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郅接过萨摩盛好的汤,慢慢抿着。“案子有什么新进展?”
双叶犹豫一下。“老大,上官少卿也插手这个案子了。”
“无妨,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办。”李郅淡淡道。
萨摩知道,这一起办就是比着办。朝野上下,乃至民间,都已经把极大注意力放到了大理寺。身处风暴中心,李郅不可能没有压力。而紫苏,意味着来自太子一方的牵制,让李郅在资源调配及行动上无法得心应手。
身在朝堂,从来不是光靠一腔热血就能成大事的。
李郅其实,被逼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萨摩思绪飘飞,三炮已巨细无遗说了案情,包括带队排查平康坊的情况和配合紫苏调查的情况。
“谢芷亭?”李郅沉吟。萨摩用询问的目光看他。李郅曲起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笃笃轻敲着,良久摇了摇头。
“与其去猜测这个人物是谁,不如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案件本身,看看我们忽略了什么。”李郅说,“可以肯定这是连环杀人案,所以我们必须找出三起案子的共同点。”
他看一眼众人,目光落在黄三炮身上。
“凶手以骷髅面具示人,第一和第二两起案子手法极其类似。\"黄三炮想了想,说到。
少卿第二个看向双叶。
“从尸体痕迹来看,可以确定是仇杀。”双叶说道。
下一个是公孙四娘。“我?我比较关心探花居每月流水……”一边将算盘打得劈啪响。
李郅叹口气,目光与萨摩接触。
萨摩摇了摇头。“我得好好想想。”同样的话,不久前他刚对紫苏说过。
现在,他对李郅依然这么说。
李郅凝望他片刻,点点头,道:“我说说我的想法。”
“该案目前出现3个死者,至少3个凶手。连环杀人,必需特别重视各案相似之处,尤其第一起案件,凶手初次行凶,以后所有的作案手法,比如被害人的选择,行凶时间和方式,都会有第一案的某些特点。”
大理寺少卿语意明了,简洁清晰。连四娘都停了手里算盘,注意听着。
他缓缓道:“我比较确定的疑点如下。
“第一,骷髅面具。粗糙如孩童游戏般的骷髅纸面具,是否别有深意?
“第二,五刀夺命。以探花居凶嫌能力来看,杀人一刀足矣,他们所谋为何?
“第三,京观藏尸。如此大费周章,有何蹊跷?
“在这三件事里,我们能够直接着手的,唯有那座京观。”李郅道。“从一开始,我们就忽略了京观之谜。”
三炮摩拳擦掌,兴奋道:“老大,该反击了。”他站起,敛容躬身:“属下明日立刻召集人马,赶往哭首村!”
“不,”李郅亦站起,眉目坚毅。“今夜出发。”
三炮略一迟疑,双叶担心道:“老大,你的伤……”
李郅举手制止她说下去,淡淡一丝微笑掠过脸颊。“我没有时间了。三炮,双叶,请你们立即赶往大理寺召集人手,准备出城文书。”
三炮双叶微一躬身,迅疾奔出。
待两人身影消失,李郅重新坐下。面前桌案上摆了一壶,两樽。萨摩正在斟酒,而四娘不知去了哪里。
酒入樽中。李郅端起一杯。萨摩陪他饮。
青梅酒的滋味,酸甜而涩。饮下了,酒意入肠,相思浮上。
“萨摩。”李郅说。“这次的案子结束,我想给自己放个假。”
萨摩闻言,微微笑了。“呐,三炮居然赢了我一次。”他逗李郅似的,扬起下巴,“我以为你永不放假的,和他赌了五十文。”
李郅看着他近乎透明的眉眼,那纯净得像无邪水晶的笑颜。心口一热。“你便是输这一次又如何。我想带你一起去看汴州月,踏并州雪,看洛阳花,饮眉州酒。你在,世间便处处风景。”
这样猝不及防的情意,如饮之欲醺的酒。今夜的李郅,说了太多话,露了太多心事。
有小小声音,提醒他:萨摩多罗,你不可以,绝不可以在那温柔的眼神和声音里醉倒。
所以,萨摩只是给李郅和自己满上又一杯,举酒为寿:“李少卿,长安未安,谈何家国。”
李郅眼中的荡漾,慢慢平复下来。他接过酒杯。
至少,眼中所见之人是心中所念之人。这也就够了。
两人安然饮完这一杯,在远处长街上马蹄杂沓声响起之前。
李郅将酒杯拍在桌上,长身而起:“萨摩,跟我一起去。”
萨摩展颜一笑,道:“好。”
☆、第8章
四娘其实不乐意让萨摩跟去。
萨摩脸上异样宁静的神气,让她觉得十分十分之------不祥。
但李郅一个凌厉眼神就制止了她的一切吐槽。
