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起骷髅纸面具扮“鬼”的那个男孩子,因为没能找齐所有人而输掉了比赛,被罚爬到山腰的桑葚树上釆果实。
桑葚吃完,天都墨黑了。抱着回去必定要被揍的忐忑心情,孩子们沿着山间小路而行。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满满的果实。还没走过一半山路,扮鬼的男孩子就已经吃光了自己那份。身旁不远处,面容秀丽像猫咪的男孩子手里还有不少黑甜的桑葚。
扮鬼的男孩子对自己兄弟眨眨眼。两个人一左一右,蹑手蹑脚贴近那男孩。
“喂,你们干嘛!”年纪最小却最凶的阿奴发现了俩兄弟的意图,一下子喊起来。“不许抢萨摩哥哥的桑葚啦!”
年幼的、不过五六岁的萨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
他跟着师傅来到这个村子不过一个多月,还是第一次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那叉着腰挡在他面前的气势汹汹的阿奴,就是师傅借宿的农家的孩子。
那俩兄弟对望一下,嘻嘻笑起来。一个道:“萨摩哥哥,叫的好亲。”另一个道:“你家只有妹妹,哪来哥哥?”
阿奴的小脸气红了:“你们……我叫大姐打你们!”转过头,想要呼唤不远处的大姐,却被奇异的天色吸引了目光。
萨摩也注意到了那片血色的红。像天上有神魔捧着流火倾泻向人间。
伽蓝王城被李唐铁骑踏破那日,他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小声!”最为年长的大姐,不过八九岁的汉人女孩,生在乱世有着分外的机警。“我们先躲起来。”
萨摩跟着熟悉地形的孩子们,潜入路旁的草丛。
他们蹑足而行,直至看见眼前的惨烈景象。仅百人的骑兵队伍,剿灭整整一个村庄,之后放火焚烧农舍。
他们有选择的砍下男子的头颅,那些妇孺老人被杀死后集中堆放,有几名士兵正在有条不紊累起尸骸。
两个士兵拖着一具年轻女尸,在孩子们藏身之处几步外经过。那是大姐的嫂子,不甘紧闭圆睁双目,直直的看向他们。
萨摩感到手臂一紧。大姐沉重的呼吸着,紧紧掐住了他。
火堆之旁,那身穿盔甲的武将显然是众人之首,一名副将则盘坐在地,在簿册上记载着数目,不时揉着眼睛,显然已经十分疲惫。
“秦校尉,”副将禀报道,“死者凡三百二十五人,得男子头颅一百十九颗。”
一名队正拿了一颗小小头颅过来,递给武将。那秦校尉拽起那头颅的头发,对着火光端详。萨摩看到,那是阿奴的妹妹。
天真的小小女孩,仿佛是睡梦中被砍去了头颅,表情安详,唇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笑意。
“不是。”秦将军恼怒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可长点心。伽蓝国的余孽明明是王子,要充数也砍个男娃的头来!”
那手下讪讪。秦将军将手里的头颅随手一摔,扔进一旁尸骨堆。满脸焦躁。“找那小子不是正事,只不过图些赏金。现下最要紧的是剿灭刘黑闼余部,只剩五天,照这个进度,怎么都凑不够三千之数,到时莫不拿你我的头来填?”
他望望尸堆,想了想,道,“鲜于亮,冯岱,你们俩赶紧把京观垒起来。这次剿刘黑闼,秦王和建成太子在明争暗斗,向秦王殿下报功的话,一座京观抵得五百头颅。”
鲜于亮嘻嘻而笑。“秦校尉好主意,这样省的我们再把头颅拖回去啦。”
秦姓武将似乎非常满意。冯岱转身喝令着,那些士兵们又开始挖土掘沙。
“走。”大姐低声道。孩子们仿佛突然长大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向草丛深处退去。
“阿奴呢?”忽然,扮鬼的男孩子说道。
萨摩定睛看去。谁都没有注意,那孩子不知何时悄悄爬向了尸骨堆,把妹妹的头颅抱在了怀里。
火光映照下,萨摩看到阿奴紧紧抱着妹妹,张大了嘴巴,无声的哭起来。
秦德昌和他的手下们发现了他,立刻围住了阿奴。鲜于亮抽出了兵器。
萨摩甩开大姐紧紧拽着他的手,向火堆那边走去。
一场场颠沛流离,有那么多人曾经挡在他面前。阿奴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只是不想欠你们。
小小萨摩这样想着,用足了力气,朗声道:“放过他!我是你们要找的伽蓝人!”
