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璞又是心惊肉跳,“您伤哪儿了?重不重?要不要叫大夫……”
季伯琏指指腮上一寸来长的破皮伤口,心疼地嗓子抖:“重!快要了我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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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望拍桌,地图给拍掉一小块。“皇上将此重任委托于你,你怎能如此不上心!眼见着粮草要吃空了跟不上……这仗可怎么打!”
季伯琏换了身干净衣服,手中折扇缓缓摇,将“精忠报国”四字摇到郭望脸上,“郭老将军,放火的是胡人,您不怨他们反倒怪我。伯琏刚刚九死一生逃回来,心还悬在喉咙口没下去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真的好生委屈。”
郭望骂道:“少来文邹邹的那套!你若叫人全力护住粮草,起码能运来多半!初出茅庐贪生怕死的小子!托你的福,我手下这些将士马上要敞开嘴喝西北风了!”
“这话说的可不好听,”季伯琏用指尖摸摸脸上疤痕,“‘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您手下的人是人,伯琏手下的就不是了?没有为了给您吃饱,饿死我全家的道理。再者,您又如何知道我能护来大半?胡人狗急跳墙,还不是给一把火烧了?您语气这么笃定,难不成事先知道他们不会……”
郭望气到面部变形,“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季伯琏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郭老将军,伯琏话还没说完您反应就这么大,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外面冲进来一队卫兵,七手八脚按住了季伯琏。季伯琏穿的是书生衣服,宽袖长袍,束手束脚,举了折扇投降:“伯琏错了,伯琏该死。”
郭望冷哼一声,忽然拔剑,剑锋抵着季伯琏的喉咙,“你说你孤身一人闯敌营,不过一夜便全须全尾地回来,郭某可从未见过这么好说话的胡虏。要说其中没发生点儿什么丧良心的事儿,恐怕你自己都不信吧。”
那剑尖顶多在脖子上开个小口,不会划花脸,季伯琏便放心大胆道:“伯琏一心忠于大和,忠于皇上,绝无半分二心。皇天后土,诚心可鉴。方才一时着急,说错了话,郭大将军莫往心里去。其实是有一事伯琏心中存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望果然上钩:“讲。”
季伯琏为难地看了看身后钳着他的几人,“您先叫他们下去罢。此事不可与外人道。”
郭望看起来是松动了些,不过还是没有叫人松开季伯琏。
季伯琏摊手,“伯琏浑身上下只有这把折扇,您叫人松开和不松开没什么区别。”
郭望狐疑地盯着季伯琏,到底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叫卫兵下去了,剑尖还抵在季伯琏下巴处。
“您也应当听到了,那粮草着火后接连爆炸,火光冲天,震耳欲聋,可不是一般粮草。其实过江途中掉了袋米下去,水面立刻起油花,伯琏这才起疑,偷偷拆了车粮草看,发现只是铺了表面一层粮食,下面是稻糠,最底下装的是油料。”季伯琏伸出二指,将剑按下,举扇挡在脸前。
郭望脸色千变万化,胳膊发抖。
季伯琏接着道:“那胡人帐篷里灯火通明,油灯不要钱的点,照得人几根头发丝儿都一清二楚。伯琏就想着,那北狄不是产油之地,战线又拉的忒长,即便有油也不好运送,应当省着点用才是。他们这般财大气粗,伯琏又莫名其妙运了不在清单上的油来,您说这……”
郭望面色铁青,“你是说咱们出了奸贼?”
季伯琏点头,往方才坐着的椅子上歪去,“只是怀疑。要说这奸贼也是十分狡猾,两头铺路。若是被胡人抢了去,正好雪中送炭;若是平安送达,便叫人偷偷点火,炸了自家后院……叫您在前线给他拼死拼活,他反手喂您猪饲料。果真是奸、猾、老、贼!”
郭望道:“范璞说剩了一车,把它拉过来我检查检查,若真如你所说,这就是铁证!我一书捅到皇上那儿去,叫他今天的晚饭吃成断头饭!”
“您别这么激动,当心气坏了身体。这十几万人可还靠着您吃饭呢。那粮车我早叫人原封不动拉回去了,现在应当已到当归山了。”季伯琏忙站起来他顺气,结果摸了满手油,背过手去悄悄在地图上抹掉,“粮草户部负全责。一旦查起来,赵尚书肯定成万夫所指。您跟他不是老亲家么,万一真是他,天子下令诛九族,您也得受牵连不是。”
郭望将手中的剑猛摔在地上,把桌上油灯、笔墨全部砸的稀巴烂,“管他是我儿子还是我亲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郭某必定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季伯琏任由他撒火。他奔波整夜,此时已是困极,听着劈里啪啦东西碎裂的噪声,竟觉得十分催眠,用胳膊撑着脸慢慢睡着了。
醒来后接到军令,郭老将军心病发作,由他暂代大将军一职,定要给胡人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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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广贤抄完《礼记·明堂位》最后一笔,对宋其景道:“父皇,儿臣听闻季宁被胡人掳走了?”