李郅面色之凝重,为四娘认识他以来仅见。面对那股威势,曾为马匪的四娘感受到面对天敌必须有的蛰伏之姿。
看着那一行人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她有种透不过气的心慌。
故而她都没有注意不三不四两兄弟已经来到身后。
“要跟去吗?”不四道。
四娘回头看一眼身材高大魁梧的兄弟俩。不四磨拳霍霍,而一直寡言少语的不三面容绷紧,直直
盯着四娘,仿佛在等待她的指令。
“不用。”四娘很久才下了决心,道:“萨摩……能保护自己。”
“你确定吗?”昆都仑的声音传来。“今晚他的对手,可是他自己啊。”
不三不四用孔武的身躯,迅速围护住四娘。三个人一齐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鬼手。一截月光落在地上,沉于暗影中的两方,彼此对视着。
四娘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昆都仑笑一笑:“你我都知道,萨摩不能对任何人动心。可惜他遇到李郅。如果萨摩战胜不了心魔,后果……我们都很清楚。”
不三不四交换眼神。四娘只是悠悠的拨弄手指甲。“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敢动萨摩,两个字-----找死。”
昆都仑微微笑了。“放心,萨摩是我的小天使。”他侧一下头,看着面前的三人,“但你们要对李郅出手,得先过我这关。”
他极认真的说道:“在探花居,你们已经对李郅出过重手,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不三不四两人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杀意。而四娘的眼神已经冰冷。
气氛僵住了。
昆都仑突然微微抽了口气。四娘也一怔。
他们之间的月光里,多出了一条窈窕人影。
她暗暗心惊。这人何时以及怎样出现的,她竟没有发觉。
还没摸清昆都仑的底牌,强敌又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自以为潇洒的鬼手,笑吟吟道:“你,就是我等的人吗?”
月白,风清,城寂。
如果不是怀揣一肚子心事,这样的夜晚很适宜赏景。
巍峨的长安在身后,荒凉的哭首村在面前。连京观残迹,在月下也少了几分阴森。像记忆的裂口,正被时间之手愈合。
过不多久,这里应该不剩什么了吧。萨摩想。
身畔,李郅静静立着。黄三炮和双叶领着手下去找里正。
只剩他俩,各怀心事,月华满身。
李郅道:“你在想什么?”
“鸡腿,甜点,青梅酒。”萨摩道。“还有你刚才的分析。”
李郅默默平静了一下心情,道:“戴公教过我,想要找到正确答案,必须先提出准确问题。所以
在太医院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萨摩称许的看他,道:“不错。哭首村,才是正确的任务线。”
李郅点头。“请继续。”
“正如你说的,第一个案子尤为关键。凶手杀人之后,为什么特地选择此地埋尸?要知道开挖京观绝不是轻易能干成的事,即便那天探花居接应琵琶少女的两个男子力大无比,要把尸体埋这里,也是很费力的。”
他略停一下,道:“正因为他们冒险埋尸,这座本已成废土堆的京观地基不稳,才会在暴雨夜坍塌,暴露出藏尸的秘密。那么,至少有两点我们可以肯定:一是凶手早就知道京观的存在;二是凶手并不在乎京观藏尸被发现,他们甚至希望如此!”
每次头脑风暴时,萨摩的语速就不自觉越变越快,仿佛极力赶上他思路运转的速度。慵懒的猫咪收起睡意而露出锋芒,那样子真的性感。
李郅对此已经很熟悉,亦深深为之着迷。在萨摩停下来时,他适时接上问题:“为什么他们希望京观暴露?”
“只有京观尸骨重现,才能引起大理寺关注。更重要的是,引起另外两个人的恐慌。”萨摩道。“一开始,凶手的目标就是三个人。杀死无名氏A,才能诱动B来长安,深居简出的秦将军,也因为谢芷亭主人的讯息,在惊慌之下去了探花居。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为下一件凶杀铺垫。”
“那么秦将军三人,果然与京观大有联系。”李郅道。
萨摩慢慢说出他的结论。“地方志也许会给我们一些线索。不过我想,哭首村的名字更能说明问题吧。人失其首,但闻鬼哭!”
