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平静地看着韩子高:“敢不敢赌?”
“什么?!”
“临川郡王在八月的时候去了建康,尚书大人告诉他,你随军征战,戴罪立功。”
“......你想说什么。”
“敢不敢和我赌,若你在此次战役结束前都不与他联系,他会不会,将你视为叛徒。”候安都慢慢站起身来,身上的铠甲清鸣,在一时间突然静下来的营帐里回荡。
“怎么?不敢赌?”
不敢赌吗?
韩子高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不知道。
“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你就不想知道,你效忠的这个人,是否值得你用性命去效忠。他对你的信任,是浮于表面,还是......”
剩下的话,候安都并未再说。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懂得其中的意味。
韩子高向来不喜欢打赌。
候安都口中的这个赌,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不愿打,还是不敢打......
胸口的麒麟突然灼烧起来,就像那个人永远灼热的胸膛。
也许,他应该给他更多的信任,给自己更多的自信。
“好。”
韩子高说完,便转身出了营帐。在踏出营帐的那一刻,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竟顿生一股如释重负之感。韩子高抬手触了触胸口某处坚硬,他以前,是否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赌上一赌又如何。
韩子高低低笑了一声。
若他以为他叛了他......
就此罢手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十月。
周文育大军从豫章赶到了武昌,两军会合。就待一切妥当后,西进伐王。
可就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
梁敬帝萧方智禅位于陈霸先。
陈霸先称帝,改年号为永定,国号陈,是为陈武帝。
自此,南梁灭亡。
太平二年十月,生生间改为了永定元年十月。
韩子高隔着百步,看着面色微变的候安都,心里到没起多大波澜。
一月份的时候,陈茜就已经告诉了他这个消息,那时,他眼中闪着灼灼光芒:“叔父想要这么快称帝,没那么容易。”
当真应了他那句话。
一月到十月,陈霸先的称帝之路,整整推迟了九个月。
但此刻王琳之乱,在这个当口称帝,只会给王琳更多的借口,只会给南梁旧兵更多的猜疑和不满。
此次一战,恐怕师出无名。
候安都的想法竟然和韩子高不差二别。
“师出无名,这次的仗,难啊......”
“候将军怎出此言!”周文育冷笑一声,话语间已带上一丝轻慢,“莫不是候将军听闻王贼兵马强壮,船舰甚多,怕了?”
候安都眼神一闪。
早先抗击北齐时,在黔境河口拦截徐嗣徽时,就因为周文育,搅乱了他整个计划。上次讨伐萧勃,周文育也多有和自己意见不合的时候。
而这一次......
候安都冷哼了一声,他敬周文育是一直更随在陈霸先身边的老将,但这并不代表,周文育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爬到他候安都的脖子上来!!
“周老将军这句话说的有失偏驳。”候安都刻意加重了“老”字,没有武将乐意听到旁人说他老,尤其是被一个年轻小辈说。
候安都看到周文育瞬间铁青的脸色,满意一笑。
“这所谓的王贼兵马强壮,船舰众多,候某可是在周将军口中第一次听到啊!候某以前听的,可都是王贼兵马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呢。”
韩子高立在候安都身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第一次发现,候安都怼起人来也是个不逞多让的主。
“老匹夫,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依老卖老,看着就不顺眼......”候安都骂骂咧咧,却见韩子高盯着某处发呆,“你看这么呢?”
没有反应。
“韩子高!”候安都拔高了声音。
韩子高这才回过神来:“啊?何事?”
“你发什么呆?”候安都皱着眉看向韩子高方才发呆盯着的地方,却正是营帐门口放下的羊毛帘,“有什么奇怪的吗?”
“跟在周将军身后的那个人,是谁?”韩子高把目光又在那羊毛帘上转了一转。
周文育身后立着的人存在感并不高,韩子高初时都没怎么注意到他。可就在方才,那人随着周文育出营帐的那一刻,轻轻瞥了一眼韩子高。
那目光太过阴冷,让微低着头的韩子高瞬间便感觉到了。
当他顺着感觉回头迎向那道目光时,只看到了羊毛帘放下的那一瞬间露出的一只眼睛。
冰冷,仇恨,还有一些韩子高说不清的意味。
“你是说,熊昙朗?”候安都不在意地笑笑,“有什么问题吗?”
