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望充耳不闻,剑尖又往前移一寸。季伯琏浑身上下只有细软衣料,只得抢了附近几人的笏板叠成一摞去对着剑锋。
沈淑才看热闹不嫌乱,凉飕飕道:“郭将军未免太心急。知道的,是明白您斩贼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赶着来杀人灭口的。”
赵参辰被郭望拿剑一比划,心知这亲家的情分是到头了,索性爬上前去,将郭望彻彻底底卖干净。郭望气极,全然忘了自己是来这表忠心的,可着劲儿地把赵参辰往火坑里推。
两亲家公然互相反水,比着看谁能逼对方先死一步。
季伯琏见大功告成,两个老贼相互牵制,都跑不了,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施施然从袖中拿出一柄巴掌大的小剑,双手捧着给宋其景过目,道:“这是末将从胡人一个司长手里偷来的玩意儿。当时觉得小巧玲珑,做工精致,尤其这剑身上刻着的满月不错。今日一细想,觉好生眼熟!”
众所周知,郭老将军有个坏毛病,喜欢在自己的物件上刻专属标识。不写望字,偏要刻轮满月来和,寓意完事圆满,顺顺遂遂。
郭望不可置信地看着季伯琏,嘴唇发抖,“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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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伯琏回到季府。季延风正给没几根鸟毛的八哥顺毛,季琬在一旁绣手绢。
八哥鼻子比人灵,先嗅到了季伯琏从江北带来的沙场味儿,扑腾扑腾翅膀,歪着脑袋叫:“龟孙死回来啦!龟孙死回来啦!”
季琬放下绣针,惊喜道:“哥!”
季伯琏挥手将八哥扇到一边去,端起季延风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都多少天了?姓沈的还没来提亲?季家快养不起你了。”
季琬羞恼道:“人家担心死你了。一回来就没正形!”
“哼,还能欺负你妹妹,是真的季宁不错。”季延风抬手在季伯琏脑后拍一巴掌,“不声不响就回家,进季家丢你的人了?”
季伯琏嬉笑道:“想给您个惊喜呗。”说完,见季琬匆匆忙忙摆了车要出去,便问道:“你上哪儿去?给沈家送人?”
“我去找平姐姐!告诉她你回来了!”季琬大声道。
季伯琏后背一僵,八哥趁机在他耳朵上啄了口。
季延风看着季琬远去的背影,骂道:“真有你的!才走就能被蛮子掳了去!小平担心你,茶不思饭不想,夜夜拿了手绢垂泪,瘦脱了人形!你赶紧收拾收拾去何家赔罪去!”
季伯琏掐着八哥的脖子防止它作祟,正色下来,道:“爹,赔罪自然是少不了,可亲事再往后拖拖罢。”
季延风不解,“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郭望,您知道吧?他通敌卖国,整个将军府快给抄了。儿子要这趟要在江北常驻,顶他的缺去。”季伯琏端起大肚紫砂壶,给季延风重新斟茶。
“你!”季延风拍大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不该许你去赶考!去南岭走货也比这强!”
季伯琏好声好气地给他顺,“爹,‘忧国忘家,捐躯济难’,您现在气,可当初肯定也是想到这儿了的。儿子这两天就得走,家里有小琬,沈家也会帮衬着……”
“说什么丧气话!你是我季延风的儿子!凭什么给那狗皇帝卖命去!”
“爹你糊涂了。”季伯琏把八哥塞鸟笼里,无奈道:“别这么小家子气。亏得我娘不在,不然又得一哭二闹三上吊,您深明大义,好好劝劝她。何家那边,儿子自会处理。回得来就结亲,回不来就让万平赶紧许个好人家嫁了。”
季延风用手捂着脸,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你别管了,我叫小琬说去。忠孝两难全,实在不行,我跟你娘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季伯琏擦擦眼角,笑道:“到时候把整个季家给小琬当嫁妆,嘿,看哪个男的敢娶她!”
“上门女婿大有人在,不过沈家小子不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季延风只觉身心疲乏,往椅背上仰去,“你放心去罢。放心去罢。”
管家从外面跑来,说是宫里来人了。
季伯琏搀着季延风出门。正门处停了辆金灿灿的龙辇,宋其景撩开车帘下来,长眉一挑,示意公公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季宁副总兵破外敌,擒内贼,劳苦功高。拜大将军,官正一品!”