李郅看着他。月华之下萨摩精灵一般的面容,有种慈悲,有种邪魅,有幽暗的黑火,在萨摩眼底里燃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三炮和双叶带着睡眼惺忪怀抱一本古旧书册的里正出现了。三炮看到李郅,大声道:“老大!我们找到了一些十几年前的记载……你要不要看一下!”
“不必了。”上官紫苏的声音,在月下如春涧清溪,空灵响起。“我来背给你们听。”
萨摩转头望去,看到新任少卿上官紫苏制服整齐,端坐马上。她身旁围绕着装备精良的卫队,呈半月形散开,有意无意的围住村口。
李郅看一眼三炮,三炮摊手表示不知。
萨摩盯着紫苏,神情专注。
上官紫苏凝一凝神,朗朗道:“武德四年,刘黑闼率骑二万,与王师大战,溃败如山。王师斩首万余级,刘黑闼以残骑奔突厥。武德六年,王师右翼击刘黑闼残部于长安郊外无名村落,尽诛其党羽,积尸三千,累京观而还…………”
紫苏一字字叙述着十多年前那场被时光掩埋至深的战役。在浩瀚的大唐开国历史中,这一场死亡数千人的战役,连浪花都称不上。
然而人人都知道,那些鲜活的生命,隐藏于字字血泪;那些惨烈的号哭,消融于平淡叙述。
而紫苏只是用清柔的声音,近乎冷酷的,一一道来。
一旁的里正,就手翻着这本他从未看过的书,找到发黄干枯的纸页间那段文字。“上官少卿真是一点都没背错呢……”他惊奇而有些谄媚的说。
一不留意,脆弱的纸页破成片片碎屑。
他当真不知道,历史每一页翻过去,都是无数人的苦难。
“这只是李家的叙述罢了。”萨摩道,月下,那艳丽的面容,渐渐生出奇异变化,如佛显示八万四千相,在在不同。“想听另一个版本吗?”
紫苏微笑了一下。“愿闻其详。”
萨摩也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让人觉得惨痛。
他说:“当时,刘黑闼残部向西流窜,本想与突厥汇合,借助突厥兵力,重返中原战场。但与地方志记载不符,刘黑闼军队从未到过无名村,此地也从未发生过真正的战役。”
三炮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那京观是怎么回事呢?”
萨摩道:“我们第一次来清理尸骸时已经发现,青壮年男子的骨殖并不多。这说明王师右翼,采取的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杀。可想而知,他们的目标是------头颅。”
“头颅?”紫苏喃喃道。
“头颅即军功。”萨摩仿佛没听到,继续说下去。“不杀黔首,无以为功,若无功业,何来封侯!只可惜这无名村落里百余户人家,在乱世之中被杀良冒功,做了枉死冤魂,死后亦不得全尸,切下头颅,堆成累累京观!”
紫苏默然片刻,轻轻喟叹。“成王败寇……已是昨日事了。而且在战后朝中曾有大臣具本参奏,指大将秦德昌及手下鲜于亮、冯岱两名副将为谋富贵,屠灭村庄冒领军功。但当时我军正与东突厥交战,为定军心,陛下流放鲜于亮,解冯岱之职,更令秦德昌退隐。”
“这处罚,未免太轻啦!”一旁双叶早已被故事震惊。“简直是草菅人命!”想到自己经手的那一堆堆骸骨,其中多为老弱妇孺,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是的。”萨摩道。“可是活着的人,不会忘记。”
“地方志记载,无名村遭刘黑闼及突厥血洗,王师赶来救援,在大火中发现有五名幸存者……”里正不知翻到了哪一页,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出来。
“两位少卿,真的有幸存者……”
紫苏的面容,坚定清丽。“那场灾变,的确有人活了下来。”
萨摩看着她。他琉璃色的眼瞳,已经转为深黑。踏过生死,踏过地狱,真正的萨摩多罗,永远都藏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而浮浪调笑的面具,也终于要揭开了。
“没错。”萨摩道,他漠然答到。“我,就是幸存者之一。”
☆、第9章
那一晚,漫天烈焰纷飞。
和血一样红的火光,以及围绕在火堆旁清点头颅的邪恶面孔,自此印刻在孩子们眼底。永世不能忘记。
只是因为贪玩捉迷藏,他们才侥幸逃脱了这场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