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高把玩着手上酒樽,微微笑了一下。
这笑容惊云破日,让看着他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气。
“右卫将军只拿这酒樽把玩却不见沾上一口,可是不喜这酒液的滋味?”
韩子高慢慢转过头。
“王爷说笑了,这御酿的滋味自是极好的,只可惜韩某福薄,喝不得酒。”
陈顼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他在恨什么?
扪心自问,韩子高并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伤害陈顼的事,可是这人的目光里,分明是可与灭妻杀父之仇匹敌的恨意。
忍住想叹气的冲动,陈顼虽与陈茜是兄弟,终还是少了陈茜的几分光明磊落——陈茜可不会对着自己憎恨的人虚与委蛇。
“原来如此,难道右卫将军从来没有喝过酒吗?”陈顼轻摇了摇手中酒樽,“本王还想右卫将军一杯,真是可惜了......”
未完的叹息弥留在舌尖,似乎在催促着韩子高应承下那杯酒。
韩子高脸上却慢慢现出一丝歉疚:“是啊......太可惜了。”
陈顼一愣。此时这人难道不该接过自己的话头喝上一杯圆一圆场吗?
不对,这人确实接了话头,但却把意思转向了另一边。
是不懂如何与人周旋,还是,故意?
陈旭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愠恼,再回神神时,却见到那人已经自顾自地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
他的动作有浑然天成的贵气,他的面庞有鬼斧神工的美丽,这个男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所以大哥才会妄顾自己的请求护着他!所以妍妹才会满心满眼都是他!所以自己才会痛失所爱孤苦伶仃痛彻心扉!
年后不久,便是春蒐的日子。
每年三月份的时候,皇室宗族并众武将,以及习武的世家子弟,都要在京外的皇家猎场打春蒐。这春蒐看似是娱乐的活动,实则占据着极重要的地位。
其一,这狩猎场就是一个小型的练兵场,可以把一些军事理论,在此得到很好的检验和改进,比如,面对即将出现、或者已经出现的一群野兽,你是选择正面攻击、迂回包抄还是打伏击,都要紧密地结合实际情况而来。
其二,皇室宗族和各世家子弟在狩猎场上与猎物的竞逐,实则便是他们之间的较量。成绩好的便是为家族争了荣光,成绩太差的自然是丢了家族的颜面,更何况,有时若是在狩猎场上表现突出,得了某位贵人的青睐,绝对会是一个好的出路。
正是因为它的重要性,所以每年,除了自然条件不允许之外或者出了什么特殊情况,这春蒐基本都是风雨无阻的。
所以,竟管韩子高并不想让陈茜举办这次春蒐,但却也心知,这次春蒐,非去不可。
自二月份开始准备春蒐的一应事务开始,韩子高就不止一次地在陈茜面前提起此事。
“此次春蒐,实在京外,又都带着兵马武器,危机四伏,难道就不能不去吗?”
陈茜从桌案前抬头,戏虐地看韩子高:“你累积已经说了此话不下三次了。怎么,这次特意进宫便是为了再次说一遍。”
韩子高垂下头沉默。
他该如何告诉陈茜,昨夜自己从梦中惊坐而起。
他梦到......乱飞的箭矢,冲天的火光,满地的鲜血,和惨白的熟悉的脸庞......
那刻入骨髓的恐惧,他该如何说出口?
韩子高承认,他怕了。即便他自认为与眼前的这个人断的干干净净,一遍遍警告自己如今二人只是君臣,以后也只会是君臣,却还是因着那梦而惶然不可终日。
韩子高怕,韩子高这辈子最怕的事,便是眼前的人,永远的消失。
“放心,朕会没事的。你......守好京城便是。”陈茜默默看着韩子高,目光中似有千万句的话语。
韩子高终是轻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他该相信陈茜的,他一句句告诉自己,他要相信他,不会出事。
韩子高唯一能做的,除了做好自己守卫京城的本职工作,便是一遍又一遍加强春蒐猎场周围的守卫......