那些人闻声转过头来。眼里发出野兽窥见猎物的贪婪目光。他们迅速围拢过来。
萨摩看着那些面孔。冲天的烈焰,累累的尸体。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而那股熟悉的冰冷黑暗的感觉,也在身体里浮起。
师傅告诉他,如果再次使用那力量……后果难测。
但,假如人间已成地狱,杀戮不再是罪孽,而是仁慈。
在放任自己被那股黑暗吞噬之前,萨摩看到阿奴的眼睛。
曾经愿意挡在他面前的小小孩童,看着他的目光不再温暖,而变得恐惧。
之后,一切的画面在萨摩记忆里都被打成了碎片。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师傅的怀里。北去的马车,将他送往长安。
师傅用伽罗秘术,洗去这个夜晚的可怕回忆,让他忘记了无名村发生的一切。
直到探花居的夜晚,那自天而降的少女拨起琵琶,奏出地狱变。
此刻,当里正带来的地方志被翻开,萨摩脑中关于京观的记忆,就如拼图凑齐了最后一块。他,是那晚五个幸存者之一。
“难怪。”紫苏道。“你们要在尸体上留下五处致命伤。因为你们是五个人。每人一刀,就像是杀了仇人五次。”
萨摩点点头。“这个推论很妙。五刀,的确是代表了五个人。”
他望着紫苏,带了些欣赏之意。“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吗?”
紫苏有点局促。目光越过萨摩,看向他身后的李郅。
萨摩微微闭一下眼。当然是李郅。除了他,萨摩没有放任别人接近过自己的心。
李郅的白衣,在月下缥缈遥远,如同深宫之雪。
“为什么呢?”萨摩问道。
李郅凝视他,道:“你这么聪明,无须我多说。”
“不,”萨摩坚持,“告诉我。”
李郅仿佛轻叹了一声。“最大的疑点,就是你为何迟迟不带我们去解哭首村的谜题,而一直让大理寺在查证死者身份上兜圈子。甚至,我安排紫苏请你到大理寺分析案情的时候,你连引导她侦查的提示都没有。连我都能分析的结论,聪明的萨摩多罗怎么可能想不到。”
李郅的声音冷静的不像他自己。或许因为失望吧,萨摩想。他点点头:“不错。把你们引上歧途,对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李郅继续解析着。“探花居当夜,面对叫你哥哥的白衣琵琶女,你显露了可列入高手的武功。我真不知道,你有多少事瞒着我。所以,在紫苏来太医院看我的时候,我让她去查秦德昌的案卷,终于查到了他与京观的关联,也发现了所谓幸存者的存在。萨摩,根据通关文牒,你就是在武德六年入的长安。”
萨摩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李郅抬起明净的眼眸,看着萨摩。“哭首村一案及万红轩一案发生当晚,你居然不在凡舍。能不能告诉我,当时你在哪里?”
萨摩微微苦笑。“怎么,你竟不信任我到派人监视我的地步?”
“不。”李郅的眼底闪过了什么,是自嘲的心伤。“我每晚都给你送去青梅酒。所以我知道那两个晚上,你不在。”
萨摩恍然。那些好喝的青梅酒……原来不是四娘给的。那十多天的不见,也并非不见。
在风露深重的春夜,李郅一直远远守候在凡舍,看着萨摩的那扇窗,伴他无眠,待他好梦。
纠结的大理寺少卿,只是一夜夜的,这么遥望着,在心里反复练习着想说的那些话。
------你在,世间处处风景。
------萨摩,想不想跟我离开长安。
只是,这些话终于没能完整的说出口。
看着那两个人,上官紫苏心情极其复杂。聪慧敏感的少女,早就察觉了李郅对萨摩的心思。只是听李郅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当真百味杂陈。
她很迅速的整理好心情。
“萨摩多罗,”她说道,“李少卿已经说得很清楚。无论如何,你和本案脱不了关系。”
“是。”萨摩简单答到。
紫苏环视一眼众人,道:“拿下。”
卫队轰然答应,迅速围拢萨摩。
这些装备精良的卫队出自上官府,并不受大理寺钳制。是以李郅扬声说出“且慢”的时候,他们只是暂停行动,但进一步的指令,显然只有紫苏能给出。
李郅道:“上官少卿,以现有证据看,萨摩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罪行。”
紫苏道:“我们手上已无其他线索。作为幸存五人之一,与死者身上五刀对应,即使认定他是凶手之一,也完全能说服刑部和御史台。”
李郅蹙眉,道:“紫苏,这只是猜测。”
紫苏微微摇头。“焉知不是真相?萨摩身上有太多秘密。事到如今,必须请他回大理寺配合调查。”
李郅默然。紫苏的思路完全正确。可是,想到萨摩戴上枷具被投进大理寺阴森的地牢,李郅就不寒而栗。他脱口道:“不。”
紫苏看定他。“李少卿,我们离真相只有一步。这一步跨出去,可能山重水复,可能柳暗花明。肩负大理寺职责,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
李郅看着那眉目清丽的青梅竹马,月光下,纤细的少女正散发出强势气场。
她加重语气,道:“紫苏以前并不懂得这些,是戴公的言传,你的身教,让我明白公正的意义。难道,国法的权威,大理寺的尊荣,对你就一点也不重要了吗?”
