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我有怎样的过往。你还敢这么说吗?
他握紧酒壶,垂下了眼帘。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春日微凉的夜里,佐酒正好。
长安城郊,哭首村。
村庄稀稀落落住着几十户人家,都是十年前才搬过来的。人口不旺,倒不是因为水土不好。这里的土地出人意料的肥沃,种什么都长得很旺盛,还曾经结出在乡里称王称霸的巨大南瓜和玉米。
问题是,这些看来硕大香甜的果实滋味却不好,煮出来总带着一股异味。仿佛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道。
农作物销路不畅,渐渐的有些人家就搬离了。所以这村子,总是很荒芜。
小明子走在乡间小道上。天已经黑皴皴的,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群孩子玩捉迷藏,一直没鬼来抓他。等睡了一觉醒过来,天黑了,天边还不时窜出一道道闪电,蕴积已久的一场大雨马上就要到来。
小明子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村里传说,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会遇到鬼。
一定要在大雨之前赶到家。
四野无声,寂静瘆人。唯有风带来一丝丝闷热的气息。
转过一片细细的树林,小明子看见了村口标志性的大土堆。
这土堆不知何年何月就矗立在这里。大约两层楼房高,覆满黄土,稀疏的点缀着几茎野草。奇的是,从来没有鸟类落在这土堆上,也没有牲口愿意在土堆脚下歇一歇。连小明子他们几个顽皮孩子捉迷藏,都是绕开这里的。
此刻,看到土堆,意味着家就在眼前。小明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一大滴冰凉的雨水落到他脖子里,他打个冷战,好像有只冷冰冰的手抚摸了一下。
雨下起来了。只是一眨眼功夫,成串的雨水就哗啦啦的砸下来,小明子猝不及防,狼狈的跑到大土堆下面,想找个地方暂时躲雨。
暴雨之中,闪电之下,那土堆扭曲奇崛的阴影投落在小明子冻得发青的脸上。透过雨水淋漓,他忽然看到土堆顶上伸出一张脸,直直盯着他。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有鼻子,下颌尖细。雨水沿着湿透的白色风帽不住往下滴。
“喂,你是谁?快下来!”单纯出于担心,小明子喊道。
那张脸并没有表情,只有黑得像洞穴一样的眼珠忽然转了一转,阴森森的笑了。如骷髅一般。
小明子唬了一大跳,用力抹了一把脸,睁大眼仔细看去。
那张脸消失了。
但是面前的土堆却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小明子看到,土堆上鼓起一个个小包。本来是模糊的轮廓,但细看就发现,土里正凸显出一张张人脸。
仿佛很多很多被埋在土里的怨灵,突然找到地狱与人间界的接口,想借着天地无光的这一刻往外逃遁,再追索一次放不下的尘世。
那些脸,没有声音,却在呐喊。
小明子的瞳孔放大了,身子已经吓的彻底麻木。
一个巨大的惊雷滚过。闪电交错之间,狂风大作。他面前的巨大土堆轰然倒塌,无数骷髅,如雨点一般从天空血色裂缝中倾泻而下。
这一刻,人间如地狱。
风雨如晦。
砚上的墨,半干半涸,弥漫出一点点的窘和涩。
李郅的笔,就这样顿在半空中,已经很久。“刺史窦南林贪赃有核,勘当是实,法有常科,三千狱条,刑兹罔赦,然意外坠马……”拟了一半的判词,就在这里枯竭,竟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戴公看着自己得意弟子的惘然神情,暗暗叹了一口气。
那日皇城之中所发生的事,众人皆是讳莫如深,戴公动用耳目,打听到的不过是淮阳王误杀爱妾而已。
李道安被禁足王府,生死未卜。而皇上,也一锤定音为窦南林一案作了定性——意外。
这案子的真相,就如一抹涟漪,消散在大唐王朝奔涌前进的历史激流之中。再无人敢去窥探。
埋首刑狱多年的戴公,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三缄其口,是最好的姿态。
然而由不得他不关心的,就是李郅。
