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中的故事成了真,令人寒心的故事在一幕幕上演,但她可不想让故事圆满。她喜欢的可是惨烈悲剧故事,然而话本上最惨烈的悲剧也抵不过那一年大雪中缓缓跪下的青衫。
阿娘!
她的母亲,尊贵无双的世家嫡女,雍容华贵的州牧夫人为了犯错的女儿对着一个卑贱的庶女跪下了。
她当时奇异的不恨她哭哭啼啼的庶女妹妹,反而对遥遥端坐家主位置,面无表情的父亲恨入骨髓。
既然你不喜欢母亲,又何必娶她。既然你不想要我这个女儿,当初一碗红花骗母亲喝下去便好。既然你从不在意庶出的妹妹,又为何要故意宠溺她,让她在府中近乎无法无天,最终让她断送一生。
我的父亲啊!凉水的州牧大人啊!你到底在意什么?女儿很好奇呢?父亲可千万不要让女儿知道啊!不然……她望着妹妹,望着母亲,苍白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她俯下从来不曾弯曲的身子,高声道:“女儿知错了,请父亲原谅。”
☆、第 34 章
凉水的大雪从来未曾像那一年下的那般大过,她跪俯在冰凉刺骨的青石板上,任由大雪飘飞,遮盖住她猩红的毛皮大氅。
她的母亲,她的姨娘,她的妹妹,跪在冰冷潮湿的台阶之上,几步之外是烧着数个火盆的暖阁。而她的父亲正端坐于正中间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的看她们,对阖府四位女眷的下跪没有表现出一点的波动。
娇贵的妻子,美丽的爱妾,活泼可爱娇宠至今的小女儿,还有一出生就被先皇收为义孙女的嫡长女,她们统统跪于这个寒冷的冬日,而她们的夫君、父亲连乌托对她们没有一丝先前的爱意,坐视她们在大雪飘飞的冬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脸上无一丝血色可言。
好,好,好。你是我父亲,我还小,反抗不了你,我认错不行吗?时年五岁的连轻羽抓着地上堆积的白雪,高声的对她的父亲坦诚她的错误。
果然,她的父亲听她一一列举她所犯下的过错后,就听到她的父亲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他道:“知道错了就好,你们都回去吧,天冷路滑不要摔倒冻着了。”
搁在以前,她们会觉得这是他的关怀,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暖阁中男人不再是她们心目中威严却温柔多情的夫君,也不再是严肃却对自己一双女儿异常宠溺的严父了。他的冷血无情在这个冬日如同大雪一般悄然降临,冷寒入骨。
连乌托说完这些话,就抬手让人关闭了暖阁的大门。绘制者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香杉大门缓缓关上,在冬日的大雪里关门的声音几不可闻但听在她的耳中却不亚于春日惊蛰里的初雷。
大雪纷飞,遮盖四野。寒冷的冬日,皑皑的雪花,天地一色的白茫,她伸出微微颤动的小手接住了一片鹅毛大小的雪花,看在纯白无暇的雪花在自己的手心中缓缓的融化成寒冷刺骨的冰水。
她喃喃自语道:“好冷啊!”
“既然知道冷,还不赶紧回去。”青衫萧萧而立,碎金的团枝兰花坠在衣裙的裙摆上,她的母亲难得的对她严厉。
妍姨娘牵着兀自哭哭啼啼的女儿走过来,脸色灰败的对她们道:“夫人,小姐,奴先带二小姐回去,她的脸再不上药会毁了的。”
妍,美丽也。任清妍人如其名,清丽多姿,美丽到不到方物。她年方不到双十,一身轻粉的宫装更衬得她如未嫁人的少女般清新脱俗。虽然现在因为亲生女儿脸上的伤与刚才雪中的跪地求情,脸色显得不甚好看,但美人病中姿容,就如西子捧心愈见增妍,不仅没有损耗她的颜色,反而使人见之更加怜惜十分。
她的母亲俯身摸了摸她妹妹另一半完好的脸,忧心道:“府中的大夫医术不错,于抚痕去疤颇有手段,想来阿嫣的伤在大夫的照看下应当会无碍的。”府中四位大夫有两位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都是她母亲精心挑选后作为她的陪嫁送进来的,而且身家性命全在捏在她手中,自是不怕大夫们不尽心尽力。
“谢谢夫人,奴先告退了。”
大雪纷飞,很快这一大一小的两道粉色的身影就消失在这一片白色中。幼年的连轻羽拍了拍手,对她的母亲殷蕊荷道:“阿娘,我们也回去吧,我冷了也渴了。”
殷蕊荷没有理她,侧身望着紧闭大门的暖阁,目光惆怅多情,她静静的立着,身姿如弱柳扶风一般细瘦而无力。
连轻羽唤道:“阿娘。”见殷蕊荷不理她,不耐烦的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暖阁所在的院落。
上元灯节,烟火满天,十四岁的殷蕊荷在茶楼上一个错眼便错付了终生。