三月二十日,皇室宗族并大臣携部分家眷至京外猎场举办一年一度的春蒐。
韩子高一直站在城楼最高处,看着那人的明黄色背影一点点消失。
按照以往,春蒐会举办整整十日才会结束。
韩子高说不出心里的不安是因为什么,他每日都要登上一遍城楼,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得彩色旗帜的零星重影,才稍稍会安心一点。
一日,两日,三日......直到了第九日都平静无波。
韩子高心里松了一口气,明日他就要回来了,或许真是自己太过焦虑了。
这天夜里,韩子高在京城主道又巡查了一番,回了府邸,正准备歇下。
“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管家禀道。
宫里?十万火急?
韩子高皱起眉,心头一跳:“速速带进来。”
“是。”管家说着,脚步匆匆出去了。
引进来的人,却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德礼。
“将军!皇上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啊!”德礼刚刚见到韩子高便跪了下去泣道。
“什么!”韩子高失手打碎了茶盏,猛地站起来。
韩子高,别慌!不能慌!冷静!一定要冷静!!
“你说说怎么回事!”
“皇上今日本是打算歇上半日,明日回京,却偶然见到一浑身雪白的小狼,觉得稀罕,想活捉了回来,怕太多人马会惊动那小狼,只带了几对人马,却......”德礼颤了颤声音,“却遇上了伏击!”
手指颤抖的厉害,牙关也颤抖的厉害。
韩子高不能不信,那些梦,那些连日的不安......
“进宫!”
永昭殿外一团肃静,肃静得诡异。
韩子高脚步匆匆到了殿外,心里乱成一团,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难道他已经......
不可能!不会的!!
韩子高几乎是跑进了永昭殿,他急匆匆地跑着,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德礼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吱呀......”殿门猛地推开,却愣在了半处。
没有人?
大殿内空无一人?
韩子高呆了呆,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德礼!竟背叛了陈茜!
冷笑着抽出刃月剑,韩子高孤身一人站在殿中,轻轻抬手抚过肩膀的碎发。
“阁下现身吧。”
韩子高话音刚落,一层层持箭的侍卫便从夜色中冒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韩子高丝毫不怀疑,只要有人一声令下,那些箭矢便可以把自己射成筛子,而自己,避无可避!
“啪啪啪!”一阵击掌声传来,“不愧是右卫将军,如此冷静倒是出乎本王的意料。”
一人穿过重重侍卫而来。
蟒袍加身,玉冠整齐,墨发高束,风流倜傥,赫然是安城王,大司空,陈顼。
“安城王好算计,只可惜,皇宫外尽数是我铁赤军。”韩子高抬了抬下巴,压下心中狂涌的惊诧和不安。
陈顼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随陈茜一起在猎场吗?陈茜此时在何处?到底有没有事?他该如何通信与他?
“本王当然知道。”陈顼轻笑,“本王知道韩将军的铁赤军,战无不胜,以一当十,是丝毫不逊于当年皇兄第三铁卫军的军队,只是......”
陈顼挑了挑眉,与陈茜三四分相像的俊朗面庞上是邪气的笑容。
“若他们的将军,只是服侍病重的皇上,衣不解带的连夜侍奉,你说,他们会怀疑吗?”
韩子高的瞳孔缩了缩。
“皇上呢!”
“聪明。”陈顼敲了敲手上折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我的好皇兄......死了。”
他说完,挑眉看着韩子高的反应。出乎意料的事,他没有像自己想的那般奔溃大吼,也没有目呲俱裂,更没有泪流满面,竟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静的仿佛......是一个假人。
“你不信?”陈顼嗤笑。
韩子高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一定是陈顼的诡计!他不能相信!他绝不能相信!陈顼想让自己乱了方寸!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陈茜不会死!
他不会死!
他一定不会死!!
“本王来给你讲讲他是怎么死的。”陈顼慢吞吞开口,“德礼前面倒是没说错,只是皇上受了埋伏后,突围突错了地方,我的好皇兄啊,突围到了悬崖处。啧啧,就是那猎场最高的悬崖断头崖。想必,韩将军再清楚不过那崖的凶险了。”
陈顼叹了一声。
“这也是天意,本王并没有想着要皇兄性命,可他偏偏就自己逃到了悬崖处,还失足落了下去。本王这心里......”陈顼面上的神色,渐渐布满了痛苦,仿佛真的在为陈茜的死痛彻心扉。
韩子高仍然一言不发,倔强地抿着唇瞪着陈顼,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话。
“得,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陈顼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住。本王要这皇位,便是想把你,堂堂的右卫将军,韩子高,捏在手里!”
