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茜听言,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冷意:“六子,长子与我年岁相当!幼子弱冠之年。”
既然战事胜利,凭何要与北齐质子!
如果质子换作其他世家子弟,陈茜如何会管,可偏偏,是陈顼!
他唯一的弟弟!
他如何能接受!
大梁此时的战况根本不需要送质子与北齐!求和的是他们又不是大梁!这是其一!
若是为了安北齐心,有那么多可选的人去作质子,再怎么轮都轮不到二弟!这是其二!
瞒着自己,若不是陈妍收到消息,顾着从小和陈顼一起长大的情意向自己报信,不知他要到何时才能收到信!这是其三!
陈茜心里思量着,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怒又渐渐涌了起来。
他指节紧握,指尖几乎要陷进肉去,牙齿咬在一起咯吱作响。
一双带着舒适温度的手握在他紧握的手上,动作缓慢却坚定地将他的手指分开。
韩子高清澈的眼就那么撞入陈茜眼底,让他狂躁的心不自觉间渐渐冷静了下来。
“北上和驻守,大人总要选一个!”韩子高坚定地看着陈茜,掌心间的暖意让陈茜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要速速北上!你暂代我处理诸事,我会命刘澄协助你!”陈茜反手握住韩子高的手,将他拽到怀中,紧紧搂住,“别说不!刘澄鲁莽,也不善处理政事,你最合适!”
当感觉怀中的人微微点了头后,陈茜微出了一口气,又叮嘱到,“周迪和陈宝应那厮......”
“我知道,相信我。”韩子高从陈茜怀里微微挣脱开,抬头看着他。
“好!”陈茜深深看了眼韩子高,终说了一个字。
“还有一件事!”陈茜眼神微眯,逼近了韩子高,“妍妹来了吴兴,你......”
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从徐州来吴兴时陈妍对韩子高说的话。
韩子高无奈地抬眼看着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不确定的陈茜。
他在担心吗?
“道阻且长,此心穿石。”
韩子高盯着陈茜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在这荒蛮混沌的天地间遇到你,既失心,便再无法更改。
两双手紧握在一起,高大男子暗沉幽黑的眸子和修长单薄的男子清澈恬净的眸子相对,如同一抹千年前的光,在历经无数个日夜,无数个孤寂后照亮了那一隅。
情谊自在,无需多言。
陈茜当日就离开了吴兴,随三四个侍卫轻骑悄无声息出了吴兴。
陈妍来找韩子高的时候,他正一人坐在树下与己对棋。
他身着一身棉白锦袍,
他坐在棋盘中间正对的石墩上,纤长的手指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在竹制的棋盘上悠然落下,动作流畅。
下棋不语。陈妍在他身边站了会,本没打算打扰他,却终是在韩子高落下一黑子后忍不住了。
“哪有这般下法?!”陈妍轻移莲步,转到韩子高面前,执起一白子落下,“瞧,我一着便堵得你无路可逃。”
韩子高愣了下,细细看了那枚白子。
“这......并未堵得我无路可去啊。”他说着执一黑子落在一位置。
陈妍噗嗤笑了一声。
“我看你执棋的动作,心里还道你棋艺定是不错的,怎得......”她说着执了一白棋便落了下去。
韩子高此时才看明白,果是必输无疑了。
他叹了一声,把棋子细细收到棋碗里。
陈妍坐在他对面的石墩上,淡粉色的裙摆落在了地上。
“郡主仔细那浊土污了裙角。”韩子高瞥了眼,微动了动唇道。
陈妍自嘲一笑:“无人欣赏的花开的再美又有何用!污了就污了。”
“郡主玩笑了。”韩子高抬眼看着陈妍,今日的陈妍粉衣娇憨,水绿绣带系过腰间把纤细柔软的腰肢衬的愈发的动人,额前的细软碎发乖巧地搭在饱满的玉额上。
陈妍就像是一副风格多变的画,时而明艳逼人,时而巾帼飒爽,时而又楚楚可怜。
这样的奇女子,既是手握大权的陈霸先宠爱的女儿,又是今年新封的玉华郡主,怎会少不了追捧和赏花之人?
陈妍哪里不懂韩子高“玩笑”一词的意思,她咬了咬下唇,又是气又是怨地盯着韩子高:“玩笑?故而你也把我在徐州说的话尽数当作玩笑吗?”
韩子高的动作一顿。
“子高不才,不敢高攀。”
“是不敢还是不想!”陈妍兀地打断韩子高的话,声音微微颤起来。
“郡主何必如此,子高不过一介莽夫,刀头嗜血的......”