十六岁殷蕊荷如愿的嫁给了先皇钦点的状元连乌托,初始时新婚燕尔但也和睦,但随着先皇沉痼未愈又添新伤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殷蕊荷所在的家族一向是保皇派系的中流砥柱,皇子中有谁可能会登位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效忠于最终登顶的那个人。这一做法当然会惹恼那些已在朝中不动声色拉拢了不少大臣的皇子们,他们深恨于殷氏家族的不识相,又见殷氏家族后继无人,所以从来不对盘的皇子们竟然奇异的联合在一起,一点点的磨掉了殷氏家族数代的经营盘根,让偌大的殷氏家族一时间成为了象征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当时的太子太傅殷阁老年老体衰,眼见朝中因为九五之尊之位闹得乌烟瘴气,又见家族中虽无人为继,但族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杖着殷氏数代人为帝师所带来的权势目中无人,便暗地里遣人护送了一些族中的小辈前往偏僻乡野山林间,以备他日祸起时能多多少少保留一些殷氏的血脉。
又不顾自己不宜长途跋涉的身体前来看自己唯一的孙女家,向自己的孙女殷蕊荷坦言了他的担忧与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宜,并劝她早做打算。
殷蕊荷当时正沉浸在初为人母幸福当中,自然没听进去,这才导致她乍听闻自己成亲才一年多的夫君以她产后需要调养为由纳了一房美妾时立时气急攻心晕倒了。
殷蕊荷晕倒并没有改变连乌托的心意,反而借口将她软禁在院中,直到一年后一岁的连轻羽天天哭着要母亲,才将她放了出来,那时她的庶女妹妹才刚刚出生,连洗三都尚未过。
连轻羽哭着要母亲自然不是出自她本愿,那时她太小,这些事是她奶娘见妍姨娘有了孩子后起的心思。
府中唯一的小姐的奶娘和府中受宠姨娘所生孩子的奶娘待遇与尊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她奶娘哄着她天天哭着向连乌托要母亲。连乌托不知道是因为她是嫡长女还是因为不耐烦她天天哭,同意了放她母亲出来养育她。
她的母亲殷蕊荷与她分开时她还是襁褓中吃手指的婴孩,再见面时她已经能在奶娘与丫鬟的看护下慢慢的走了。
连轻羽对幼时的记忆很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母亲好像常常在抱着她无声的流泪。她那时懵懂无知,话都说不清,对在流泪的母亲常常手足无措的挥着小手臂摸她母亲的脸或者挣扎着要奶娘抱。
后来她渐渐的长大了,母亲便不再流泪,十几年后她想是因为父亲时常的探望与留宿改变的,母亲的改变不止这一处,她与父亲的爱妾幼女也相处的很好。似乎一年的软禁耗光了她所有的骄傲,她变得与那些来往的夫人一样的自欺于己。变得只要自己的夫君能偶尔的来看下,便心满意足,不再奢求其他。
她母亲的奶嬷嬷曾告诉她,她的母亲尚未出嫁时的风姿,不是嫁于□□的温婉贤良,隐忍懦弱,而是如夏日的红花般光彩耀人,有着令人不可直视她的光彩。
后来啊,在国都的上元节,她的母亲看到了她的父亲,只一眼她的母亲便决定此生非君不嫁。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少女的殷蕊荷瞒着家人与年轻的学子暗中来往,她在南方继明帝君神像下许愿,在洁白如雪香气扑鼻的花树下踮脚亲吻了她意中人的脸颊,在她意中人错愕的目光下害羞的跑走。
她对祖父说,自己不要嫁于世家大族为妻,只愿找一个家中贫寒但前途无量的进士,一来她娘家势大能拿捏她夫家,二来也为家族添些新的助力。
她的祖父一向疼爱这个父母早亡的孙女,因此暂且应允了此事,并与一年四季三季都在卧床的妻子商议了此事,而当时她的祖母当时正精神不济,因此也没多想点头应允了。
两年后,她得偿所愿嫁于自己的意中人,并于婚后二个月后怀上了她的女儿连轻羽。
初次怀孕的殷蕊荷受了很大的苦,这些孕中的苦楚让她下意识的忽视了自己的夫君每日里早出晚归,常常披星戴月回来的不对劲的忙碌。等她意识到她的夫君在忙些什么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那时侯她的女儿都已经三岁了,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不可逆转了。
一向倚重殷氏家族的先皇病重垂危,太子顺理成章的监国,皇子们则一门心思动手除掉太子的羽翼,而数代贵为帝师又是铁杆的保皇党的殷氏家族首当其冲的遭受到皇子们的针对与太子的袖手旁观。
开辟一个家族,延续一个家族很艰难,但毁灭往往来的很是容易。
整个殷氏家族除了出嫁女幸免外,其余的除了年老者,幼小的孩童外,都没了性命,死后草草的被扔进乱葬岗,任野狗撕咬填肚。
殷蕊荷接到消息时已过了一月有余,她挥退下人,呆呆的从下午坐到翌日天明,不言不语,一声不吭,美丽秀雅的瑞风眼中透露出彻骨的绝望。
旭日东升洒下万重光芒,同时也透过六角窗棂上镶嵌的明瓦洒到榻上端坐的人影。正红的衣裙上金银织成的团枝海棠微微反射着东升旭日金色的光芒,投射到雪白的墙面上,恍若一个个小太阳。
枯坐近六个时辰的殷蕊荷伸出因为长久保持着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的手臂,缓缓的用苍白的指尖描慕雪白墙面上的小太阳。
“你的侄女来了。”威严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她抬眼一看,她的夫君正身着五品的官服,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侄女?她还有亲人在世吗?殷蕊荷痴痴的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
“不去见见吗?”
