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人影在黑暗的街巷内缠斗,常清河便是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他们,想来他们近身时也无法凭眼观,只能凭耳听,凭多年习武的直觉。这一下黑衣人不占上风,倒是长久习惯在黑暗中行动的梁玄琛行动自如,他将紫竹杖当剑使,这些年来心无旁骛痴迷练武,杖法或者说剑法已经大巧不工,炉火纯青。
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常清河等不得,突然出手,寒光一晃而过,弯刀贴着颈项滚过,黑衣人没有握剑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脖子。
热血喷溅而出,斑斑驳驳撒了梁玄琛一身。
“哎呀!”梁玄琛避之不及,在身上抹了一把,他皱着眉头道:“死了?”
“死透了。”
“一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留下一两句遗言吗?”
常清河翻了个白眼,“你希望听到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来找你寻仇的吗?”说罢梁玄琛用手中的紫竹杖戳了戳常清河的肋下,“他跟你有什么仇?钱债不至于,那么是血债还是情债?”
“我们师出同门,他觉得我欺师灭祖,这个算什么债?”
梁玄琛道:“似乎是情债?你把师父怎么了?”
“没怎么,师父让我去杀一个人,我不愿意,就叛出师门了。”
梁玄琛道:“你入的什么教派?师父还要你去杀人,不肯杀就是背叛师门了!”
常清河冷冷地说下去,“当然是欺师灭祖,我成了朝廷鹰犬,带着兵把师门上下一锅端了,你说我的师兄弟要不要来杀我报仇?”
梁玄琛叹息,“那你可真要小心一点儿,江湖恩怨最忌讳跟朝廷的事牵扯在一起,一朝不慎被人宰了,命没了不说,名声也坏掉了。”
常清河道:“师门上下犯的是谋逆大罪,我不一早叛出师门,今天也成朝廷钦犯了。再说皇上让我去平乱,我能抗旨吗?”
梁玄琛点点头,“说来说去,还是皇上的不是。”
常清河不卑不亢,“咱们在这里,怎可说今上的不是?”
梁玄琛道:“这有什么,太和殿里言官上本的时候,常把今上骂得狗血淋头。你剩下那些师兄弟还是招安的好,你不方便出面,可以找别人代你去跟皇上说。都是一起长大的,刚刚你就那么一刀结果了人家,莫说别人背地里怎么说你,连我看了都觉得齿寒。”
常清河扭头就走。
“哎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常清河道:“你既然觉得我这个人贪图荣华富贵,欺师灭祖,背信弃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后悔刚刚应该帮他,而不是帮我?”
“我想听你为自己辩解。”
“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带兵打仗,为了荣华,跟你合作,为了富贵,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这些都是事实。”常清河怒道,“你干什么?”
梁玄琛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进而从手臂的地方往上摸了摸,摸到领口,避开脸部,只擦过耳朵,又往上摸了他的发冠,还凑近常清河胸口闻了闻,“我在想怎么为你辩解。”
“辩解就辩解,摸我做什么?”常清河怕他摸了自己的脸,一时认出来,赶紧挣脱开了。
“你今日与我喝酒,穿的是布不是锦,发冠非金非玉,乃是木簪,十指不戴戒指,腰间不佩玉器,你若是贪图荣华富贵,私下里与朋友出去吃饭要打扮得这么寒酸吗?”
常清河一愣,反唇相讥:“你腰缠万贯,怎么穿得也很朴素?”
梁玄琛以前当贵公子的时候衣饰讲究但并不华丽,如今经商更刻意低调,平时穿衣打扮特别朴素,生怕人家嗅出他身上的铜臭味来。
“我穿得朴素乃是为了附庸风雅,你穿得朴素也是为的这个原因吗?”
常清河现在有钱,对于怎么穿却是没主意,无非梁玄琛爱穿什么,他也跟着一样的穿戴。梁玄琛英俊潇洒,一副贵公子的打扮则风流倜傥,如今双目失明青衫磊落倒更有出尘脱俗的气韵。他觉得自己不行,穿得华丽了像个地主家的恶霸少爷,穿得朴素了像个落魄的江湖剑客。
谁知道梁玄琛替他说下去,“你穿得朴素,不就是为了省下几个钱给下面的兄弟吗?”
