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长叹了一声:“五千!”
“将军......”刘澄张口就要反驳。
“够了!”陈茜冷着眼,一把扶起了长跪的刘澄,“本将向来信任你,此次凉川之难非得你去,并不是因为你武功高强,英勇善战无畏生死!而是为着你的审时度势,机敏应变!本将要的,是只胜不败!!”
陈茜说着把两手重重在刘澄肩上拍了拍:“本将还要,你等安全归来!!”
刘澄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他抬手郑重无比地行了军礼。
“末将,赴汤蹈火!定会不辱使命!!”
“好!”陈茜击掌大笑了两声。
三月十八日,周迪苦战敌军,緂郡暂安。
宣州北突至张彪手下大将沈泰,被陈宝应一击而退,与陈宝应割地分据,两相抗衡。
三月十九日,凉川郡险陷之时,刘澄大军突现,极力绞杀,斩敌五千,将敌军逼至崇山境。
三月二十日,张彪亲率大军两万东击会稽,被吴兴太守陈茜以轻骑截堵,用弓箭逼退,一击不中。
次日,张彪二攻城,陈茜亲出迎战,亦不中。
会稽的夜色平静异常,就像是曾经的无数个平静地夜晚。
如今已是入了春,城外的腊梅已经快败落,在这寂静的夜里散着余有的淡淡的腊梅香,却被那空气中的血腥味遮了个干干净净。
陈茜立在门槛上,抬头看着空中的星辰,眼里隐隐的血丝在夜色中不甚明显。
“将军歇息会儿吧。”身后跪着的小厮战战兢兢道。
将军连夜奔波于吴兴,会稽二地,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即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更何况将军还亲自领兵征战。
陈茜微微动了下右手,那胳膊上受了两刀,他的腹上还有一道剑伤。还好,这些伤口都隐于衣物下,起码看起来还不是很狼狈。
“你自去做你的事,本将自有安排。”
小厮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两句,却终是因着陈茜周身浓重的血腥味和肃杀气而敛了口。
三天三夜未合眼,他却感不到一丝的疲惫,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扎了一根刺般梗得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但这种清醒像是茶水上的茶渍,轻浮在表面漂浮不定,时而清醒异常,时而又如同隔着一层雾般捉摸不透。
陈茜长吸了一口气。
突然一声急报传来。
“报!!!!”
陈茜像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是会稽城城楼上守军。
他眼皮一跳,捏紧了腰间剑矢,心头涌起一股不妙之感。
“何事,慌慌张张像什么样!”
“将......将军,敌军撤军了!”
陈茜心里一跳,撤军了?
“吹军号!”陈茜冷声下令,飞身向城楼方向奔去。
张彪为何要撤军?难道又要乘吴兴虚空回攻吴兴?
城楼上的风呼呼的想,军旗在风中卷起,呲啦呲啦的响。
从这里看去,可以看得到张彪大军正缓缓回撤,黑压压的三万大军如同天际压来的乌云般极缓慢地移动。
夜色中几千面旗帜张扬地招摇着。
陈茜眯眼看了会,眼里眸色越来越深。
张彪并没有完全撤军,看样子,会在会稽城外留下一万围军!其他的士卒,想来确是要回攻吴兴!
可恨自己分身乏术,除了二地奔波,根本无计可施!
高亢的军号声响彻在会稽上空。
陈茜放眼看去,于休憩中被军号唤醒的众人多多少少脸上都带了一丝疲态。他皱了皱眉头,这样下去可不行。兵力少于敌军本就已是劣势一处,倘若再如此没有精神,这仗还打什么!也是他疏忽,众将士如此奔波虽有小胜,怕也早是疲惫不堪,倘若今夜急撤军再回吴兴,恐怕也没了多少精力应敌。张彪此番作态,每次进攻都如同小打小闹般,却又会稽吴兴两地不断,打得莫不是拖累他的心理战术?
自己断不能再被他这般牵着鼻子走了。
陈茜眼神闪了闪,心里定下主意来。
“众将士听令!贼军腹部受敌!暂且退了大半军,汝等此番可稍事歇息!”