萨摩震动一下。紫苏,和他一样了解李郅,懂得打动李郅。
他看到李郅的眼神慢慢沉静下来。然后,大理寺少卿在月下呛然拔剑。
“紫苏。”李郅道。“我曾担心你不能秉公执法,现在看来多虑了。大理寺有戴公,有你,就还是原来的大理寺。”
他横剑而立,白衣为气劲所激,无风飒飒而动。紫苏惊愕道:“承邺哥哥你……”
“想带走萨摩?可以。”李郅已经完全沉静下来,端然不动如山岳深海。“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简短的几句话,生死不悔的决心。萨摩心中一暖,看着李郅,只觉得刀山火海,地狱炎城,无处不能去了。
紫苏,遥遥望着李郅。她从来没见过他打破原则。原来为了某一个人,某一种情愫,这个古板执拗的家伙也可以舍身舍念,不顾一切。
她终于看到李郅,为自己活了一次。
紫苏忽然抑制不住,粲然一笑。这样的李郅,才配得上自己的爱慕吧。
她扬起手。上官府卫士们屏息以待。
“撤。”紫苏道。
☆、第10章
“不可。”这声气息悠长的话语,遏制现场形势。
李郅等人这才听闻隆隆而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当先一骑,身姿清癯,竟是上官公。
萨摩看着那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策马而至。他身后是清一色禁军护卫,身着劲装,人数虽仅区区三十多骑,但看整齐的姿态,显然都是精锐,又高于紫苏带来的数名卫队。
而李郅这头,也就是大理寺几个差役,无论人数还是战力完全没有优势。
“爹。”紫苏唤道。“您怎么来了。”
上官公作个手势阻止她说下去,眼睛紧紧盯着萨摩。“这是太子殿下高度关注的案子。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就这么放萨摩多罗离开。”
“上官公,”李郅行礼,扬声道,“萨摩留在卑职这里,就是在大理寺监控之下,不会影响到案件进展。”
“李少卿如何确保秉公办案?”上官公冷笑一下。“紫苏不过按章办事,你都亮了兵刃。这般回护一个伽蓝流民,是何道理?无怪太子让我时刻关注骷髅凶手一案进展,原来大理寺早有枉法包庇的居心!”
李郅道:“案件事实尚未查清,谈何枉法,又何来包庇。请上官公放心,卑职有信心可以抓出所有真凶。与太子十日之约未到,上官公请回!”
李郅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然而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上官公冷哼一声:“本官乃是奉太子殿下口谕督察本案,李少卿,你真要违抗储君么?”
他身后,禁军骑兵骤然散开,呈包围之势,更有十人张开了弓箭,对准目标。
黄三炮立刻护住李郅。大理寺差役们纷纷拔刀,竟不示弱。
三炮气势十足,按刀的手却抖发抖发。他战战兢兢悄声道:“老……老大,真要和禁军打呀?”话刚出口被双叶狠狠踩一脚,龇牙咧嘴不敢喊痛。
“老大,我们跟你。要杀就杀出去。”小小双叶,豪气干云。
李郅看着身边这些兄弟,一时沉默了。
萨摩感受得到他的迟疑。李郅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一往无前,但至少现在,他还放不下老大的职责。
萨摩忽然笑了,越过三炮,向上官公方向走去。
三炮大急,自诩高手竟拦不住一个萨摩,想想也是醉了。
带着这种令他羞耻的觉悟,三炮准备冲出去把萨摩薅回来,结果被李郅一把按住。
“没你们的事了。”李郅道,目中精光大盛,蓄势待发。
三炮一愣,李郅话中之意,竟是要一人去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