常清河嘲道:“那还真不是,所谓财不外露,我只是不想人家知道我很有钱。”
梁玄琛叹了口气,“我没招了,我往你脸上贴金,你非要撕破脸皮。人都将自己往好了说,非你爱把自己往恶了说。你认自己是朝廷鹰犬,认逆贼为江湖豪侠,那你把今上当成什么了?暴君才养鹰犬,暴君才镇压英雄侠客。然而今上是明君,武人南征北战乃是忠君爱国,王爷造反,天下大乱,四方割据,必然民不聊生,你说你应该为了江湖义气跟着你师门里的弟兄们去造反,还是为了天下太平带兵去平乱?你的师兄弟们骂你恨你,你虽然痛苦,但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不如地狱谁入地狱?”
常清河本来还憋着笑,终于“嗤”一声大笑起来,“可是我的师兄弟们骂我恨我,我根本不痛苦,我甚至都不在意。”
“……”梁玄琛摇头,“承望老弟,你就不能假装痛苦吗?”
常清河转身继续走,“做人已经很累了,懒得装。”
梁玄琛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痛苦?”
常清河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很可怕?”
梁玄琛想了想,“我家老四对你恩重如山,所以你义无反顾跟了他,是不是?”
常清河翻白眼,又觉得无法反驳,然而不反驳他心里憋得慌,“我是军户,当反贼要掉脑袋,跟着四爷可飞黄腾达,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是个好人,没有国舅爷的高远志向。不对,我就是个坏人!”
梁玄琛听他急着赶路的脚步声,紫竹杖点着地跟上去,“我生平遇到过不少坏人,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着。你别忙走啊,我走不快,怕摔!”
“刚刚巷子里闹出人命,不走等着被官府抓去问话吗?”
“你还有多少仇家,心里有数吗?”
“很多。”
“你们师门里倒是人丁兴旺啊。”
“不光是师门里,出来混,还要混出名堂,肯定得罪不少人,跟着你做生意,光是地主大户商贾三教九流,得罪的人也不少。”
“怪我喽?”
两个人一口气奔出几里地,常清河很想把梁玄琛骗到军营往随便哪个空屋子里一扔囚禁起来,然而他知道这样做不行。
“前面就是你家了。”常清河与梁玄琛道别,“下次吃饭我来选地方,你挑的地方人来人往,耳目眼线众多,就这么让仇家盯上了。”
梁玄琛有点儿委屈,“我选的地方并不热闹。”
常清河心道达官贵人才去的地方,可不就是有康王的眼线。
“天是不是要亮了?”梁玄琛问。
常清河看看东方天际,“不是要亮了,是已经亮了。”早晨的阳光从树荫间斜斜地穿过,斑斑驳驳地落在梁玄琛脸上身上,本来他走路一直用紫竹杖点地,且低着头垂着眼帘,此时喝完酒,杀完人,天光大亮,正是要互相告辞,各自回家睡觉的时间,那一双看不见人的眼睛便抬起来,直直地看着前方。有那么一刻,常清河十分心虚,觉得他仿佛能看穿自己一般,然而理智又告诉他这不可能。
“我……还有一个仇家……”常清河盯着他的眼睛,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我知道他早晚会来找我,而我不能杀他。十三爷能否给我支支招,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为什么来杀你,而你为什么不能杀他?”
“我不能说。”
“不方便说?”
“我怕我说了,十三爷会帮着那仇家来杀我。”
梁玄琛眉头一皱,“你年纪轻轻,结的仇倒是不少。”
“我说过,我是个坏人。”常清河看见边门打开,里面小厮走了出来,还好,不是认识的人,水空那样的如今东奔西跑十分忙碌,已经不是看家护院的级别。“当初十三爷与我合作,恐怕略嫌草率了。”
梁玄琛道:“我以为四弟手底下的人,也算缘分。”
“就因为四爷?”
“你在唐门帮我解围,不正是因为我是你旧主的兄长?可见你这个人是讲情义的。”梁玄琛说着转身往前,却是走错了方向。
常清河把他带到台阶上,招呼那小厮来接人进去。
“下回一起喝酒,再听你好好说说。”梁玄琛拱手。
常清河转身摆摆手道:“喝酒可以,至于交代我是个怎样的坏人,倒是不必了,我们维持生意上的合作就好。”
待常清河走远了,梁玄琛问身侧小厮,“刚刚送我回来的公子,长什么样?”
那小厮想是刚刚起床,还没睡醒,苦着一张脸道,“他走太快了,十三爷问我他长什么样……我实在没看清。”
梁玄琛气噎。
“不过那位公子身材颀长,龙行鹤步,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不似商贾,也不像读书人,可是咱们请的镖师?或者家丁护院?”