他的声量越来越高,最后竟嗤嗤笑了出来。
韩子高喉结急促地动了几下。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很奇怪吧......”陈顼眯起眼,眼里流转着疯狂的神色,“不急,本王会好好折磨你,让你记起......缘由......”
“把他抓起来!”他冷声喝了一声。
韩子高没有反抗,他清楚自己就算是反抗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与其耗尽了气力,不如存下来看看陈顼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看到韩子高没有反抗地便被夺了兵器,捆了起来,陈顼面上闪过一丝噬血的笑,轻轻舔了舔唇角。
“倒是聪明......”
夜色凉的渗骨。
☆、第 145 章
阴冷的牢里弥漫着血腥味,这间牢房独立一间,戒备十分森严,牢中的人只看得到一身血红色的衣服黏在身上,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他的四肢都挂着沉重的铁链,整个身体呈大字般吊在空中。
一个小狱卒走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别看了。”他身边的同伴是个年长的狱卒,低声提醒了下。
小狱卒忙扭了头不敢再看,紧跑了两步追上同伴。
“那人是谁啊?关进来也有十几日了吧,天天鞭打又不杀,犯了什么罪啊?”
年长的狱卒四下看了眼,悄悄附耳在小狱卒耳边:“听说是个将军。”
小狱卒一愣,面上现出一丝疑惑,正要开口,却被那年大的狱卒掐了一下后腰。
眼角处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那公子身着一身白袍,着实生的俊俏好看,只是脸色忒苍白了些。
那穿着一看都是富家子弟,又能进这戒备森严的天牢,想来身份必然不凡。
年长的狱卒拉着年幼的狱卒跪在地上,弯腰磕头,直到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这才重新站起身。
“刚才那问题,你可别再问了,咱们这种人还是眼不见,耳不听,口不言方能求得性命。”老狱卒严肃着脸对小狱卒说,“你呀,以后长点心,别老好奇无关的事......”
一长一幼的狱卒慢慢走远了。
那白衣的公子慢慢走到牢房门前,停住了脚步,转身静静瞧着牢中的人。
全身的衣物都是血红色,只能从那衣角可依稀辨别出,这血衣的前身,是雪白的里衣。
看了半响,也不见牢中的人有什么动作,只是低垂着头,仿佛死了般......
“你这样子,看着叫我心里,着实痛快。”男子终是嗤笑着开口。
“叮......”铁链轻动了一下。
牢中的人慢慢抬了头,染血的墨发缝隙间,依稀露出一张面庞——似是白玉染血。
“陈昌?”韩子高低低说了句。
头晕的厉害,四肢百骸似乎早已不是自己的。
被关在牢里的这些日子,陈顼每日都要来鞭打自己百下。晕过去,浇水,再晕过去,再浇水。
还真是像他说的那般,要好好折磨自己一番。
只是今日里过了以往的时间,陈顼都还没有来。他心里疑惑,甚至还隐隐欣喜是不是陈茜回来了,却不想......陈昌来了?
“见到我很惊诧吗?”陈昌抬手,慢慢抓紧了手中的铁栅条,“你这副样子,真真是没了往日的威风。”
陈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韩子高的脑袋里乱成一团,丝毫没有注意陈昌在说些什么。陈昌此等打扮,似是丝毫不担心身份暴露。难道,他早已与陈顼合作?可是章家怎么会放心的和陈顼合作呢?
十几日了,陈茜,你到底在哪里......
“你听没听我说!!”陈昌的声音尖利起来,“韩子高你个贱人!你听我说!!”
韩子高被那尖利的声音刺得耳朵一震,只好抬眼与陈昌对视。
陈昌脸上浮出古怪的笑意。
“我喜欢堂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我想我爱他......”
韩子高隔着垂在眼前的乱发看着陈昌的面孔,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凉。陈昌对陈茜的态度,他以前隐隐猜测过,如今一朝证实,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觉得我不顾伦常?你不是也不顾伦常吗?”陈昌笑笑,慢慢蹲下身,把手不经意地搭在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