一贯雷厉风行的大理寺少卿,戴公最强的臂助,自那日皇城回来后竟然大醉一夜不归,意态消沉,更连续多日称病,怠于处理公务。如今连草拟一份小小的具结文书,都显得费力。
戴公注意到,对李郅种种异常,皇上连一星半点关注也无,甚至看到戴公上朝,也不过是浅浅颔首,凡提交的刑讼之事均以朱批了之,当朝一概不提不问。
大理寺,仿佛跟着少卿一起消失在皇上的视野里,微妙的被冷落了。
这情形,让戴公极其忧虑。以至于一连三日,戴公都叫了李郅来自己书房,督促他办公。
这就如李郅幼年刚脱离深宫,每每显出倔强姿态,戴公就让他在书房磨墨,写字。
那孩子从来都默默领受,不露心事。这回依然如此。
“戴公,喝药吧。”李郅温然的声音。戴公自忧思之中回神,抬头看见李郅跪在面前,恭敬的奉上一碗药汁。戴公伸手接过,饮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这孩子,心是极细腻的。
“承邺,”戴公想说点什么,思量许久,才说道,“听说皇上这次驾幸东都,是临时决定的。”
李郅没有表情。触到戴公探询的目光,他只能勉强露出一些兴趣,点点头。
“不日皇上就要启程,娘娘带来消息,让你一定去送行。”戴公说。“你们母子许多日没见了,娘娘很想念。”
李郅的目光飘到窗外,看着屋檐上如线的雨串,轻轻的嗯了一声。
在皇上有意的漠视里,母亲的关切,也变得小心翼翼了么。
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戴公咳嗽了一会儿,道:“承邺,记住,不管那天发生什么事,你都已经忘了。而只有你去见皇上,才说明你真的忘了。”他停一下,道,“你不会不知道,娘娘所做一切,都只为保你平安。”
李郅默然,终于动容。君王或许薄凉,但母子之情的枷锁,他却必须背负一辈子。
他点头,道:“好。”
戴公微微释然,眉间的思虑却更深了。
绵密的雨势,似乎也缓和了许多,在长安无眠的夜里,织出一阙清歌。
☆、第2章
“这破路,咋修的呀!”黄三炮嚷嚷着,用力甩脱官靴上的泥巴。跟着他的一众官差们,都差不多狼狈,深一脚浅一脚,在泥路上逶迤而行。
真是蛮脏的。萨摩尽力避开地上的坑坑洼洼,决定这趟差无论如何要加钱。先把三炮赢到手的500文赌马金敲回来再说。
他心情不爽。算起来,那晚之后,萨摩已有十天再加四个半时辰又六分二秒,没见到李郅了。
三炮的解释是,老大玉体欠安。
萨摩才不信。那是李郅哎,帝都著名工作狂,加班写文书到吐血的法律界十大杰出青年。什么事能让他怠工?
也罢,让他好好歇歇吧。萨摩想,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喜欢这趟腌臜的收骸骨差事。
一旁双叶兴奋的叽叽喳喳。“萨摩萨摩,听说这次有好多尸体哎!堆成山了都!真是中大奖啦!”
李郅怠工,到她手里的尸体自然少了。对离开尸体就了无生趣的双叶来讲,哭首村的报案,简直是久旱甘霖。
转过一片稀疏的树林,村子出现了。村口的土堆已经崩塌,露出一堆骸骨,和满地骷髅。
青天白日下枯骨成堆,本来是蛮恐怖的景象,但数量如此密集,恐怖就成了麻木。
村民全体出动嗑瓜子看热闹。面对广大群众汹涌的热情,双叶镇定自若,体现了大理寺第一兼唯一女仵作优良的场控能力。她指挥差役们分成骷髅组、躯干组、四肢组、杂项组,将那些零乱的尸骨分装组合,运到场地中间,大致拼成人形。
都已经是陈年白骨,很难区分,张首李戴,赵家腿安到钱家身,也不是不可能。双叶是最后总盘点的人,她凭着经验,一点点把安错的骨头还原回去,像拼图般,尽量给出完整贴合的骨架。
萨摩看来,这项工作岂止是乏味,简直辛苦已极。然而双叶却在尸骨堆里一蹲就是半天,乐不思蜀的样子,还频频让萨摩去搬骨殖。
萨摩漫不经心提起一根腓骨,惹来双叶一顿骂:“喂!态度要尊重,死者为大!快拿过来让我给可爱117号拼上小腿!”
这腓骨的确很短,主人也许是孩子吧。萨摩暗暗想,这就和可爱扯上关系了?简直变态。
“喂,喝点水。”萨摩把水壶和骨头一起递给她。
双叶接过水壶,凑着匆匆饮了一口,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现在编到192号了。”她喜滋滋说。“争取能到220,就能打破我爹保持的大理寺一日内清尸记录了。”
萨摩□□一声。执着的人真可怕。
“双叶姑奶奶,我们不是来玩拼骨游戏的。”同样心累的还有黄三炮。“你看出这些人怎么死的没?”