“嗯。”
“那他可还能回来?”
“看个人造化。”宋其景铺开宣纸,用碧玉镇纸压上,亲手拿了砚台磨墨,“不过就算回来,褪层皮是少不了的。胡人跟我们学了不少逼供的本事。”
“儿臣见过他一两次,认为此人虽有些无赖,可心眼儿不坏。季家有万贯家财,坐吃山空几辈子也吃不完,怎就偏要在乱世中走武举之路?还有那沈筝,爹是刑部侍郎,表哥在礼部当尚书,偏偏不安分做个公子哥,挣破了头进翰林院,一心要往上爬。做官有什么好,整日为功名利禄所累,倒不如学了陶潜张良,见好就收,知足知进退,明理明出入,落个悠闲自在,还可独善其身。”宋广贤盯着窗外麻雀,心不在焉道。
“可是他们偏要兼济天下呢?”宋其景将毛笔吸满了墨,在纸上空停住,“乱世出奇才,季宁和沈筝就是这乱世奇才。自古奇才要么有心无力郁郁而终,要么极尽才能名满天下。后者需集天时地利人和,难以实现,大部分是不得已才选了前一条路,可心中还是想有番大作为。达己之所行为贤,行己之所能为庸,懒己之所能为蠢。人人都知要明哲保身,可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能之人尚且如此,季宁等人又怎会甘愿默默无闻?”
见宋广贤低头不语,宋其景又道:“你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万万不可站在下人角度看待世事。你要做的不是如何让人到桃源去,而是将整个天地都变成桃源,怎么走都是一片光明。”
宋广贤道:“人皆在桃源,我独坐世间。”
宋其景在纸上落了个点,不知要写什么,最终还是提起来,道:“不错。”
宋广贤沉思片刻,从宋其景手中抓了笔,另展开一张纸,写下“闲”字。“儿臣给自己取字广贤,本是要广集天下贤士,重振大和雄风,路无冻死骨,夜不需闭户,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但近来又觉,若如此过活,只剩太子,没有宋行,索然无味。儿臣生在皇家,后背天下苍生,定是不能推此大任,只顾得自己潇洒。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怀着这点念想,疲累至极时,抬头入九天之上,俯身随万物归海,入了别人的桃源去,算不算帝王中的贤人?”
宋其景道:“这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旁人无法评判。现实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踽踽独行,了了成事。终将失去,不若一开始便不抱期望。”
宋广贤摇头,将“闲”字圈起,“那就待希望落空时再说。父皇,儿臣要改字。广闲。”
“随你去。”宋其景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叹气道:“这些多说无益,你早晚明白。”
宋广闲便召来门外小厮,朝宋其景道安,摆道回东宫去。一脚踏出门外,又忽然顿住,“儿臣还听说季宁要与何家小姐成婚。那何小姐是什么人?”
宋其景想了想,道:“必定是倾国倾城,绝代佳人。”
“季宁的眼光必定不会差了去。若他就此葬身江北,儿臣便娶了何小姐当太子妃。英雄不归,美人无罪。”
说罢,另一只脚也踏出,从外面关上了上书房的雕花木门。
宋其景搁笔。屋内的侍女早叫他遣了出去,宋其景便自己倒茶润嗓子。茶是武夷山跑虎泉水滚的新茶,泡开呈乳白色,像是喝了一盏奶。
宋其景对着那个“闲”字发了好一会儿呆。等外面公公来传晚膳,才如梦初醒,重新蘸了墨汁,一气呵成,在纸上落下“无怀自在”四字。
用完晚膳,又在下面落款“公子无双”。
宋其景叫来公公,道:“你差人去花园柳树上,把挂在那的银坠子取下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凑字嫌疑(盯——)
☆、宋遇张遇王遇
大和连吃数年败仗,终于叫季伯琏给赢了一场回来,大振军心。可季伯琏挂的是运送粮草的名,不便多待,要赶回京城复命。
他叫范璞截了信使,自己不声不响渡江回京,要亲自宣布这个“好消息”。
京城得的消息是季伯琏被掳走。是以沈淑才见到完好无损的季伯琏时,表情仿佛活见鬼。“你你你你你!”