韩子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看他面向奇特,以前又从未听过此的名字,他是周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
候安都嗤笑一声:“什么得力干将,一个聚众作乱的山野莽夫而已。”
“聚众作乱?”
“据说是从豫章一带发家,聚众抢劫,官府没有能力收缴,招安封了个巴山太守。后来周文育驻守豫章,便投了周文育。”候安都说着,脸上又现出一丝嘲讽,“这样的萧小周文育也用,还任与重职,果然是老糊涂了。”
韩子高不甚在意地笑笑。
候安都此时对周文育抱有极大成见,他对周文育的评论,韩子高可不敢苟同。
“子高,话说起来,你觉得这次讨伐王琳会顺利吗?”候安都一想到陈霸先已经称帝,面上就止不住地现出一丝忧色。
“尽人事,听天命吧。”韩子高悠悠叹了一句,把目光移到远处。
尽人事,听天命。子华,我定会竭尽所能,平安归来。
两军回合后,便一同进军到了郢州。刚到郢州的第一天,候安都便和周文育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周文育坚持建议攻城,而候安都却想继续西进。
争吵结果未定,结果傍晚的时候,周文育直接派人送来了一身女人穿的衣服到候安都营帐中,暗指他畏畏缩缩像个女人。候安都登时就大怒,拔了刀就要砍送来衣服的小兵。幸亏韩子高恰巧也在,死死拦住了他。
“为何拦我,周文育简直欺人太甚!”那小兵在韩子高示意下跌撞着跑了,候安都心里不忿,把火气全撒在韩子高身上。
韩子高懒得搭理候安都,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喝着茶翻着兵书仍由候安都自个儿在那走来走去嘴里嘟囔着叫骂。
走累了,骂累了,这才坐下来拿过茶壶整个儿就往嘴里灌。
“怎么?不骂了?”韩子高脸色平静无波,似笑非笑地看着候安都。
候安都梗了一下,扭捏着说了句:“多谢。”
顿了顿,更加扭捏地补了一句:“对不住。”
若不是韩子高死死拦着,若他当真砍了那小兵,事情可就闹大了。
韩子高挑了挑眉,没说话,无声地接受了候安都的道歉和道谢。
但韩子高没想到的是,这件女人的衣服,还是把候安都激地第二日就下令全军围了城。
韩子高知道的时候,候安都的命令已经下达,三军已经开始行动。
郢州易守难攻,这点候安都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想继续西进。结果一件女人衣服,就让他改了主意。
或者说,候安都心里的主意是没改的,但是面上,却实在挂不住。
韩子高叹了一口气。
若是陈茜,他还可以再临时阻拦一下,但是候安都,他觉得自己的立场和身份实在有些不合适。
罢了,先这样吧。
果然如韩子高所料。郢州整整围了五六日,都攻不进去丝毫。
而此时候安都收到军报,说王琳已经赶到弇口。候安都心里着急,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当下便撤军去了沌口,准备在那里抵御王琳。而周文育固执己见,不愿离开郢州,最后和候安都争吵一番后还是随候安都来了沌口。
也是天公不作美,沌口就在那几日刮起了大风。
老实说,在韩子高生命中的这快二十年的生命里,没有见过这样的狂风。
那狂风整日整夜地挂,连驻扎营帐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何谈进攻?!