去,怎会不去。她所剩非多,自然要抓住尚留于世的一丝温暖苟活下去。
☆、第 35 章
仲春的夜色如凉凉的水波般轻柔,上百盏的孔明灯照下暖暖的光芒。花园中百花吐蕊绽放馨香,绿草织成绒毯铺展在地下供人坐卧。
天下一品楼中芳芷汀兰的花园中一名身着翠绿衣裙的女子仰着一张明媚的俏脸正静静的邀灯以祭夜色。
中济真人道:“难怪你听闻弟弟身亡后,只遣了人回家,然后自己却与人来酒楼喝酒。”既不是同母所出也没有亲眼见过的异母弟弟,说来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会为了他伤心,任谁想都会觉得其人虚伪无比。
连轻羽低头喝酒,不想接这种怎么说都不妥的话。亲人血脉间,即使不相识,该做出的姿态还是该做出,不然别人会觉得你冷血无情,担忧与之交往自己会吃亏。
世人不喜冷血无情之人,却不知自己亦是冷血无情之人。
秋夕月看看中济真人又扭头看看连轻羽,道:“人死不能复生,阿轻就算回去也不能改变什么,不如早日悟得大道,以求能超脱生死。”
中济真人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夸奖道:“小月说的真好。”话音忽地一转,她悠悠的问道:“但是你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秋夕月傻傻一笑,道:“真人不是知道嘛。”
中济真人慵懒的用手支着下巴,懒洋洋的道:“我真替你爹悦怿君感到悲哀,摊上这么一个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你说的可真对啊!秋夕月耸耸肩,无奈的道:“没办法,我是真的对修炼不感兴趣。”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我才不想为了虚无的飞升而辛苦呢。”秋夕月不屑的撇撇嘴,明显的不相信。
中济真人道:“虚无的飞升?景周十年飞升的临振君不是你们天雱雪的吗?”
秋夕月不服气的鼓鼓脸,嘟哝道:“我又没有看到,不算的。”
修者都是眼明耳灵的,中济真人听说这么说生生的被他气笑了,她没好气的道:“怎地,飞升这样大的事还得通知你一个小小的筑基期修者,你以为你是谁啊?”
秋夕月被中济真人这样说也不生气,他带着傻气的笑容道:“还能是谁,当然是秋夕月啊!”
中济真人无语的白了他一眼,端着酒杯喝起酒来。
秋夕月见独坐一食案的中济真人在喝酒,旁边的梁非秦一脸的郁郁寡欢的在喝酒,与他同坐的连轻羽倒是一脸的轻松惬意,见他看过来,俏皮的眨眨眼,眼神示意他关怀一下身边的朋友。
秋夕月微微侧身,关切的询问道:“阿风,你怎么不喝酒啊?”
风涅冷淡的回道:“不喜欢。”
秋夕月继续问道:“那阿风也不喜欢吃东西吗?”
风涅道:“没有。”
秋夕月道:“那阿风怎么不吃案上的东西?”
“不饿。”风涅目光往花园入口一扫,对一脸郁郁寡欢的梁非秦道:“罗护卫来了。还有,一位金丹真人在他的身侧。”
金丹真人?哪位?他们松河沿的还是其他仙门世家的。梁非秦颦眉细思,面上难得的冷凝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