作者有话要说: ①《生查子·咏摺叠扇》宋·朱翌
☆、宋遇泼墨题字
季伯琏接旨,跟龙辇回宫取虎符。郭望和赵参辰因犯通敌罪,满门抄斩,十日后行刑。颜之书倒是保了条小命,但也被逐出京城,此生不得入仕。原户部侍郎贬成司务,再不能晋升。
季伯琏骑着马,跟龙辇里的宋其景隔着道帘子说话。“皇上,这回刑部办事效率挺高的呀,才半日,已经人赃俱获,擦干净断头台了。”
宋其景道:“平日里刑部查个小案能走十七八道程序,抓大官比什么都快。这沈侍郎未免太过于送子心切。”
季伯琏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沈侍郎是急着叫淑才顶赵贼的缺。你且等着,这回不光判案快,官考也得提前。”
季伯琏听完,猛地想起崔国舅骂两个卖国贼的话来,点头道:“啧啧啧,一个往下拉人,一个擎等着往上送人,沈家这前呼后应的,沈兄不想上高位也难呐。”说罢,两条眉毛一皱,俯身撩开车上的帘子,挑了眉道:“皇上,您怎么突然‘淑才’‘淑才’叫这么亲了?”
宋其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季伯琏越想越觉不对劲,“您平日叫伯琏,都是‘混账’‘小子’一串儿骂,好的时候才喊声‘季卿’……难不成,您和沈兄!”
宋其景一把将帘子扯下来,怒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面条豆腐汤!满嘴胡话!你是叫神经病上了身了!”
“伯琏错了,皇上息怒!”季伯琏嘴上认错,实则贼心不死,再次掀开帘子,屈起二指磕在车窗上,“伯琏给您磕头谢罪。沈修撰是要娶了家妹的,不管他。您淑才都叫了,也叫声伯琏来听听呗。”
宋其景道:“季卿。”
季伯琏不依不挠,“伯琏~伯琏~伯琏~”
“季大将军。”
“伯琏~伯琏~伯琏~”
“季状元。”
“伯琏~伯琏~伯琏~“
宋其景想不出其他,被吵得脑袋发晕,干脆闭嘴。
季伯琏连喊几十遍自己的名字,得不到一声回应,垂头丧气地松开了帘子。
到宫门口,前面一个小公公迈着小碎步跑来,说颜之书在等着见季伯琏。
季伯琏一头雾水,跟公公应了声,加快几步向宫门去。
宋其景却突然叫住他:“季宁。”
季伯琏被这声“季宁”砸的心肝儿乱颤,方才被浇息的热情瞬间春风吹又生,眉开眼笑道:“在!皇上您等伯琏片刻,两句话就来。”
往前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笑嘻嘻道:“千万别走啊。”
宋其景哼道:“朕偏要走。”
季伯琏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支荷花骨朵递到宋其景手上,“花在人在,伯琏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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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个时辰未见,颜之书就从高高傲傲的向日葵成了霜打的茄子,脸上现出灰败之色。
“季大将军。”
季伯琏拱拱手,客客气气道:“颜兄,找季某何事?先说好,我季某人只负责揪郭望,至于您被拉下水——是沈修撰的事儿,于我八竿子打不着。”
颜之书苦笑道:“季大将军多虑。颜某能有今天,全是自己一时糊涂种下恶果,若不是沈大人及时出手拉了一把,恐怕颜某现在只能借尸还魂找您说话了。”
季伯琏可惜道:“跟那厮混到一起,的确是你被猪油蒙了心了。您是南岭人吧?这路上可远,盘缠够不够?前边儿就有季家的商行,您到哪儿报我的名字,想支多少银子都成,也算是同年的缘分。”
“大将军的好意,之书心领。”颜之书瞟了瞟还停在不远处的龙辇,心底发虚,不敢再和季伯琏你来我往寒暄过去,赶快进入正题,“其实之书今日来,是想跟您说句真心话。”
伯琏便摆了副聆听的驾驶,道:“洗耳恭听。”
颜之书脸色木了木,压低声音道:“之书知道您心眼儿好,不会故意给人挖坑往里跳。可沈大人不一样。之书谢他不杀之恩是一回事,恨他攻于心计是另一回事。当初他叫之书给他到老鼠窝里当大米,自己去找猫来……搞了半天,他自己就是那只牙尖嘴利的猫。今早这一出,风头让您抢尽,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但最后好处都是他占……”
“我不也做了将军么?”
