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漱华和孟浪并肩躺在不远的雪地里,萧漱华的双手手腕缠纱布,丝丝点点的鲜血沁出来,晕在雪上,鲜艳至极,而孟浪的身上已经满覆薄霜,他刚才拼尽一切地抱着孟浪,也没能再渡给他哪怕一丁一点的温暖。
他再怎么少不更事,这时也隐隐约约有了感觉,他的元元再也回不来了。
萧漱华这两年常常走丢,谁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孟浪从来不敢离他太远,今晚也不例外。萧漱华走后,那个和他一样装睡,却选择了尾随萧漱华离开的孟浪,再也没和以前一样,在天亮之前,领着走失的萧漱华,哼着小曲叫他起床练武。
萧同悲感到很难过,他努力地眨眼,似乎一闭一睁之后,又会看到孟浪在灶前忙碌的身影。
可他眨了千百次眼,眼睛又干又涩,酸痛得要命,眼前的风雪还是风雪,归人却再也没归来。
“抱朴子,请吧。”闻竹觅微笑时再次眺见天边高悬的月亮,不自禁地摇摇头,侧身时问,“您说,这雪夜还要多久才会过去呢?”
孟无悲和他错身而过,闭口不言,眼神淡漠如月,一身的孤高和凛寒,更胜漫天的风雪。
闻竹觅的笑容半分不减,等了片刻,便扭头去看萧同悲,笑着问:“你叫萧同悲是吗?同悲,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萧同悲也冷冷地看着他,但他不如孟无悲那样平静,一双眼眸通红如血,手心的冻疮已经被他掐破,正滴着腥红的血。
闻竹觅讨了个没趣,兀自摇摇头:“这雪夜不过去才好,有月亮的地方才有师兄。”他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孟无悲,意有所指地再道,“可惜,日月不同天。”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始终是孟无悲,他既不如闻竹觅那么聒噪,也不像萧同悲那么绝望,他沉默得像是等待着厚积薄发的古钟,淡淡地试过萧漱华的呼吸,又把上他的脉门,确定萧漱华身体几无大碍,才站起身子,开口道:“假如贫道此时反悔呢?”
闻竹觅神情不动,定定地看着他:“那么我会死。”他顿了顿,“可又如何呢?”
“......”孟无悲同样回眸看他,“你不怕死?”
闻竹觅摇摇头,终于收起一直不曾消失的笑容,这还是孟无悲第一次看见他不笑的模样,这孩子从当年追杀萧漱华时的第一次见面,就一直挂着轻轻浅浅的笑,不亲近也不疏远,孟无悲不觉得有多特别,但他的确从未见过闻竹觅不笑的样子。
“我没有武功,很多想要两全其美的事就只能铤而走险,正如您想同时保住天下和师兄,我也希望姐姐和师兄都能平安喜乐,余生顺遂。我的提议确实会伤到师兄,但我不能拿姐姐的性命冒险,您也不能拿天下人一起冒险。”闻竹觅停下片刻,轻声说,“您亲眼见过封前辈的死亡,诚然,那是我做的手脚,但宋前辈、清如道君、恭王府,还有这十三州里数不尽的亡人,无一不是师兄的手笔,他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若我不想保他,大可直接带他离开,不过是一个几不设防的师兄,姐姐想要手刃他的渴求,已经两年之久了。”
“你为什么想保他?”
闻竹觅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孟无悲以为他想要回避,才听见闻竹觅的声音轻如蚊讷:“闻栩对我做那种事时,师兄救过我很多次。”
孟无悲按着玉楼春的手猛地一颤,连带着他的呼吸也颤抖起来,他深呼吸了几口,才忍住心里汹涌的怒火,问:“怎么救?”
“...师兄和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闻竹觅说,“抱朴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您今日狠不下心,来日众人来犯,您真的能一夫当关?——那时候,他们会逼师兄死。”他转头看向萧同悲,低声说,“他确实天赋很好,可是‘萧’这个姓氏,就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到那时,您谁都护不住。”
孟无悲还想再说,萧同悲却已率先打断他们,脸色阴沉地问:“元元是怎么死的?”
闻竹觅饶有兴致:“元元?”
