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只要不死,什么都困不住我,挡不住我。
明明什么都得到了,颜岁愿如今可以任他为所欲为,可以亲吻可以拥抱却就是困不住。
“程藏之,”颜岁愿忽然松懈身骨,“我已经被囚困十年了,你想做我余生的牢笼吗?还是说,你想我这一生都困在别人的期愿中,永远活在别人的愿望里。”
生于岁末,名为岁愿。除夕之夜降生,是父母的愿果。少敏于事,慎于言,出文入武 ,是族人的宏愿。文当持节云中,武应封狼居胥,是母亲的嘉愿。他岁岁从愿,却不曾从一己心愿。
程藏之沉默许久,终是未有继续下去。他拥着颜岁愿,缓声,“我舍不得。我宁愿自己沾上颜氏的鲜血,也不愿你沾。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日后活在自责中。你已经为此吃了十年的苦,若再让你余生煎熬,一想及此…我心就疼的厉害。”
亡故在远世陈年的血亲用‘天地君亲’将颜岁愿困死,用天下太平门庭赫奕将颜岁愿扼杀,所有士子苛求的大爱是颜岁愿满身创口的罪魁祸首。古人云,忠孝两难全,颜岁愿你竟是两全忠孝十年!他更怕颜岁愿口中那个他无法得知的把柄,从这世上带走颜岁愿。
颜岁愿却是道:“本就不煎熬,所有的抉择本就明了。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比以往更清楚。”
“……”程藏之沉默许久,还是固执如旧,“我不会让你见颜庭。你等我,等定下大局,我提颜庭的稽首来见你。”
“你……”颜岁愿本想开口说,你来不及的。却顿口,还是让程藏之从自己人手里得知消息的好。
又是一番无果的交谈。程藏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不敢与颜岁愿亲近,连颜岁愿的话他都不敢入耳。他怕自己陷入颜岁愿的温柔乡,一至色令智昏就松口允他。
是以,两个人隔一墙不见。直至几日后青京传来新消息。
暗卫将薄帖呈给程藏之,展信后,程藏之身形一晃当即又将新置桌案掌碎。
“颜岁愿!”程藏之怒目切齿,眸中烈火熊熊,“真是疯了!”
疾步比风要迅速,抬脚踹开房门。程藏之顿步在几步之外,与凭窗而坐的颜岁愿目光对峙。
“你是在算计我,还是逼死自己?”程藏之难以置信薄帖所书,“禁军统领方归是颜庭的人,杨奉先听你命助卫氏弑君,届时杨奉先怂恿方归先控制宫廷,借卫氏弑君幽李湮于宗正寺。而后以内侍常的身份发诏书,告知天下十道颜庄之子颜岁愿勾结禁军谋反,颜庭则与方归里应外合演一出大义灭亲,再由李湮禅位颜庭。果真是好算计啊,颜尚书!”
颜岁愿满面平静,丝毫不惊诧。本就是与杨奉先的交易。
“难怪你说我在这里逗留难成大业。”程藏之恍然大悟,“你所谓颜庭的把柄,是不是十年前颜庭就在筹谋谋反篡位?难怪你在朝从不手下留情,是怕那些人将来成为颜庭的爪牙,难怪安行蓄轻易死在锁龙井,安承柄只怕是十年前就与颜庭勾结!兖州三族之事,皆是颜庭动摇朝纲的伎俩!而山谷所谓邪-教,不过是动摇民心的延续,更是引你送死的诱饵,也是激怒你为双亲叔兄血仇去送死的毒计!”
程藏之扯出一抹冷笑,凄苦无比,“这把柄,果真是我掘尽你家祖坟都揆度不到的。”敞开天窗说亮话之后,他更不敢靠近颜岁愿,“十年前,真正谋逆的是颜氏族人。”
谁人能想到世代忠良的颜氏会谋逆?
颜岁愿缓缓站起身,山温水软尽在他意态行举间,无限温柔,“所以,你应当明白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你能想象我这三年来面对你的殷勤,你的情意,你的固执,是如何心焉如割了吗?
他言语之柔,骨血都融,“程藏之,你既要利用我,为什么要半途而废?”他愿舍了此身此心,无怨无悔。
——我在等你杀我。
“你是木头脑袋吗?!”程藏之目不转睛凝视颜岁愿,“你是姓颜,但你不是颜庭的儿子,纵你是颜庭的儿子,难道做儿子的还能管得到做老子的?!你非要用大宁律疏连诛十族吗?!”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谋反之罪,万恶第一,五刑不足,株连十族。
这都是颜岁愿写给自己一族的。大宁律疏所不容的情,不是颜岁愿对程藏之纵容,而是颜氏诛连十族的谋逆隐情。
颜岁愿未有如他一般愤慨,平静如旧,这是他十年如一日的功课。他道:“我父亲…终究是为了旁人掩盖了真相,致程门与数万将士一身污名。父债子偿,辩无可辩。”
程藏之怒火攻心,“那你自己呢?你这十年呢?十年冤屈与隐忍还不够,如今还要赔上身后名吗?你的委屈谁抚慰?颜岁愿,你可以不替我想想,但你能不能替自己打算打算?”声色越发苦涩,“你难道要我看着你日后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你要我看着你尝尽我尝过苦,还要看着你尝我尝不到苦吗?!”
