会记得这份情的。”
“她还会回去宫里吗?”沈重暄也跟着她笑,“我以为她恨不得一辈子缠着师父了。”
“她自己当然想跟着你们,但怎么可能呢?”清徵道君轻叹口气,“她十八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陛下定然是十分喜爱她,才会由得她现在还和你们一道历练,但也只是这两年的事罢了,待到朝堂稳定,必然还是要召她回宫,寻个文武双全出身不错的好郎君。”
“郎君?”沈重暄愣了一下,风月之事总是离他格外遥远,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想过,但清徵道君此时所说的“好郎君”,必然不会是褚晚真想要的那个“剑客”。
他一时有些为难,因为从来不曾考虑这些,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感到茫然,是父母之命来得重要,还是自己喜欢来得重要?
也不对,他没有父母,似乎不用担心这些。
——那孟醒又会怎样想呢?孟醒会替他张罗亲事吗?毕竟孟醒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父,替他操办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孟醒天生反骨,恐怕他自己都不愿随便找个姑娘糊弄,否则凭他的相貌名望,怎么也不会独身至今。
...那么孟醒会成亲吗?孟醒比他还要大七岁,早就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清徵道君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都不见沈重暄反应,后者一脸凝重的神情,仿佛是在思考什么武道上的艰深难题,清徵道君也不便打扰,故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回神。
过了小半刻钟,沈重暄总算如她所愿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开口问她:“道君,每个人都会成亲吗?”
清徵道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怀疑他是在暗示单身至今的自己,但清徵道君脾气好,只当他童言无忌,好言好语地解释:“大多数人是这样的,不过江湖人讲究自在随心,相对晚真那样的出身而言,江湖人更容易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那如果一辈子都没遇到心爱之人呢?”
清徵道君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泣涕涟涟,更加确信这崽子就是在揭自己伤疤,但依然轻声地教育迷茫的少年:“那就一直一个人。”
沈重暄松了口气。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大概是担心孟醒会迎娶和褚晚真一样咋咋乎乎的女子,从而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吧。
清徵道君望他一眼,毕竟多活了十多二十年,这一眼就能看清他不少的心思,当即微微一笑,难得有些促狭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连忙摇头:“没有。”
于是褚晚真那声“就是喜欢嘛”的宣判锲而不舍地浮出他的脑海,愤愤不平地狂叫数遍,吵得沈重暄一阵头疼。
“喜欢也不用害羞,”清徵道君温柔地注视着他,轻柔道,“你母亲十二三岁就敢说自己钟情无悲,虽然现在看来只是稚子戏言,但她向来很大胆,贫道一直很羡慕她这一点。”
“娘做得不对,”沈重暄摇摇头,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但她和师祖至少看上去的确很般配。”
——而他和孟醒呢?...简直荒谬!
沈重暄恨不能使出一整套鉴灵,把那个揣着鬼鬼祟祟的念头的兴奋的自己立即斩杀。
“般配?”清徵道君笑了笑,“也许是吧。只是贫道以为,你是她的孩子,她本来就是风华绝代的女子——这种风华应当超出性别,她和守真君是同样惊世骇俗又惊才绝艳的人,而你比他们更加温柔细致,平心而论,你才十七岁,武功虽不比守真君酩酊剑这样的鬼才,却已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若是你的话,会比无欢更加招人喜欢罢。”
沈重暄的头摇得更快:“我没有那些心思。”
可惜他越反驳,清徵就越笃定。
当年无欢多多少少有几分殉于情爱的意思,若不是对孟无悲的执念,如今的辟尘门掌门就该是无欢道君,清徵道君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她的孩子重蹈覆辙。少年人的喜欢可长可短,可深可浅,但正是当年的清如道君小觑了无欢对孟无悲的执念才会导致那些悲剧的发生,清徵宁可误伤,也不愿意把沈重暄置身于危险之中。
沈重暄正发着呆,就忽然听见清徵问:“那姑娘年纪多大了?认识多久了?家里是做什么的?也是江湖人吗?你有没有和你家中长辈商量过?若是江湖人,就要由你师父去提亲,但你师父生性乖张,要过他那一关恐怕不易...贫道还没问你,那姑娘性情如何?她也心悦你吗?如果不是江湖人,就得央你叔叔伯伯帮忙,你家虽然颇有钱财,但你这几年钻研武道,恐怕也没怎么学习经商,将来怎么维持生计?万不可坐吃山空。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沈重暄:“......”
