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后边这一块有百来亩地,原本大部分都是郑家的,后来郑父摔着头去了,只余下永业田,郑父的后事、郑母看病,陆陆续续卖了一些,郑蕴去县试又卖了一些,又有郑母的后事,现在这里唯有十六亩是郑家的地。
十六亩地在本地人看来不算多,此时新朝建立不久,百姓手中还有田地可分,但因产量不丰,又需填补战时的亏空,上税不少,农户忙忙碌碌整年,交了税也就堪堪温饱。
可在卫舟看来,这十六亩地实在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可能、大概、也许、仿佛,是耕种不完的。
其他人家里的地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大伙这些天都在插秧,郑家的地还没翻呢。
卫舟一边犯着难,一边卷起裤腿,学着旁人的模样往田里走去。
他虽然出生在乡下,但十岁便到镇上读书,还真没下地种田过。早知道他有一天会穿越到这古代,当一个农家汉子,当年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借钱读书,劳心劳力还欠下大堆还不清的人情债务呢。
这边郑蕴醒来了,他照顾弟弟半宿,自己倒了三四天,现在才勉强能站起来出房门,他出门在院子里没看到人,又往后院走,小弟郑茂正蹲在地上看着一个装满土的盆,他过去问:“阿茂,你卫哥哥呢!”
“阿兄。”郑茂欢快的巴拉住郑蕴:“三婶喊卫哥哥到田地里去了。”
郑蕴便牵着郑茂的手,慢慢往自家田地走,远远的便看到一个人影支撑着一条腿在田里晃晃悠悠的踩。
郑茂眼尖,指着人道:“看,卫哥哥在那!”小孩说着便担忧道:“卫哥哥不会摔吧!”
话音未落,卫舟抬起脚一个没站稳,便摔了个屁蹲。卫舟苦笑的爬起来,旁边地里一个农家汉子笑道:“卫小子,最近没吃饭吧!不中用了啊!”
郑家的水牛被卫六卖了,郑母掌家时能卖田地给郑蕴凑钱,郑母去后,卫六又没有田锲在手,只能把家养的鸡鸭水牛给卖了,一边拿钱托人去把病了的郑蕴接回来,一边请人帮忙准备郑母后事。
等郑蕴回来见郑母最后一面,棺材便下了葬,因天气炎热,尸体实在不能保存了,那会卫六不知道,躲在山上,一命呜呼。
现在却给卫舟留了难题,没有耕牛,他在泥地里站都站不稳,还想凭人力耕地?!
摔了屁蹲的卫舟艰难爬起来,到晒坪旁的小池塘里洗了手脚的泥巴,回院子后要脱衣服,才发现腿上扒着蚂蟥。
怪不得他觉得腿痛,还以为是刮到石子之类的呢。
郑蕴看到卫舟摔了便抱着郑茂回来烧热水,这会看到卫舟坐在地上,拿板子拍腿,把拍死的蚂蟥撕下来,腿上是大片血迹。
郑蕴啊郑蕴,你光想着要把这和卫六长相相似的少年留下,以平复心中愧疚,可你当初便没能让卫六过上好日子,现在不仅没能照顾的了卫舟,如今还要人家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人来养活你。
郑蕴心里苦笑,他那日是真的病重,精神不济恍惚间将人认错,但事后他明明知晓卫舟因此产生了些误会,可他不仅不解释,反而有意无意误导少年,让他真以为此间人只认卫六。
卫舟扭头看到郑蕴,很不好意思道:“没站稳,摔了一下。”当初卫六可是农活好手,养鸡放牛、种菜下田,样样都能行。
虽然穿越不是他本意,但他到底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占了人家的身份,做事却不及人家半分。
郑蕴笑了笑,只道:“给你烧了点热水,你去洗洗吧!”
卫舟便提了水去洗,洗后又换了身衣服,才出门便听到后院里吵闹着。他过去看,郑蕴把长衫换下,穿了身好做活的衣服,裤腿挽起,手里拿着农具,一副要下田的模样,旁边三婶拦着他不让。
三婶见卫舟出来,赶忙喊他:“二郎家的,快劝劝二郎,二郎不能下地的,他可是读书人。”
卫舟没觉得读书人有什么不能下地的,他也是读了十多年书的人呢,但郑蕴确实不能下地,不是读书不读书的问题,他现在是个病人,还吃着药呢。
几个人好说歹说,把执意要下田的郑蕴劝了回来,郑蕴只听卫舟道:“若你病情加重,我跟阿茂可真是无人可倚啦!”郑蕴不免有些颓丧。
这么着也不是事,卫舟回房翻找一阵片刻后拿着块布包着什么出来,他出门前又去郑蕴房里,借了一件他少年时候的衣服,换装后俨然一个小书生的模样。
卫舟打扮好,想了想把自己的背包背上,又拿了个布包出了门,一路沿着村里的路走,走了快一个小时,中途还搭了顺风的牛车,又请人指路,才到县城。
卫舟在街上逛游一圈,对物价稍微有数,便往当铺方向走,走着走着碰到个拿扇子打扮骚包的男子,他眼神一动,脚步一转,便不经意间的往男子身上撞去。
“哎呀!”撞人后卫舟立刻先发制人叫唤起来,殷勤地扶起被撞到的男子,口中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兄台!”