少不了,周文育又是对候安都一顿冷嘲冷讽。
韩子高大致猜得到周文育心思,他年长于候安都,又是陈霸先身边老将,韩子高记得当初陈茜都尊称周文育一声“景德兄”,可候安都一个年轻将领,短短两年,就从一个千户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势力地位都和他不相上下,偏偏又面子上丝毫不让着他。
周文育对候安都的怨愤,便可想而知了。
韩子高心里渐渐不安起来,行军作战,最忌军内不和。这次的仗本就有些师出无名,而候安都和周文育又处处不和,导致整个军队都分成两派,平日里矛盾不断,经常有斗殴的事发生。
恐怕,这次讨伐,陈军要栽个大跟头。
韩子高的担忧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因为大风,陈军和王琳都不得进攻。王琳率军驻扎东岸,而候安都周文育驻扎西岸,对峙了几日后,大风刚刚弱了两日,两方便同时发起了攻击。
结果第一场冲锋,因为周文育所统军队不听候安都指挥,错过了时机,无奈之下只得撤军。
韩子高的意思,是暂时撤军对峙,和周文育好好沟通一番再发起冲锋。
结果,候安都二话不说就砍了周文育的一个部下。韩子高试图阻拦,但这次,却是如何也没拦住。
后果可想而知。
第二次交战,是在水上。本来陈军多的是通水性的,按理说比靠西的王琳部下要多些胜算,却又落得个惨败撤军的后果。这一次,据周文育所统士卒说,是侯安都军中一将指令不明,颠三倒四,才让他们乱了阵法。
究竟是真的指令不明,还是掩目自封,韩子高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最后侯安都迫于谬论亲自斩了那部下却是不争的事实。
第三次对敌。
韩子高没有一同前去。
“属下垫后,以备不测。”他心里的隐隐不安在那一刻无限的放大。
“韩校尉可是怕了?”周文育斜眼嘲讽,不放过任何一个挤怼侯安都的机会,哪怕是对此时作为侯安都校尉的韩子高。
韩子高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属下也随韩校尉驻守,以备不测。”
周文育看着自己帐下转出的熊昙朗,脸色变了几变,终了允了一声。
刚刚嘲讽完旁人,自家的部下便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打脸打的不轻。
侯安都一时没忍住,哈哈笑了两声。
韩子高却把注意力放在了熊昙朗身上。
又是他......
韩子高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和自己有渊源。
而且这渊源,看起来还不怎么好。
大军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你觉的他们会回来吗?”
韩子高侧头,看到那说话的人嘴角意味不明的笑。
他的声音沙哑又带着些许阴冷意味,明明是韩子高从未听过的嗓音,却无端地让他觉得熟悉。
熊昙朗的面容上布满伤痕,尤其是那处烧伤,几乎遮住了他大半面容。韩子高很确定,这副面容的人他以前从未见过,但这副面容毁伤之前的模样,他不敢妄下结论。
“将军何出此言?”韩子高声色平静。
“你觉的他们会回来吗?”
依然是同样的问题,字词未改,连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动。
这是一个固执乖张的人。
韩子高眼神闪了闪。
“这样的话,乃大不敬。”
“你觉的他们会回来吗?”
韩子高:“......”
又是哪种刺骨的感觉,就和那个眼神带给他的感觉一样,刺骨的冰寒。
韩子高一言不发地走开,依然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额头沁出的冷汗。
他竟然在怕。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件事带给他的惶恐能胜过这件事。
他竟然在怕。
怕一个刚刚相识只见过几面的奇怪男人。
幸而这种惧意也只是那一瞬间。可它留下的百思不得其解却让韩子高心神不宁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更急迫,急迫的半刻不容怠慢的事传来------
陈军全军覆没!
侯安都和周文育被生擒!
韩子高料到了败,却没料到败的如此一蹋涂地!
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韩子高便下令留在营帐里的士卒迅速撤退。
“将钱财和贵重物什扔于沿途!不得有误!”
最好追击的敌军忙着去捡财物,留给他们更多的撤军时间。
侯安都帐下士卒倒也麻利,听到韩子高命令就照做了。而周文育账下的士卒,韩子高心里暗暗打着注意,若是有那不服气不听令的,他不介意让刃月染上同僚的鲜血。
但出乎意料的是,熊昙朗把韩子高的命令又重新向士卒下达了一番,这样一来,周文育帐下的士卒倒也动作麻利没出什么岔子。
但这并没有让韩子高对熊昙朗放下戒心。
残军整整撤退了五日,韩子高才微微舒了一口气,下令稍作休整。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熊昙朗靠在树上,垂头看着靠在另一棵树的树干盘腿而坐的韩子高。
韩子高有些诧异,他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