颜之书嘴角抽了抽,“这是国难当头。说句不好听的,等仗打完了,您就是他过河要拆的桥。”
季伯琏冷道:“合着您是来下咒呢。把这提点我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也不至于脱了白鹇。”
颜之书被凉飕飕讽一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跺跺脚道:“反正之书的话,您不管爱听不爱听,日后多留意罢。就此一别,各自安好。”
季伯琏朝他笑笑,“保重。”
骑马回去,发现宋其景还在原地等着,季伯琏不禁心花怒放,“好皇上,您果真等了伯琏了。”
宋其景没搭理他。
“皇上,您不问问颜之书都说什么了?”
宋其景抬抬眼皮,“哦。他说什么了?”
“他挑拨离间呢。沈修撰马上要成我小妹夫,这关系铁的,他拿根金箍棒来也挑不开。”季伯琏摇摇折扇,探头道:“皇上,您觉沈修撰这人怎么样?”
宋其景想了会儿,万分谨慎地吐出四个字:“唯利是图。”
“那正好。伯琏家里就是利字当头。啥都不图的人才不能结交,吓人。”
宋其景转了话头,“你是如何知道郭望通敌的?”
“这个嘛,其实是沈修撰先抓着了赵参辰的尾巴,伯琏只是顺藤摸瓜。先给郭望定下罪,再按着罪名找证据,不怕找不着。再者,伯琏送粮时故意改了道儿,只跟他一人讲了,赵参辰都不知道,这样都被拦了个正着。与其说是胡虏用兵如神,伯琏更倾向是他故意漏信儿。”
“你图什么?”宋其景出其不意道。
季伯琏怔了下,很快又笑道:“图您的脸呀。您只有在龙椅上坐稳了,才叫人放心。”
宋其景就又不说话了。
季伯琏不知道他心里盘算什么,笑嘻嘻回问:“那您图什么呀?总不会也图伯琏的脸吧?”
“回去照照镜子再说话,朕是图你那身带兵打仗的本事。”
“那伯琏也算不上一无是处。”
说话间,到了行宫。宋其景取了虎符来,随手抛给季伯琏。
季伯琏将那小小铜块收进衣服里,见侍女送了一套盔甲来,问道:“送给伯琏的么?”
“想的美。”宋其景接过来,往自己身上比划几下,道:“朕要御驾亲征。”
季伯琏大惊失色,“什么?”
“朕要御驾亲征。开心么?”
“您当那江北好玩儿呐?就您这肩……”季伯琏把涌到嘴边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生咽下去,“肩宽腰细的,胡人胳膊比您大腿都粗。御驾亲征……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伯琏怎么不知道?”
“朕的好爱卿们共同想出来的。”宋其景比划完,感觉看起来大小还算合适,便遣了宫女下去,“明日卯时,朕同你一道儿北上。”
季伯琏自动忽视后面那句,急道:“这帮黑心烂肺的小人!推个先皇还不够,怎的又要将您推出去!”
宋其景面无表情,“他们怕是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广闲独身一人,上头几个虎视眈眈的皇叔,下面一群狼心贼子的佞臣,怕是难做啊。”
季伯琏听出点不对味儿来,“您还有空担心太子?您处境比他更危险!沙场上这么乱,想取您命的,叫两个小兵趁乱捅您一刀就成了!连……”
宋其景竖起一根食指,“打住。生死有命,朕从稀里糊涂登基起,就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天。这皇位本不该是朕,坐了,总得付出代价。”
季伯琏听了,心里拔凉拔凉。想了半天,道:“伯琏会护拼命您周全。”
宋其景话里带刺:“护好朕这张脸么。戴张面具即可。“
季伯琏忽觉莫名心酸,脱口道:“伯琏不是光要您这张脸!”
“嗯?”
季伯琏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刚要解释,殿外有公公喊:“皇后娘娘驾到!”
宋其景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季伯琏道:“虎符交给你了,你回去跟家人好好聚一聚。”
季伯琏深深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出门时跟皇后打了个照面。说是照面,也不完全对,因为皇后的脸是被一层后布包起来的。
据说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深夜东宫起火,被烧伤了脸,遂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承蒙宋其景不弃,没休太子妃,反而一路让她坐到六宫之主。
人们传不举皇帝的时候,也都会顺便感慨一句,这皇帝一生的深情,都花在皇后一人身上了。
季伯琏一直走到宫门口,满脑子全是宋其景方才面无表情的脸。越想越胸闷,越胸闷越心慌,越心慌越迈不开腿。
侍卫退到一旁给他放行。季伯琏一脚踏出去,顿了顿,忽然缩回脚,失心疯似的原路跑回去。
走出去花半个时辰,跑回来不用一刻钟。皇后娘娘已经走了,季伯琏大咧咧闯进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