此刻卫舟穿着郑二的学生装,头上包着方布,一副小文化人的打扮,他面貌清秀,又挂着笑容,表情诚恳仿佛带着十二分的歉意。
原本脾气不是很好的男子竟也没直接发怒,只没好气道:“走路小心点。”
“是是是。”卫舟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布包揭开一点点,细细查看了一番,面上是夸张的、明显的松了口气的表情,而后朝男子施了一礼,抬脚要往当铺里去。
“等等!”男子只觉眼前流光一闪,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但下意识的便想叫住卫舟,让他把怀里藏着的东西给他再看一看。
卫舟却似没听到一般,一门心思往当铺里走。
卫舟进了当铺,他因怕被人小瞧,特意换上了郑蕴的衣服,虽然料子看来不如何富贵,但好歹是学生装,古代的读书人多少有些地位。
果然,当铺掌柜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嫌弃他怀里随意包扎的土布包,虽不很殷勤,但态度端正和善:“郎君是要典当?!”
卫舟点头,小心翼翼的如对待珍宝一般将手中布条打开,那掌柜被他这般态度唬住了,凑头过去看。
☆、6
卫舟小心翼翼的端出布包里的东西,当铺掌柜也小心翼翼的捧着接过来查看,半响,他表情既惊讶又可惜的道:“这般品质,这般的玲珑剔透,只可惜.....”
“怎么就造了这般大小形状,若是再小一些,若是不那么方,再有些风骨....”掌柜捧着碗,十分惋惜十分纠结。
卫舟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青年哪里懂得这个时代的风骨,还当这当铺的掌柜说了一通毛病是要压价呢,忙道:“这可是我家传来的,别说这彭蠡,便是整个江南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不是,这时代哪里来的玻璃碗!
卫舟又想起现代的事来,他高中时有一室友打小带着金佛,据闻是开过光的,就为了能在学校带金佛,还特意叫家长签字给学校打报告,结果这金佛却常被室友嘲笑又俗气又女气,那室友不服气,还信誓旦旦道,有了这金佛便是穿越了也不怕,至少能换些吃食。
当时另一室友道,如果真穿越了,恰好是身穿,最好是带些玻璃或塑料制品,这边几块十几块的东西,在古代分分钟无价之宝,又有人说塑料不环保,玻璃制品最好,性价比高。
卫舟旅游时帮人提东西的时候,多少有些嫌那女孩事多的意思,这会却有些感激那对情侣,若不是那女孩硬要买了这买一打送一个玻璃碗的酸奶,他哪里有这么合适的东西拿来当呢?!
卫舟沉浸回忆里,这边掌柜拿着碗还在纠结,虽然手中这碗底座有些方,看着敦实木讷,且大小尴尬,既不适合做饭碗,又不适合做皿器,但这琉璃品质实在好,不见一点杂质,整个碗通透玲珑若水晶一般,捧在手里份量也十足,一时竟不好开价。
“掌柜的,你若拿不下,不若让给我家少爷。”恰在此时,之前被卫舟撞到的人在当铺门口张望一番,也跟了进来,说话的却不是那打扮张扬的男子,而是他身后的小厮。
卫舟面上不显,心里却松了口气,刚刚那一撞到底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现在就需要你这样的兄台来抬价呢!