孟无悲不语,沉默地抽出玉楼春,破风一斩,凌厉的剑气冷若寒霜,但萧同悲依然通红着眼,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孟无悲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贫道杀了他。”
闻竹觅的眉梢挑了挑,他刚遇到萧漱华时,萧漱华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同悲立时弹起,疯了也似地向他冲来,孟无悲眼里寒光一闪,就知道萧同悲这一次摸出了什么匕首一类的物件——但即便如此,萧同悲的身法在他看来依然太慢,慢得好像颠簸学步的幼儿,他甚至感到失望,萧漱华倾囊相授的两年,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废物。
于是下一瞬,气势汹汹的萧同悲已经重重地跌倒在地,他身后站着不知何时挪身过去的孟无悲,犹然抬着尚未收回的腿。
孟无悲掸去衣摆的灰尘,平静地放下腿,轻轻踩了踩萧同悲的脊背,压低声音道:“记住你现在的无力罢。”
萧同悲挣扎着扭过头,眼中映满孟无悲那双无悲无喜的眸,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胆寒,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把凛冽的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萧漱华的桂殿秋,还是孟无悲的玉楼春。
——或者,是萧漱华的孟无悲。
闻竹觅使了个眼色,两名门生立刻扶起地上的萧漱华,但萧漱华的睡穴点得重,即便是这样的动静也没能把他吵醒,孟无悲收回手中的玉楼春,快步走去把他横抱在怀里,横眼望向依然呆在原地的萧同悲,漠然道:“把你师兄带上,寻个好地方埋了。”
萧同悲愣愣地:“埋了?”
“同悲山罢。”
萧同悲收回眼神,低低地应了一声,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把拉住孟浪的衣襟,那股刺骨的寒冷趁机钻进他的手心,但他更不舍得松手,仿佛被孟浪身上的霜雪粘住了手一般,一步一步地,坚定地把他搂回怀里。
他本来想效仿孟无悲的动作,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抱起孟浪,最后只能艰难地拖着孟浪,尽力地跟紧孟无悲。
萧同悲想,孟无悲所说的记住现在的无力,是否也包括现在亲眼看着孟浪的衣衫被磨破,他依然无力抱起孟浪的绝望呢?
闻竹觅站在他们身后,遥遥地看着两点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终于再次挂上惯常的笑容,唇间悄悄地抿出“谢谢”二字,同样领着两名门生,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两路人仿佛只是偶然的交错而过,那一夜寒彻人心的雪里,抱朴子的盛名就此奠定,然而盛名背后,是永不停歇的风雪,和不知尽头的月夜。
这一切的秘密,经年之后,也再不曾被人提起。
但对于萧同悲而言,这一夜最大的秘密,竟然在于从此之后,知道“李元之”的活人,终于只剩他一个了。
从此只有他知道,有个叫李元之的羸弱书生,演了三年孟浪,两年孟郎,从荒芜中追着月亮而来,在雪地里为月亮而死。
这便是你的道吗?元元。
“如果说是你断了他手筋,他会恨你。”
“他本来就恨贫道。”孟无悲在同悲山上放下萧漱华时,眼睫颤得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他在心里补充:“但恨比爱好。”
恨能保你性命,爱却使你我都不得飞升。
孟无悲俯身拂开萧漱华的发丝,望向一旁的萧同悲,道:“之后的事,交给贫道。”
“你会怎么做?”
孟无悲没有应声。
后来他在同悲山前的另一座山住下,玉楼春终于饮血,万人臣服,此后断绝了世人和同悲山的一切爱恨纠葛。
——而他也是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没能撑到100章,有点难受...。
☆、98
清徵道君走至琼台观时,身后乌泱泱地跟着一群白衣胜雪的门生,为首的姑娘与众不同,独穿一身鹅黄,在一干满眼期盼的门生当中笑得得意洋洋最为谄媚,一看就是领头起事的家伙,清徵道君却一时拿她无法,只能哭笑不得地和她对望。
褚晚真总算见到道君转身,险些感动得涕泗横流,立马摆出十万分的真诚,嬉皮笑脸地迎上前去:“曾师祖,你肯答应啦?”
清徵道君被她这一声“曾师祖”喊得身心舒畅,这三年来,孟醒虽然带着两个徒弟借住在辟尘门,却一直不愿认祖归宗,沈重暄对孟醒唯命是从,她压根拿那俩人无计可施,倒是褚晚真天生识相,明面上跟着孟醒大义凛然,私底下嘴甜得非常人能比,连清徵道君这样不善交际的也被她那些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爱恨不能。
但这次的事非同小可,要带着这么多门生下山去看花灯?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答应什么?真是胡闹。”清徵道君皱着眉尖,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前两年你私自溜下山去,贫道就已网开一面,今年还想带这么多门生下去,岂不是乱套?让你师父知道,必然要怪贫道没有看好你。”
褚晚真笑着抓住她手,双眼发亮:“师父不会知道的,真的,只要瞒着沈重暄,师父就什么都不会知道。”
清徵道君无可奈何,反问:“瞒住重暄?谁能瞒住?”
