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周文育要从这里运粮,陈茜,是允,还是不允......
陈茜面上满意之色更重:“很好,子高,你现在看问题更面面俱到了。”
眼看韩子高神色微滞,脸颊微红,陈茜也不再调侃他,直说道:“那驻守之人,正是周迪!”
周迪和周文育,虽然同姓,却素来有些不对付,这是公开的秘密。
“子高你说,若是在运粮一事上,本王稍稍暗示周迪可以略随自己的心意。你说,他会不会刁难一下周文育?”
陈茜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倘若陈茜下令开道送粮,但若是驻军在主要栅口南城的临川内史周迪,因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可避免的原因而稍稍迟缓了些,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韩子高看着陈茜眼中笑意,不禁脱口道。
“老奸巨猾。”
陈茜哈哈一笑,伸手揽过韩子高肩头:“那又怎样?!”
“我喜欢!”韩子高嘴角轻扬,揽着陈茜的脖颈在他侧脸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老奸巨猾的陈茜,他喜欢。
什么样子的陈茜,他都喜欢。
太平二年二月初。
豫章刺史,平西将军周文育粮绝。
诸将欲退,周文育不允。
遣使向临川郡借粮,临川郡王陈茜豪爽应承,于短短两日便集两万石粮从南城河道北上运粮于豫章。
然,天有不测风云,栅口南城河口正至汛期,粮食不得上,在南口处滞留了整整半月。
周文育无奈之下只得分兵而退。
为躲过敌军拦截,周文育以旧船运老弱,顺流而下,烧豫章栅栏佯退。余孝顷见之,不设防备, 故而周文育军由小路日夜兼程,系数撤军豫章,占据芊韶。
☆、第 115 章
平定萧勃之乱的战争,一拖便是四个月。
从一月份到五月初。
先是周文育退至芊韶,欧阳頠等人退入泥溪。后候安都援军至,周文育派严威将军周铁虎等袭俘欧阳頠,又派其将丁法攻俘傅泰。萧孜、余孝顷军闻讯退走。
三月,萧勃在南康得知欧阳頠等兵败,军中惊慌,其部将陈法武、谭世远于始兴斩杀萧勃,持其首级降梁。
四月,萧孜、余孝顷仍据城抵抗。
五月初,平南将军侯安都潜师夜烧其船舰,周文育率水军、侯安都率步兵协同进攻,萧孜出降,余孝顷逃新吴。
五月末,余孝顷亦降。
但是玉华郡主陈妍的病,却是不能再拖了。
“父亲终于愿意见我了么?”陈妍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咳嗽了几声。
“堂妹身子怎么会到这个地步。”陈茜见到陈妍惨白面色,面露不忍。
陈妍莞尔一笑:“那大夫不是说,相思成疾,乃心病吗?说不定,堂兄把韩将军给了堂妹我,妹妹的病就好起来了。”
陈茜噎了一下。
他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啦,我是开玩笑的。堂兄那副神色好像妹妹我是个有多强人所难的毒妇一般。”陈妍说着,把目光转向一直站在陈茜身侧没有搭话的韩子高身上,“只是,有几句话想单独与韩将军说说,不知......”
陈茜目露询问地看着韩子高。
韩子高微微点了点头。
燃着香料的女子闺房内,色彩明艳的纱布随意地挽在四角。
屋里只剩韩子高与陈妍二人。二人相对无言,屋里一时寂静无比。
陈妍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该与我商议商议此后计划吗?”
她脸上笑意明朗。,哪还有方才半分的病容。
韩子高低低说了声:“抱歉,我......”
他的声音微梗,一时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那日从郡主府中离开多时,他才突然回忆起陈妍和陈茜对话中频繁提起的“残花败柳”一词。
韩子高隐隐猜到,怕是那个自己叫进去的侍卫,陈妍的贴身侍卫。
是他害了她。
此刻对着陈妍,韩子高只觉得心中那份愧意实在太重,让他竟失了抬头与她对视的勇气。
陈妍本还为韩子高突如其来的“抱歉”二字疑惑,此时见得韩子高分明带着愧疚和躲闪的目光,依稀明白过来。
怪韩子高?她怎么能怪得了他呢?她又有什么立场怪他。
那样的情况,韩子高及时抽身,没有对她无礼,还叫来了自己的侍卫,这样的举措于他的立场,已经足够。
即使她宁愿韩子高别走。
即使她宁愿韩子高可以对她行无礼之举。
甚至,这份宁愿,可以换成期盼......