梁玄琛刚刚听到他说身材颀长,龙行鹤步,脑海中正在想象对方的样子,结果镖师家丁护院这么一通瞎说,他在小厮脑门上抽了一记,“去你的吧!人家是堂堂千户大人!你什么眼神啊!”
第46章 刁仆
梁玄琛回到屋里躺下,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阿雪进来服侍他洗漱,边问他早膳可要吃些什么,四更天她独自上马车先走,剩下十三爷和何承望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闲晃,她妒火中烧,然而无计可施。
梁玄琛道:“那个何承望长得如何?”
阿雪道:“这世上只有十三爷是英俊潇洒的,我瞧别的男人都没有美丑之分,全都如同一摊烂泥。”
梁玄琛被她逗乐了,“多谢夸奖,然而你对着我使劲也是枉然。”
阿雪道:“十三爷,你从来没试过女人,怎么知道女人好不好呢?说不定试过一次,得了妙处,以后就荤素不忌了。”
梁玄琛道:“我身边的朋友,后来跟女人成亲的,基本还得回来找男人,而我劝那些从来没试过男人的去试试看,你猜怎么着?他们中大部分人从此再也不碰女人了。你说,我还有试的必要吗?”
阿雪简直气歪了鼻子,“照你这么说,我们女子除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便没有别的用处了?”
梁玄琛道:“你又不是个物件,怎么拿来用呢?这世上爱女子的男人更多,比我更好的男人也比比皆是,成天跟个瞎子混不出什么名堂来。”说罢他用白玉紫竹杖轻轻敲着手心,“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见你成天在我这里无所事事,不如你帮我去外面置办个酒楼饭馆的,平时谈生意也用得上。”
阿雪道:“扬州多少的勾栏瓦肆不都是十三爷置办的吗?”
“那是开门营业的地方,为的挣钱,毕竟人多眼杂,昨夜我与何承望出去吃饭,竟是被他的仇家盯上了。我寻思着得置办得风雅一些,只相熟的贵客才带过去吃饭喝酒。你也去见一点世面,认识一些人,别成日里对着一个瞎子抛媚眼。”
阿雪怒道:“你是把我推给什么商贾财东做小妾吗?”
梁玄琛道:“你的志向,就是做商贾财东的小妾?”
阿雪道:“要么就是王公贵族的小妾?”
梁玄琛拂袖,“我让你当老板娘,经营人脉,以后接我的手,富可敌国!届时你要什么男人没有?”
阿雪脸一红,“十三爷教训的是,阿雪懂了!”
“滚去找丰齐要点银子,晚上陪我去看铺子。”
“为什么晚上去啊?”
梁玄琛捂着脑袋:“白天我要睡觉!”
阿雪走到门口,复又转身,“既然十三爷手里有的是钱,为什么还是没有一个可心的男人?”
梁玄琛抄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日暮西山,梁玄琛睡醒了,洗漱之后简单吃了点,便带着阿雪去看铺子。
说是看铺子,去的地方都很偏僻,瘦西湖畔林子里白天红男绿女谈情说爱的地方,到了晚上便人迹罕至,顺着画舫一路行去,上了小码头又走了一小段石甬道,尽头有一处寂寥的院落,阿雪嫌这里阴森森的吓人。
梁玄琛看不见,只道:“人少才好,楼里点起灯就亮堂了。”
阿雪道:“届时你们一群瞎子起个诗社,在这里吟诗作对吗?”
梁玄琛道:“你一张利嘴是越发厉害了,没大没小,这一处院落我看中了,要买下来,你去谈。”
“你既有钱,寻一处院落只为了与情郎私会,野渡无人舟自横,偏生要我来张罗。”
梁玄琛道:“我养你何用?”
阿雪道:“是是是,我这就去打听这院落是谁家的,以最低的价格谈下来。我还要将这里布置得诗情画意,专给十三爷和贵客们品鉴风月。”
两人绕了院子走一圈,阿雪扶着梁玄琛倒也不喊怕了,只一路介绍前后左右能看到哪些景致,又说可作何布置,她心思巧妙,梁玄琛听了很是满意,觉得她这些日子跟着自己没有白混。
“十三爷,你真的喜欢上那个何承望了?”
梁玄琛道:“他手底下有兵要养,我做生意需要找靠山,互惠互利,就这么简单,你想哪儿去了?”
“可是我见你对他很是倾慕,你说要将我送给他做妾,他拒绝了,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欣喜——欣慰又欢喜。”
梁玄琛翻了个白眼,“我嫌他姿色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