“是因为堂兄吗?”陈妍突然冷静了下来,拿眼紧锁在韩子高脸上。
那人脸若三月桃花,即便是不露笑意也如同荡漾在最和煦动人的春风下,他眼睛是含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般,让人只消一眼便兀自沉沦。
韩子高的唇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字来。
那唇瓣如同最诱人的花,润泽明艳,可那发出的话,于陈妍来说却像是地狱里最狠毒的利器。
“是!”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担忧,都在那个字的声音清晰传入陈妍耳中时,落地成真。
韩子高站起身,将收好的棋盘诸物抱在怀中,转身像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有丝毫的留恋。
没有丝毫。
走开数十步的时候,韩子高听到身后女子嘶声竭力地喊了一句。
“你以为你们可以在一起吗?!你以为世人会同意吗?!”
陈妍嘶声竭力的喊叫没有换来那个身影一秒的停顿。
那个身影兀自缓慢地行着,不急不缓。
“与世人何干......”
风吹来一句轻飘飘的话,不甚清晰,仿佛一下便可吹散在风中。
可那句话,同时又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站起身来的陈妍如同遭遇重击般,晃悠着倒在了石墩上。
与世人何干?
与世人何干......
远处立着一人,怔怔地看着韩子高的背影。
男士的发髻歪歪扭扭斜在脑后,青色的外袍一如既往的宽大。
韩子高,你就这么不在意这世人的唾沫和口水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世人都反对你,唾骂你,排挤你,你还会这样毫不在意地说一句“与世人何干”吗?
素子衣不知道,陈妍也不知道,便是韩子高自己,也不会知道。
建康城。
四月中旬的建康百花争艳,美丽绚烂。都城的街道上百姓熙攘热闹,仿佛丝毫没有经历过前些日子近在咫尺的威胁。
尚书府的红匾上,几个烫金的大字熠熠生辉:尚书府。
陈茜眯眼看着,心里不由的浮出几丝苍凉。
从五年前到如今,从抵御侯景到陈家掌这大梁半壁江山,从处处受限到和王家平分秋色再到陈家一家独大,叔父,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督护太守,渐渐登上这尚书并镇国将军的位置。
而他,仍然只是一个吴兴太守!徐州刺史!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比起权势地位,他更想要的,是叔父的认同,天下人的认同。除了吴兴太守兼那徐州刺史,若硬要再算,也只有一个信武将军的封号,可这没了多少气候的大梁朝廷所封的封号,于他而言,甚至抵不上叔父的一个“好”字!
以前于他而言是这样的。
从今日起,再不会了。
他会夺回他应得的!陈家现今一半的势力都是他陈茜打下来的,凭何白白为他人作嫁衣!偏偏这嫁衣作完后便要收拾了利剪银针!
送他的幺弟,他唯一的弟弟去作质子?!
很好!他会让这些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包括那个他敬重了这么些年的人!
陈茜身上的墨色劲装贴在身上,高大的身躯周身气势压迫而骇人。
他眼神慢慢从那府匾移到了红漆沉木的大门上,冰冷得利害。
☆、第 104 章
堂屋正中一个御赐大匾格外醒目,青色作地,边框雕九龙。
大紫檀雕螭案美艳不可方物,陈茜坐在案后眯眼看了那块匾多时。
“骁勇敦纯”。
越看越觉得讽刺。
陈茜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将那大紫檀雕螭案上置着的玉盏用两指夹起,在眼前轻轻转了一转,仔细打量着上面精巧的花纹。
大人上朝还未回府,请侄老爷至堂屋稍作等候......
这话说的,以为他不知道叔父最不耐烦的就是朝堂上那群酸腐假清高的文人和那个懦弱无用的皇帝吗?!
上朝?!哪次不是直接把奏本直接送到了尚书府......
不就是让自己等吗,那他就等!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叫。
“大堂兄来了建康怎得没来和众兄弟聚聚!”