颜岁愿垂眸,浓密冗长的睫羽下彻,遮去眸中情愫,“你若真有登极一日,此身是荣是辱,史书尽由你掌笔。”
程藏之登时掩面惨淡笑出声,往日冶丽都显得苍白。吐字如钉,“颜岁愿,你当真是狠。”骤然撤手,一瞬至颜岁愿身前,将人拥入怀,“你就是料准了我动了真心,舍不得你。”
面颊深埋颜岁愿颈窝,眼角滚烫落红融泯在颜岁愿颈侧,贪婪地嗅他独有的振灵香息。
颜岁愿抚上他脊背,声色仍旧柔可融骨血,“程藏之,我一定等到你昌繁盛世成真那一日。”
他料准的从不是程藏之的真心,而是自己的动心。
程藏之抬起脸,看颜岁愿,眸中的沉晦深不见底。眼前这个人,眉睫未落弹指未挥就耗尽他毕生心疼。
“颜岁愿,你分明一切悉知,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跟我言说?只要你说,盛世成空,我亦不悔。”
沉默莞尔,颜岁愿只作他说了句混话。帝王应为河图锦绣而欢喜,应为芸芸众生而悲悯。帝王可以喜怒无常,却不应为一个人大喜大悲。他对程藏之不言喜,程藏之便不会大喜,他对程藏之不言悲,程藏之便不会大悲。
这是他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之外,仅可能为之的。颜岁愿,他甘为程藏之满怀盛世成真的第一块基石。
终还是顺遂颜岁愿所愿,程藏之放他去鹿府,自己奔赴青京。
临行前,程藏之找来于振,将数千鹰卫悉数交给他。说:“颜尚书身上有琥珀牙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于振着实一怔,继而道:“见琥珀牙璋,如见都督亲临。”
“不对。”程藏之目色生冷,“见颜岁愿胜我亲临。”
于振虽知二人相亲,但毕竟经历秦承挑拨,又为赵玦说破往昔相与目的,本以为二人关系已有裂隙。却不想都督远比他想象更重视颜尚书,他视军命如山,“末将谨遵都督吩咐。”
“王勉将军已去鹿府,你到鹿府之后立即与其会师。”虽有天德军入驻鹿府,程藏之仍旧不放心,他转念间又道:“去鹿府的路上,能拖就拖,我定下京中局势便会立即北上鹿府。在我亲至鹿府前,务必不要让颜岁愿与颜庭率部对峙。”
于振虽不全然明白程藏之的用意,但还是郑重道:“末将听命。”
幽暗房舍里,带着枷锁的秦承于数日之后,终于得见一抹浓色。程藏之浓墨的衣角没入视线,几乎是瞬间,一柄沁凉冒着寒气的直刀锋刃抵在他颈脉。
“我给你一个机会。”
秦承无谓呵笑,“程节度使,你觉得我是个惜命的人吗?”
唐刀斜锋偏移数寸,刺入肩胛骨,程藏之毫不费力的转动刀刃。他眸光散漫,不见血色,“谁说要给你生机了,我是给你一个见秦孟氏和刘尧的机会。”
秦承忍着骨缝间金属的冰冷,疼痛抽干全身气力,却还是道:“我可不是程节度使这般多情的人。”
“你当然不是。”程藏之舒展的长眉,尽现诡丽与狠厉,“我是给你一个见秦孟氏和刘尧因你而死的机会。”
秦承霎然惊动,抬头望程藏之的动作引的伤口作痛,他却来不及呼痛,“程藏之,你居然滥杀无辜!颜岁愿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秦孟氏和刘尧是颜岁愿依照《大宁律疏》所判刑,他当初便是知道颜岁愿奉守律法,才将二人牵涉入国子监之案。虽然二人会因颜岁愿法不容情吃苦,但终究不会丧命,而颜岁愿也曾说二人已经回乡。
“大宁都要亡在我手上了,”程藏之越发漫不经心,轻易主宰生死,“《大宁律疏》,我早该毁了它。你猜秦孟氏和刘尧落入谁手中了。”
秦承睁大眼,心中一点恐惧无限放大,竟盖过骨肉分裂的疼痛。
“他们,都在颜庭手里。你临阵倒戈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颜庭军帐。”程藏之看秦承的目光,越发玩味,“这世上,敢算计我的人,除了颜岁愿剩下的人不仅要自己生不如死,亲近之人亦然。”
“务必让他活到鹿府。”
程藏之给守着秦承的鹰卫下死令。
秦承抽着气,身子不停的晃动,已然有疯癫之势。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前常规操作——经历一场风雨见彩虹。
扛不住,就快上车撤人!!!