但他对上清徵道君关切的双眼,便一时发不出声音,先前那些敷衍了事的反驳都在这样的关心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清徵道君是他母亲的挚友,更是他实际的师长,这样身份的长辈,又会对他隐秘而肮脏的念头抱有怎样的看法呢?
沈重暄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那一点只是露了头就被他几番恐吓几欲掐灭的想法忽然见风就长,仿佛有人贴在他耳边得意洋洋地大叫,怂恿也好强迫也好,他心底那一点不可见光的脏东西突然也生出了想要得到认可的渴望。
——这太荒谬了。
沈重暄咬紧牙关,顶着清徵道君关怀备至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绝了她的好意:“道君,真的没有。”
清徵大失所望。
这三年里,孟醒只偶尔带他们下山,似乎是为了褚晚真的安危,这三年大多时间都把他俩关在山上,而清徵道君就不得不替常常失踪的孟醒照料这两个孩子,然而她还是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在沈重暄越长越像无欢的这三年,他依然片刻都不曾全身心地信赖过她。
他有时候很像无欢,戒备而淡漠,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怀疑他人——只是无欢的信任曾给过她,沈重暄却不愿给她,如是而已。
“重暄,”清徵深深地望着沈重暄,顺带将身上的皮裘脱还给他,“世上不是只有你师父在关心你。”
沈重暄微微一愣,忽然像是听见三年前的宋逐波也同样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句话,只是当时他太年幼,于是一笑了之,而今天的清徵却比当时的宋逐波柔和许多,也显得真诚许多。
只是发现自己不被信任之后,清徵向他表达了失望,而宋逐波表达的是恼怒。
沈重暄垂下头,狠狠地掐着自己手心,过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道君,我不会喜欢他了。”
“你怎么确定呢?”
沈重暄闭上眼,轻轻说:“我不能毁了他。”
☆、101
清徵道君温柔的注视在这样的情境下却像是最严厉质问,但她终归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选择尊重沈重暄的决定:“无论如何,莫失自我。”
“有这么可怖吗?”沈重暄笑笑,试图以少年人惯有的敷衍带过这个话题,清徵道君却不吃这套,依然认真地看着他:“那是洪水猛兽也不能及的灾难。”
毕竟当初再如何惊艳众生的天之骄子,诸如孟烟寒萧漱华一类的人,最后都不可避免地殒于情爱。
清徵宁可故步自封,也不敢招惹分毫。
“灾难?”沈重暄低下头,温和地笑笑,“我记住了。”
单是情爱就已是灾难,若是爱上自己的师父,岂不更是足以遗臭万年的祸患。
而褚晚真终究会回宫,他还是可以和孟醒一道,因为他是他徒弟,而且他早就无家可归,只要他不犯大错,孟醒一定不会弃他而去。
这样就很好了。
等到没有褚晚真打扰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如往常,这样就足够了。
翌日天光破云时,沈重暄推开门就看见褚晚真早已抱剑立在他房前,一身红衣像是被火点着了一般,张扬地燃烧在一片素净的雪地里。
沈重暄收回打量她的眼神,平静地和她擦肩而过,这次褚晚真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立时发火,而是反手擒住他手腕,不情不愿地开口:“沈重暄,你陪我吧。”
“...松手。”沈重暄垂眼,手腕上已经感觉到褚晚真恨不得掐死他的力道,“好好谈,否则挨打。”
褚晚真立刻换了张脸,笑意盈盈地拽着他走进房里,等沈重暄回过神来时,褚晚真已经把门关上了。
“我态度很诚恳的。”褚晚真解下火红的披风,顺手放在桌上,随后站起身,从袖子抖出一堆物件,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她再弯腰一一捡起,“首先,我先喊你一声师兄,还满意吗?”
沈重暄屈指敲了敲桌面:“不错。”
褚晚真腆着笑脸,又从一堆物件里挑出一枚荷包,小心翼翼地按在心口祈祷了一会儿,才放上桌面。
那荷包小巧精致,凭沈重暄持家多年的眼力,一眼便看出那荷包所用的锦缎都是上上品,比他精挑细选千金一匹给孟醒制衣裳的丝绸还要高上一等,绣制花纹的丝线更是贵重,他依稀记得这种丝线只贡给皇族,而那荷包还熏了香料,沈重暄耐下性子品了会儿,猜想也是某种只贡给皇族的香料。
在商言商,这只荷包的价值,在沈重暄眼里已经超过褚晚真这个人了。
再对上褚晚真一双满是得意的眼,沈重暄冲她一笑:“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