陈妍低笑了一声,目光悠悠:“你若真心中有愧,便助我这次万无一失。”
韩子高的目光,渐渐坚定:“好。”
六月,玉华郡主从吴兴北上建康,指百户将军韩子高护行。
“子高......”陈茜眯眼看了眼车队,只说了两个字便闭口不言。
韩子高看着脸色明显不好的陈茜,心知他必是对自己护送陈妍北上心有不忿。
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韩子高迅速抬手,趁众人不注意间摸了摸陈茜的唇。
“你......”陈茜愕然地看着眼前目露狡黠的人,“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嗯?”
话虽如此,他自己脸上的笑意,却也越来越分明。
“一路小心。”
“嗯。”韩子高应着,转身上了马,扬鞭的那一霎,侧目深深看了眼陈茜,高喊了声“驾”。
韩子高带着郡主仪仗慢慢消失在陈茜的视野里。
直到再看不到那一人一马,陈茜才转身回了王府。
那时,二人都不知,这一别,便是整整一年。
六月中旬,玉华郡主的仪仗还未至建康之时,一场雨让本就体弱的郡主染上了风寒,无奈之下只得在汉西逗留了十来天。
“就今晚。”陈妍看着窗外圆月,微微笑道,她脸颊红润,丝毫没有染上风寒的娇弱之态。
韩子高立在一旁,眼神平静。
“郡主以后如何打算?”
“不要叫我郡主了。”陈妍眉梢微杨,“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
韩子高任由陈妍打量,神色平静:“对,我在担心你日后生活。一个弱女子......”
“停停停。”陈妍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抚了抚发簪,“我倒才发现,你在堂兄身边待久了,这话语间竟也和他有了几分相似。”
她站起身来,眼中带着喜意:“你在担心我,我很开心。置于往后生活一事,你不用担心。”
陈妍慢慢正色道:“别忘了,我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她眼中光芒四射,让韩子高微微恍惚。
他好像,从未看懂这个女子。
在汉西滞留的第十三天晚,玉华郡主陈妍突然薨逝。
据近侍所言,玉华郡主的病本就是相思成疾,而就在那一晚,玉华郡主薨之前,她召见了那位让她相思成疾的主儿,也就是护送她北上建康,面容绝色的百户将军,韩子高。
也有近侍描述,在那一晚,隐隐听到了二人的争吵声和郡主的啜泣声。
世人纷纷猜测,玉华郡主为情而死。
有那风流书生感慨玉华郡主的坚贞情意,为其作诗一首。
人道团扇如圆月,
依道圆月不长圆。
愿得炎州无霜色,
出入欢袖千百年。
这是后话。
因为玉华郡主刚刚薨逝,便出了一件让仗队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事。
停棺的第二日,驿馆便起了火灾,着大火虽没造成什么伤亡,却比造成伤亡还要让人头疼——玉华郡主的尸身连同棺木,一同在火中,烧的灰飞烟灭。
七月初。
小雨。
雨刚刚停了没多久,林中泛着丝丝的湿气。
一绝色青衣墨袖的男子,斜靠在枝干上。
他面前是一个矮瘦的蓝衣小童,那小童脸色蜡黄,带着一定淡色小帽,眼中笑意盈盈。
“呵,说来也怪,我这副模样这么久都没人认出来。”陈妍笑看着眼前斜靠在树干上神色慵懒的男子,挑眉道,“哎,说来你最近对我的态度大变哪。以前无论如何礼节都是周全的,怎么最近越发地不重仪态起来。”
韩子高微微侧眸,眼神看向百米远的侍从。
“要是你不怕他人生疑,那子高大可对郡主行那臣子之礼。”
陈妍轻哼了一声,顿了顿道:“我准备今日动身去北漠。”
事出突然,韩子高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不准备在南梁待了?”