双叶不满意的撅一下嘴。“老大就不会像你们这么无趣。”她拿起一个骷髅。“看这里,明显是后脑被钝器击碎致死。不止这一具,每具骸骨都有明显创伤。他们都不是自然死亡,是被杀死的。”
三炮张了张嘴,一脸痛苦。“那……我们得抓多少凶手哇?”
“一个都不用。”萨摩说。
三炮大喜。“哎……我的好萨摩,快说说我报告怎么写。”
“这是京观。”萨摩望着土堆残骸道。“土堆长十丈,宽四丈,高两丈,是尸骨层层叠放后外面封土而成,下为骸骨,顶拥骷髅。战争中,胜者为炫耀战功,聚集敌尸而搭成高冢。这说明,很久以前此地发生过一场战役,战胜者把投降的俘虏全部杀死,堆成了高台。”
“你怎么肯定是投降的俘虏?万一是战场上的敌人呢?”三炮听着,又怕又好奇。
“双叶说他们是被钝器击伤的。”萨摩说,“从位置看,是用盾牌或石块之类的东西从后方袭击。钝器不会在战场上杀敌时用,所以,这些人是被俘虏后,被命令跪在地上,让人砸死的。”
萨摩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怔忪。当历史的一层纱幕被掀开,底下漏出来的一点点真相竟如此黑暗。他的脑子却停不下来。“还有……这些俘虏,未必是士兵。从骨骼看,有妇女,还有儿童。”
双叶和三炮都愣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之上的对决固然血腥惨烈,决胜之后无差别血洗才真正让人不寒而栗。连平民都不放过。
看着一地骸骨,两人脚底升起了寒意。萨摩面色如冰,一语不发。
远处忽然传来喧哗声。三个人对视一眼,赶过去。
土堆的清理已经到了下层。在柴堆般的尸骨里,露出一具腐烂膨胀呈现巨人观的无头人体,恶臭熏天,肥硕的白肉已经被蛆虫咬出一个个洞洞,腻滑光润的钻进钻出。
“头呢?”三炮忍着恶心问。
一名官差指指他脚下。
三炮低头,看到一张被雨水浸泡烂了半边的肥脸,自己正巧踩在那人裂开的嘴角上,仿佛要被那诡异的嘴巴吞进去。
三炮一跳三丈高,刚落地,就哇的吐了出来。
远在长安的李郅,并没有料到三炮他们会有新发现。
接到哭首村的报告,他已经大略知道那是战时留下的京观遗址,大理寺出面,只不过是为了清点尸骸,安抚民众,避免恐慌罢了。
李世民即将出巡,稳定绝对是第一要务。
长街已经被绢帛围起,雨后的水洼都以黄沙吸干。李郅随百官一起跪在街边,等着君主。
这一天,大唐皇帝李世民,将带着后宫妃嫔、年幼的皇子公主及诸多铁甲金吾,出发前往洛阳。车马仪仗迤逦十多里。
名义上,出巡是为了农桑祈福,可是天子近日来反复不定的心情,朝堂之上的低气压,却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
故尔,这次送别,离去的人们有抛下襟怀的解脱,送行的人们何尝不是压力减轻的释然。整个气氛倒并没有那么依依不舍。久困深宫的年轻妃嫔、宫女和小内监们,有几个还露出了笑容来。
一辆辆车马经过,酉时一刻,李世民的东巡车出现。百官齐呼万岁。
李世民受了魏征和上官公带领百官敬奉的饯别酒,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些,道:“有劳卿家。”
魏征刚想回答,看到皇上频频目视身边的太子李承乾,心中了然。
“陛下安心。臣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监国。”魏征道。上官公亦附议。
李世民满意一笑,君臣絮絮说些政事。李世民目光在人堆里扫过去,展眼看到了李郅,眼神转为深邃。
李郅仿佛也有所应,抬头看向李世民。两人目光一瞬间触碰。
这么多年,那孩子的眼眸始终黑白分明,不掺杂质。大唐皇帝看着那酷肖兄长的脸庞,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实在没有勇气,对这样的脸再下一次杀手。何况——
他看一眼自己的车舆。窗口小小掀起一角,杨淑妃眉拢轻烟,脸色苍白,不顾礼仪,默默远望李郅。
李世民在心里长叹一声,向那孩子微微点了点头。
这便是君臣和叔侄间的和解了。
李郅重新低下头去。许多天来的迷茫、焦灼和徘徊,因为君主的回顾,平复下来。
不应该怀疑什么。君臣之秩,即是家国之安。既然选择臣服,那就必须相信。
看到李郅低俯的姿态,李世民眉头舒展,心情似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