“怎么了?”季伯琏从怀中拿出镜子左照右照,“破了点相,是丑了不少。”
沈淑才一把揽住他,“这么久不见你消息,真真是急死我们了!”
“谁急我?我爹?我娘?小琬?小平?还是皇上?”
“除了最后那位!”沈淑才拉着季伯琏进沈府,“你和何小姐结亲的消息前脚刚出,后脚就传闻你被蛮子掳了,坊间都说何小姐虽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结果命里克夫!”
季伯琏第一次进沈家大门,四处乱看,末了连连点头,“净会嚼舌根,瞎说。沈兄,你这府上装修的真不错,满是书卷气。伯琏再怎么学着风雅,雕花书画成堆摆,还是免不了一股子铜臭味儿。”
“你这是愁呢还是显摆呢。”
沈淑才带季伯琏进了书房,叫下人们退下,低声道:“那郭将军果真是和赵尚书一伙的?”
“可不是。随口放了点消息他就吓到不敢出头,急着要和赵老头撇清关系。仗都不敢打,叫伯琏顶上。啧啧啧,他这条后腿拖得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老头这么精明一人,怎会跟他上一条贼船。”
“你若是早生几年,他攀上你了也不一定。”沈淑才倒茶,随手抽了张信纸加单据给季伯琏看,”赵尚书官场得意几十年,搭伙的却都是些经不起试探的蠢材。我找人描了张假情报给颜之书,那小子的表情,可谓是精彩至极,不用人问,边哭边把赵尚书兜了个底儿掉。“
“他这回不当颜貂蝉了?”
“他想得倒美。我不陪他演吕布,我现在是王允。颜之书这人看似想偷天换日,实则胆小如鼠。小偷小摸做的滴水不漏,遇到大事又上不了台面。对了,你怎么跟郭望说的,他明天到场么。
“伯琏出马,一个顶俩,沈兄且放一千一万个心。他肯定料到赵老头会狗急跳墙,急着过来堵他的嘴,顺便自证清白。唉,他那个锈掉的脑子……啧啧啧,若是随便换个人,当场就直接反水,和胡人一并杀进金銮殿里。”
沈淑才脊梁骨抖了抖,“莫要乱讲。”
“伯琏可不是随便人。”
沈淑才瞅他两眼,从柜子里掏出个精致的长条木盒递过去,“家姐回来探亲,我托了她带把上好折扇来,当作上次的提点之恩。”
季伯琏欣喜若狂,将盒子打开,拿出来细细品味。“最上乘的蜡地红湘妃!大骨小骨,抛光烫钉,刮棱合青,桑蚕丝缎面……全是极佳!沈兄你真是太疼我了!”
“家姐正好经过九嶷山,举手之劳,你喜欢就再好不过。”
季伯琏当即展开来试手,“数摺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琼枝细。①甚好,甚好,明日伯琏要带出去好好显摆。”
沈淑才道:“还显摆!明天这时候,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我二人狼狈为奸了。”
“什么狼狈为奸,应是珠联璧合才对。”季伯琏盯着手中折扇,忽然想起那把被当成歉礼潦潦草草送出去的“公子无双扇”,多嘴道:“皇上这人一点不懂惜才爱才,对好物件也是。”
“哼,这两日他又闹着要把韶阳郡主送去和亲。你不去烦他,他自己还会找麻烦。瞧着,前天还叫人砍了御花园扎根百年的老柳树。”沈淑才随口道。
季伯琏心里一惊,“砍了柳树?哪棵?”
“御花园里就一棵,你说还能砍哪个?”
季伯琏顿觉胸口气闷,“噌”地站起来,把新得的宝扇揣怀里,冲出沈府,气急败坏道:“这破皇帝!如此绝情!我今日非好好跟他理论理论!”
沈淑才愣在原地,看季伯琏兔子般蹿出门去,眉毛抖两抖,走上前将他带倒的一扇屏风摆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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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伯琏抄近道一口气跑到御花园,在外围看见原本长着大柳树的地方果然光秃秃一片。怕侍卫来抓人,季伯琏弯腰拣块大石头砸过去泄愤,接着往上书房找宋其景算账。
公公见是季伯琏,拦也没拦一下,捏着嗓子报了声“季副总兵求见”,还贴心地替他拉开门。
见到季伯琏,宋其景表情与沈淑才如出一辙。
季伯琏喘气如牛,指着御花园方向道:“我的好皇帝!伯琏对您真心实意,您就把定情之树砍了当柴烧!您这是把伯琏一颗心放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