折腾完甜的铁律不改,量力而阅。
第71章
青灰木门阖闭,铜环挂上一把黄锁。门前流水潺潺,清可见底。溪水中倒映着离人的身影,萧山平明骏马嘶鸣。
春衫薄,不舍之情却厚重。程藏之握着颜岁愿的腕骨,直至他腕间鲜红,才松了手劲。本要说的话,在见颜岁愿眉睫眨动一瞬忘却,直接送上双唇。
唇齿相触,舌尖侵入,缠绵缱绻两情难别。指尖缠绕,心间陷溺。
趁着换气间隙,颜岁愿微微偏头,“你……自重。”纵然早已支开人,但总归还是不习惯。尤其是思及秦承面前那次,他更加难言。
程藏之淡笑一声,忽然将他抵靠车厢壁,来势汹涌的令颜岁愿难以招架。耳畔是程藏之湿-热气息,“我从前虽然是恣肆模样,但是从不在儿女情长上。你那幅画,画的也不尽然对。”
颜岁愿哑然一笑,“信手所作而已。”
“哦。”程藏之话锋一转,“那你是更中意那样的我?”
“……”颜岁愿按下他不轨的手,“多思无益。”
程藏之作罢,却吻他眉睫,极尽温情说:“等我去给你撑腰,等我接你回来。届时,你想看什么样的我,我都给你看。”
颜岁愿忍俊不禁,不由得抬手拂过他眉眼,“好,我等你来。”
“这个,”程藏之自怀中取出奏本大小册子,说:“我不比你擅工笔画,但你既然喜欢自重些的,这个应该可以给你路上解闷。想我了,就看看。”
颜岁愿接过册子,眸中笑意难掩,“不会是你自作的兵书吧?”
“……”程藏之近些日子难得有阴郁担忧之外的情绪,眼下扬唇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俯在他耳边道:“能让你更了解我的册子,尤其是在帷幄间。”
“……”颜岁愿眸色一敛,当即出了他的臂弯,“请君自重。”
程藏之却是看着他渐远的身影,“想知道是什么,就自己看。”
颜岁愿难以言喻,到底还是忍住转身将册子抛回去的冲动。程藏之的轻浮病,无药可救,唯有自己多多担待了。
清水、鹿府至青京的路程近乎相等,而清水至鹿府的路程却要远些,三地形成一个三角形状。
程藏之将要抵达的青京宇内,李深又至李湮处,这次他带着国之玉玺而来。
李深到底是做了数年的皇帝,他的政-治嗅觉仍旧敏锐。颜岁愿去清水之地月余,都未传来死讯,可见颜氏与程藏之都有异变。他知道,安行蓄一死,三大节度使平衡的局面打破。
这天下,将来不是姓颜便是姓程。其他节度使并不在乎皇室去留,他们只会观望,保存实力之余寻找机会上位。
到底一方驻军移动,怎能不知鹿府动静。李深觉着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他必须要在程藏之和颜庭分出胜负前跟李湮清算。
亡国罪人,一定要是李湮!
才将进入李湮的寝殿,便有值殿太监匆匆去见一袭绿裙女子。
李湮见李深惯来都是一副罪人姿态,今日见李深将国玺放在面前,他居然未有动作。既不下跪,也未抽出匕首自证清白。
李深觉着是时候将亡国之君的名头按在他身上,他又何尝不是呢?他见菱窗生绿意,想,是该解脱的时候了。
上位者的姿态,上位者的口吻,“朕会传位给你,去离宫做太上皇。你尽可不必担忧朕日后会干政。”
李湮静坐,忽然而笑,“我现在知道父皇为什么要选你了。”对李深投以鄙夷的目光,“你跟他果然是父子,一样自私自利,一样自以为是。”
“你敢对朕不敬!”李深当即就要拎起李湮衣领,对方却快他一步扼制住他的喉咙。
“你真当我比你这副被香熏坏的龙体还要废物吗?”李湮一扫往日春风拂面的柔软姿态。
李深惊愤之余,竟忘了反抗。险些被扼断脖颈之时,李湮才作罢。
“你知道我这十年为什么要装作一副病骨难支的样子,”李湮目色哪里还有往日凄苦清柔,冷可凝冰,“因为卫晚晴就喜欢这幅模样,她眼中永远只会有我,你永远入不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