“哎呀,他就知道练武,什么都不知道的。”褚晚真顿了顿,又怨气横生地补了一句,“噢,还会跟师父撒娇,可会了。”
清徵道君闷笑不止,捏捏她的鼻子:“那你回头看?”
褚晚真一直和她撒娇,全然没有注意身后簇拥着她的门生已然自发分开两侧,留出一道宽窄适度的长路,而路的尽头,赫然便是正抱剑冷笑的沈重暄。
没等褚晚真彻底回过头来,沈重暄已经开口:“师妹殿下,你又缠着道君要糖?”
褚晚真暗地里翻了个真情实感的白眼,却在回过头的刹那展开明艳的如花笑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那玉树临风潇洒倜傥风流无匹举世无双的元——元——师——弟——啊!”
沈重暄的笑容同样无懈可击:“师妹殿下还没回答草民的问题呢?”
褚晚真笑眯眯地:“叫师姐。”
沈重暄眉眼弯弯:“师妹殿下。”
褚晚真笑得牙齿咯咯作响:“乖元元,叫师姐给你糖吃。”
沈重暄从怀里摸出一把糖:“好师妹,我就知道你馋了。”
片刻之后,琼台观中果然一声惊响,清徵道君眼疾手快地引剑拦在二人中间,而她左右两侧正是沈重暄和褚晚真各自寒光湛湛的长剑。
“战平了,别吵了。”清徵道君拿这两人毫无办法,偏偏孟醒此时又不在山里,她时常感觉调解这对同门师兄妹或者师姐弟的任务远比守住辟尘门还要艰巨,“都消停会儿,好不好?”
沈重暄率先收剑,笑容和煦如春风:“师门不幸,让道君见笑了。”
褚晚真怀疑沈重暄收回去的剑正在剑鞘里头跳舞,不然就是那张闭不住的嘴里还偷偷藏了什么试图暗杀皇嗣的暗器。
但她为人师姐,有容乃大,对付这种顽劣师弟,动刀动剑的确有辱斯文,因此褚晚真微微一笑,一拳揍在沈重暄风流无匹举世无双的脸上:“——沈重暄,你给爷死!”
清徵道君实在无法调和他俩,最后只能带着一群门生把拳打脚踢缠斗不休的二人强行拉开,再拿麻绳捆好两只粽子,通通丢去柴房,等候孟醒发落。
然而孟醒彻夜未归,翌日早晨门生前去送饭后,匆匆去见清徵,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了沈重暄脸上的牙印,足可印证褚晚真牙口不错。
清徵道君又气又笑,亲自给褚晚真的嘴塞了布,于是这一整天柴房里就只剩沈重暄喋喋不休的《清静经》和褚晚真气急败坏的怒嚎。
最后两人通通缚住手脚塞住嘴,柴房一夜无声,辟尘山上下终于皆大欢喜,一夜好眠。
夜半时分,褚晚真甜梦正酣,沈重暄倒还清醒,脑中正在默演鉴灵,忽听一声柴扉开关的声音,清徵道君走进来,借着惨白的月光找到窝在墙角的沈重暄,轻叹了一口气,向他摆摆手,沈重暄果然冲她眨眨眼,片刻便自己松了手上的绳索,又拿掉嘴里的布,无声地呸了两下,蹑手蹑脚地跟着清徵出去了。
清徵道君把他引到一片空地,才开口训他:“知道错了吗?”
沈重暄不卑不亢地点点头:“知道了。”
清徵道君一看他这态度就知道又是敷衍,但沈重暄向来是这样诚心认错死不悔改,好在下手知道轻重,两人打得天崩地裂,实则褚晚真身上几乎一点轻伤都没落,不像褚晚真揍沈重暄,那才是拳拳到肉,就连沈重暄脸上的牙印都过了一天还没消肿。
“这是你师父传来的信。”清徵道君和他对视片刻,自问没本事和他说理,索性开门见山,递给他一封还未拆开的信。
沈重暄从善如流地拆开信封,信纸上的字迹鸾漂凤泊,确然出自孟醒之手:
“元元亲启。为师近日在云都暗中查探燕还生去向,发现闻家姐弟的确长得漂亮,虽然比起为师还略逊一筹,但为师谦虚,所以元元日后千万记得,莫要在人前声张为师美貌,遇人只说比闻家姐弟貌美三分即可。
另外,燕还生的断袖似真似假,实则为师困惑三年之久,他若当真是断袖,当年为何对为师的容貌视若无睹,可见这厮实在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因此不足为惧。但由于他与封琅牵连良多,为师不能不挂心,一是为了元元的心愿,二是为了元元的心愿,三是为了元元的心愿,万望元元体谅,不至胡思乱想,为师对燕还生的关注,和封琳毫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