陈茜眼见着众人脸上的疲态瞬间去了大半,心下涌起一股苦涩,自己竟然沦落到了为了稳固军心冲三军撒谎的地步。
他很快把那种苦涩压下去。既然张彪打着生生把自己拖垮的主意,想来那城外的一万军也不会轻易攻城,即便是攻城,也是小打小闹居多。而今夜,他还是要连夜再回吴兴。吴兴此时五千守军,绝不能群龙无首!
是夜,陈茜一百轻骑,悄然从会稽后方西侧城门出了会稽城,消失在了夜色中。
陈茜从没想到,这一夜的奔波,成了他征战沙场十五年最大的败笔!
史书记载,绍泰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吴兴太守陈茜领一百轻骑自会稽急回吴兴,经州城时落入张彪陷阱,被张彪亲率两万大军围困于州城!
喊杀声,火光,血腥味,充斥在鼻端和耳边。
“将军快走!”又一个近侍替他挨了一箭,倒在了他的眼前。
“快走......”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咙,他还在挣扎着从嗓里模糊地蹦出几个字。
陈茜只来得及匆匆回头看了眼那个倒在地上的近侍一眼,便又继续厮杀突围。
他右手的银枪粘满了血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左手的刀因为厮杀过多已经开了一个钝口。
陈茜大吼了一声,银枪如游龙般打开几口铁刀,脚尖踢起地上的刀换掉了左手已经钝了的刀,一刀划破了左侧攻上来的三人喉咙。
“南侧突围!”他大叫了一声,在侍卫的掩护下厮杀,暂时冲出了这道街道的包围。
“将军,快把铠甲换下来!”
陈茜也不犹豫,迅速卸下银甲和红披。
那士卒换上陈茜的银甲,和十来人一起冲到了另一边的街道上。
很快便听到敌军的叫喊声。
“陈贼在那里,快,拿住陈贼,赏银千两,封千户!!”
陈茜狠狠捏了捏拳。
“将军快换上!”手下士卒面上也全是鲜血,将从敌军死尸身上扒下来的敌军铠甲呈到陈茜面前。
陈茜死死盯着那身甲胄,眼里闪过屈辱。
落魄至此!落魄至此!!
“将军!”那士卒“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面上两行清泪落下。
陈茜的手抖了一下,他顿了一秒,那一秒就如同几个世纪般难熬。
不穿,也许很快便会落入敌手,命丧黄泉!
穿,便是他自幼至今最大的耻辱!
“将军!”身边只剩的十一人“咚”地几声都纷纷跪在了地上。
陈茜把眼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闭了闭眼。
耳边的喊杀声那么清晰,是他至今有生之年听得最清晰的喊杀声。
他睁开眼,伸出颤抖的手,终是把那甲胄披在了身上。
那不属于自己的铠甲披在身上,就如同泰山一般,将他的脊梁压地生疼。
陈茜深深看了眼那穿着自己甲胄的士卒离去的方向:“他叫什么名?”
陈茜心里清楚,那扮成他模样的士卒必是活不了了。
那跪在地上的士卒见得陈茜终于披上了甲胄,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此时听得陈茜发问,也看了眼同僚离去的方向。
他渐渐正了脸色,转过头来。
“我们的名字都一样,叫第三铁卫军!”
跪在地上的另几人应和道:
“我等誓死不降!”
“我等誓死护卫将军!”
“我等誓死效忠将军!”
陈家第三铁卫军......
他一手带出来的铁甲,是最让他信任,最让他放心的军队。
因他而存在,绝对听命于他的,属于他陈茜,只属于他陈茜的军队!
十五年。
从冀南到冀北,从东岭到西岭,从建康到吴兴,从徐州到长城县,从长城县在到吴兴,无数次的凶险都挺了过来,难道这次就要随他葬送在这州城?!
如果他死了,那吴兴城里的他们,冶城里的他们,会稽城里的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被敌军俘虏?绞杀?还是被叔父打压?
陈茜只觉得心间一阵激荡。
他不允许!他绝不允许!!决不允许!!!