面前的男子眉峰微颦,眼中闪出几丝不赞同。陈妍说不出心里是高兴多些,还是遗憾多些。
“我自幼仰慕北国风土,此次机会,正好去游历一番。只是苦了你,怕要因着那些下人传出来的谣言承我父亲之怒。”
“无碍。”韩子高心里其实是佩服陈妍的。
她身上的洒脱,在那一刻,让他动容。
“韩子高,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如若有缘,必会相见。”
陈妍笑道:“又是这句话,怎么人人分别时都爱说这句话。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无缘呢?”
韩子高沉默着。
“罢了。你这人,端会避开话头。”陈妍抬手在林间射进的稀稀落落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便信你这句,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这句话的验证,整整等了十年。
太平二年七月中。
百户将军韩子高护送玉华郡主遗骸至建康,所谓的遗骸,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瓷罐里的一抹沙土。
尚书陈霸先听得谣言。
谣言言之凿凿,说玉华郡主为韩子高求而不得,忧思过重,咳血而亡。
陈霸先大怒,在韩子高刚至建康的那天,就着两百士兵将韩子高除官下狱。
阴冷的大牢里不透一丝阳光。
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尤其是受过多次伤的右臂,如同万只蚂蚁在啃噬般,痛痒难忍。
韩子高被吊在牢房漆黑冰冷的石壁上已经三天三夜。
他料到陈霸先会因为谣言大怒,却没料到陈霸先会直接将他官服除去,丢到了大牢。
这是为何?子华知道吗?陈霸先会怎么做?杀他?
韩子高初时还想着这些问题,到第三天的时候,已经没有丝毫的精力去想这些。
他浑身使不上一点的力气,右臂的渐入骨髓的剧痛让他恨不得把右臂登时砍掉。寒气像一条无孔不入的虫子,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离钻爬......
他已经无法去思考原因和对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哪怕见陈茜最后一面,也要活下去。
第四日的清晨,牢门轻响,几个狱卒将已经半昏迷的韩子高架了出去。
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重见天日的喜悦让韩子高几乎感受不到狱卒近乎野蛮的推拉。那阳光让他稍稍恢复了意识和气力。
牢狱中不见阳光,韩子高没法判断自己被关了几日。
但应当是没超过四天的。这些天他滴水未进,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在滴水未进的状况下活四天。
果然。
“三日牢狱,你可知你错在何处,罪当如何?”上座上脸色威严肃穆之人,想来就是陈霸先了。
错在何处,罪当如何?
韩子高心里暗暗腹侧,若是自己还有力气,怕是会笑出声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堂下的男子长发散乱,雪白的中衣上血迹斑斑,粘着灰尘,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铐着铁链的双手双脚层层猩红的皮肉露出来,有的结成了血痂,有的血肉模糊。
陈霸先心里一惊,他只下令将韩子高下狱三日,并未责打拷问,怎么会如此狼狈模样。
可韩子高竟然敢不回他问话!
真是胆大包天!这些伤,活该!
陈霸先冷笑一声,面色已是不虞。
“把他的头,抬起来!”
侍卫听令,一步上前,抬手将韩子高垂在胸前被碎发遮住的脸抬了起来,正对着陈霸先的方向。
陈霸先先是一阵恍惚,又是心头一凉。
早就听闻他那侄子手下有个少年将军,才能匪浅,且面容出众,却不想竟生得如此绝色,如此狼狈的情况下竟也比得过自己府中的所有姬妾。
可是眼前这个人的眼神......
自他掌梁朝实权后,就几乎没有人敢这么看他!!
他那侄子算一个,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也敢这般毫不回避地瞪视着他!不不,与其说瞪视,不如说是......无视?!
对,就是无视!!
陈霸先肚中火起,出言也更为色声俱厉。
“护送郡主不利!你可知罪!”
陈霸先本以为这少年会反驳两句,却没有想到,他眼睛眨也未眨,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末将知罪。”
“你......”陈霸先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要知罪吗?可他的目的可不是治他的罪啊!
韩子高跪在堂下,心里渐渐有了底。
原来,陈霸先,是想拉拢他。
想明白这一茬,韩子高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倒还不知道,自己竟然值得陈霸先来拉拢。
韩子高静静地看着陈霸先,眼里一片平静。好像此时命悬一线的人不是他自己般。
陈霸先在那平静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一丝轻视。
他突然有些恼羞成怒,恨不得立马撕破眼前这个少年脸上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