这声音温润如玉,即便抬高了音调也让人不由地对说话之人产生几丝遐想。
随着那声音,堂门外转近一个人来。
那男子身着一套浅蓝茧绸薄棉春衣,只在袖口处加上了一道金线大镶,腰间系着条朱红底的白玉腰带,头上戴着白玉垂條珠冠,脚踩一双青面白地缎子小朝靴。再看他面上,眼眸狭长,前庭饱满,朱唇如女子般红艳,端的是粉面含春,清雅俊俏,真就是活脱脱的公子如玉。
此时再看陈茜,他只着一身简单的墨衣软绸,窄袖上绣着回字滚纹。长发上扎了一个简单的木簪,尾端绑了条深蓝色的丝绸带。那身墨色的衣服因着赶路而带上了些许灰尘,乍看起来有些垢乱。
然而,陈茜一手随意搭在案上,一手捏着那玉杯漫不经心地打量,束着裤口的长裤随意支起,慵懒间透着一股无法忽略的凛冽。
听到那男子的话,陈茜头也未抬,只眼角微挑向来者方向漫不经心瞥了眼,便又把目光移到了玉杯上。
反倒是那男子,被陈茜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脸上一红,指尖都攒到了玉带上,反而显得上不了台面。
“大堂兄这般不待见兄弟我吗?”陈昌见陈茜只打量着酒杯却不屑看自己一眼,又气又恨,几步间走到了陈茜面前,蹲在案前就要去抢夺陈茜手中的玉杯。
“长国城世子有何事?”陈茜手腕一转,将那玉杯掷在了案下花色的软毯上,那玉杯咕噜咕噜转了几个圈,停在了一隅。
陈昌手僵在了半空中,愣了一愣,红着脸把手慢慢放下来。
“大堂兄为何不理昌儿?!”他不喜欢陈茜叫他长国城世子,他一点都不喜欢这封号,“堂兄怎得此次对昌儿如此生分?”
陈茜冷眼在陈昌微红的脸上转了一圈?为何?
是真不知打还是装不知道?!
一个二十岁出头,刚刚及冠的毛小子都讨了个长国城世子的封号,食着这狗屁朝廷的俸禄。
而他的顼弟呢?他的弟弟呢?征战四年战功赫赫却要被送去作质子!
陈茜冷笑了下,没有说话。
陈昌发愣地看着陈茜,面色一暗,眼眶都红了,嘴唇抖了几抖道:“昌儿做错了何事?惹得堂兄如此不待见昌儿?”
他的声音发颤,满是委屈。
陈茜最见不得男人这幅摸样,他剑眉一皱,斥责道:“已经及冠的年纪,这副模样还以为自己是吃奶的毛小子吗?”
陈昌垂了头,把手拨弄着腰间玉带上垂下来的络子穗,一言不发地受着训。
这副摸样,若是被建康城里的纨绔子弟门瞧到,定会抓住乐上个一年半载。
谁人不知,尚书大人的幼子陈昌,惯会与人辩驳,文采斐然谈吐不凡,又加容貌出众翩翩如玉,是这建康城里首屈一指的贵公子。可这样的男子,偏偏是个纨绔不羁的,不为官不进学更不入营,每日里只在那酒楼乐肆里吃酒玩闹。
陈霸先最宠这幼子,偏偏又拿这幼子最无尽奈何------样貌温润的陈昌脾气秉性远不是他人能所及的。
建康城有一坊间笑谈。据说这尚书府的小公子,有一次实在惹怒了尚书大人,被赶出了府邸。尚书大人本以为幼子会有所收敛回府谢罪,没想到这陈昌却一匹马一个包裹就离了建康三月,杳无音讯。最后还是尚书大人使了些气力才寻了回来。而这离开的三月里,陈昌不仅没受着什么苦,还在外面过得如鱼得水,流连忘返,这让陈霸先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无可奈何。从此以后,任这陈昌如何在建康胡闹,只要不过分,都随他去了。
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摆出过这副安安静静受训的模样?!
可惜了,这副模样没有被和陈昌常闹在一起的纨绔子弟们看到。
陈茜训了几句,又见陈昌垂着头不说话,一副乖乖受训的模样,便把那气消了七八分。
罢罢罢,想来他也不知道那些个事,便是知道了也与他无关,他没得道理把气撒在这人身上,毕竟叔父所出的六个堂兄弟里,向来和自己关系交好的,也只有陈昌了。
陈昌见陈茜不训自己了,心里也知道陈茜定是不气自己了,或者准确地说,不迁怒自己了,便抬了头小心翼翼地看陈茜:“大堂兄此次来建康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
陈昌撇撇嘴,当他是傻子吗?
“大堂兄不愿说也罢。”陈昌默了默,脸上又扶起一丝笑意来,“堂兄要不随小弟去靶场指点指点小弟箭术?”
陈茜打量了眼陈昌,轻哼了声:“指点?我看你是早都荒废了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