掌柜的见了来人,也许因本着和气生财的缘故,也许因来人穿着打扮不凡,并不因他们贸然插话不高兴,还同他们点头微笑打了招呼,才同卫舟道:“咱们江南玩器多,琉璃虽好,卖的却是稀奇,论贵重到底比不上玉器,且你这碗只一个,又不成套,便是死当,我顶多也只能出八贯钱。”
八贯?!卫舟迅速在心里换算,八贯便是八千文,根据他打听的,好一点的牛要一千五百文,次等的要一千文左右,但这时候正是农忙,卖牛的极少,搭顺风车时,人告诉他这时候牛价已经涨到次等的也要一千八百文了,上等的耕地好牛甚至卖到了近三千文。
八贯钱,买最好的牛也还剩一半多,也可以接受了。
卫舟正要开口,那男子便开口了:“既如此我出十贯。”他朝卫舟道:“你不若直接卖给我。 ”
掌柜的这回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哪有这样的.....”不懂规矩。
那少爷才不理他,若先被掌柜的得了手,他再来当铺买,这掌柜转手就敢提高几倍的价格。
“这....”卫舟心里乐开花,面上看看掌柜又看看那男子,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当铺掌柜既不愿意卫舟趁机提价,又不愿意随了那男子的愿,道:“这琉璃再好,顶多卖出十二贯,不然就亏了。”
男子立刻道:“那我便出十...三贯的价格。”看来也不是个很冤的大头。
掌柜的被噎住,生意人的和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卫舟见掌柜没有再提价的意思,忙从他手里拿过玻璃碗,冲男子道:“那这碗,卖给你。”
十三贯铜钱,近百斤的重量,这位少爷哪怕带着小厮也不可能随身带这么多钱,他便想用身上玉器同卫舟换。
卫舟哪里懂玉器,何况他是特意来还钱的,便不愿意,男子无奈只能带卫舟回去拿钱。
“你便是拿了这许多钱,你一个人搬得回去么。”说着他看看卫舟的小身板,神情中带着些看不起的样子。
卫舟露出一股憨厚朴实的笑容:“我卖了这宝物是来买牛的,待会让牛驮着回去便是。”
男子也没说甚,只好带着卫舟去家里,好在他就住在县城里,家里房子挺大,但听他那小厮的意思,这只是个别院,算不得正屋。
进了屋,男子便喊人去取钱,自己却径直回了院,只留下那小厮招呼卫舟,等人把钱送来,卫舟蹲在院子里,愣是把十三贯钱数了一遍,便是那小厮翻着白眼拿秤称给他看,也没阻止住他,等数清后卫舟才肯把碗递给这家人。
这么多钱,别说他现在的少年身板,便是他前世成年时都很难背回去,卫舟又顶着小厮有些嫌弃和不耐的脸色,要同他换布。
卫舟记得郑蕴请大夫给阿茂看病,付账的时候用的便是布匹,在卫六的短暂人生记忆里,也显示出这时代是可以以物换物的,甚至有些时候布匹是作为货币流通。
“你要什么布料,咱们可不怎么用生娟的。”小厮打量卫舟两眼:“绫罗绸缎你这样的身份也不能用。”
卫舟好脾气道:“我想换棉布。”
小厮诧异的看他,棉是近年来才时新的料子,虽不如绸缎贵,但比娟和麻要值钱:“这可是稀罕货,得算780文一匹。”
卫舟压价:“顶多750文,不然不要的。”
最后卫舟要了十匹细棉,又要了两匹粗棉,两匹火麻,两匹生娟,共计八千四百三十文钱。
三十文钱卫舟本想全磨掉,最终只磨掉了了十文钱,在卫舟还想换些白面等物时,小厮终于忍不住骂人:“我这里又不是门店,你拿钱去别处买去 !”
然后卫舟也没要他们给的箱子装钱,硬给把剩下四贯多钱塞进他背的旅行包里,又把散钱在袖子里怀里各处分开装了,将布匹包好分在小厮免费赠送的大竹篓里,用担子挑了,这才出了门。
十多匹布也没比铜钱轻,反而还重些,卫舟挑的很艰难,小厮从守门的健仆叫了一个来给他帮忙挑一程,到底把卫舟抠唆讲价省出来的那十文钱又要回去给健仆当脚力费了。
卫舟背着钱同这家健仆挑着布匹一出门,那小厮立刻去同买碗的少爷说了卫舟一枚枚数钱这小家子气的行为:“看着是个书生,竟然这般俗气。”
读书人不是一向把钱看做阿堵物么,便是心里再想也不好这般表现出来的,否则哪里来的高风亮节呢!想着小厮又欢喜道:“我叫阿涂送他一程,还告诉他阿涂是世家仆,跟一般二般的脚力不同,得要十文钱苦力费。”
卫舟不懂行情,只把一文当一块钱看,根本不知道自己辛苦数钱还是被宰了一刀。
主家男子把玩手中的琉璃碗,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若不是家里没钱,怎么会把这般器物拿出来典卖。”
小厮一想也是,紧接着又欢喜道:“这下可给京城里的太爷找着玩器,这琉璃碗不论是盛墨还是摆设,都好看。”
男子摇头:“这个是送给那边的老太太的,老太太前些日子养了两尾好看丹顶鱼,嫌养在青瓷里不好看,这琉璃碗到正合适。”
小厮先是一喜,后又惋惜道:“可惜这琉璃碗未成套,不然不止老太太能有,太爷那边的贺礼也能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