“好!”陈茜的声音平静有力,他的手指不再颤抖,他身上的铠甲不再沉重。
即便前路生死仍然不卜,但他有了,一直拼到最后的勇气。
“突围!”陈茜脸色平静,面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州城的地界很小,却在今夜显得咫尺天涯。
陈茜身边的护卫,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尽管换上他甲胄的人已经吸引了大半兵力去州城另一边,可两万的人,比起他身边只剩的几人,实在是太多了。
陈茜的□□挑起,猛力扎透了袭过来的二人胸口,左手钢刀舞得飞快,让人不得近身。
侍卫又倒下了两个,几乎是刚刚倒下的那一瞬间,就被冲上来的敌军隔掉头颅以便日后论赏。
敌军的旗帜几乎要蔽盖整个天地,飞箭交矢射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陈茜的银枪已不知所踪迹,也不知是留在了何人的身体里,他用尽气力挥舞手中的刀,砍杀着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敌人。
他身边的侍卫只剩下了一个,身上插满了箭矢,还在挣扎着护在他的身后。
陈茜的刀已经快要挥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何处受了伤。竟管他从来不知疼痛为何物,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越来越沉重的四肢。
“将军。”那护卫用剑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属下断后,掩护将军去那里!”
陈茜看了眼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破败院落,又侧耳听了听远处隐约的喊杀捉拿声。
他从来没有这般恨过自己的无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每个用尽全力护卫自己的人的模样,记住每一次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死在自己面前时刻骨铭心的仇恨,记住黑沉天幕上染上了血色的残月,记住这片被他陈家铁卫军的血染湿的猩红的土地......
陈茜极缓慢地看了最后的侍卫一眼。
“生杰鬼雄,陈家儿郎......”他低低喃了一声,终于转过了头,再也没有回头。
这所院落想是破败了没多久,尽管青瓦和墙面上的漆块已然脱落,但门扉还是完好的。
染满了血迹的刀撑在地上,高大的身体晃了两下,还是没能撑住,缓缓坐在了一堆杂物间。
他尽力了。
他不用去查看自己的伤势也知道,箭伤绝不会少,刀伤更不会轻。他感受得到胳膊和腹部还在渗出的血液,感受得到皮肉里利刃的冰凉透骨,感受得到身体如同压了千斤般的沉重。
“哐当!”他手中的钢刀落到了地上,青色的砖瓦上溅上了几滴血液,不知是他的,还是刀上的。
陈茜低低苦笑了两声,那笑声低沉沙哑得可怕,让他自己都愣了两分。
若老天让他命丧于此,那他这有生之年,过得也不算太过妄了这短暂年华。
只可恨不能教导药儿长大,只可恨不能亲手护家人周全安康,只可惜那么多的抱负都没有实现。
陈茜缓缓抬手,从胸口处掏出了一块东西,却正是那块红木雕的麒麟兵符,他想使力握住那枚麒麟,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只可恨,他还是太过懦弱。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真正正地鼓起勇气直面他对韩子高的心意。
他曾有那么多的机会,那么多次,可以拥他在怀中,却硬生生将这些机会一口气吹得烟消云散。
是他错了。
或许从第一眼看到子高时,这个人对于自己来说就是特别的。他总能对他有特别的耐心,特别的兴趣,特别的宽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曾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他只是在长城县驻守三月未近女色才会对子高做出那么多疯狂的事来。他也曾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他只是一时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糊涂,他只是暂时被子高无双之貌所迷......
可这每一次的说服,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耳。
他分明想着他,念着他,恋着他。
即便是做了自己认为的正确选择,心里深处那份自己都不敢碰触的悔意却从来都没有消退丝毫。
自从那夜所梦之景开始,他对韩子高的态度和所为,辗转不定,反复异常,那种时而恨,时而叹,时而憾的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以至于他自己从来都未分清,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早该明白,这般的反复无常,辗转不定,不由自主,便是“情”之一字吧。
陈茜“咳咳”了几声,他的嘴里全是血腥味,嘴角一滴鲜血落下,正滴在了他手中的麒麟上。
☆、第 98 章
陈茜咳出了好几口血。
那血滴在麒麟上,把那本就黝红发亮的麒麟染的更加妖娆红艳。
他渐渐曲起手指,轻轻拨弄了下那麒麟。
“真像.....”
真像那个人,沉默冷静,绝代风华。
他想,他是真的欢喜他的。
不是一时的糊涂,不是为着那绝色面容,更不是因军营里的枯燥烦闷。
他陈茜,对韩子高,动了情,动了男女之间才有的情。
如果他知道自己今日会落得如此惨状,他还会逼着自己推开他吗?他还会为着对家人的愧疚而违了自己的心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