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行了五日路就进了江州地界,一路上谢陵没再碰他,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
沈家听闻谢陵远道而来,老早派了沈墨轩过来亲自接应。
算了算时间,沈执将近十年未曾回过江州了,眼前的江州还是记忆力熟悉的江州,夜色一沉,千家万户的灯火汇聚起漫天的星辰,河道里挨挨挤挤放满了莲花灯,薄雾一般的夜色将其笼罩其中。隐隐约约能看见许多漂亮姑娘穿梭其中,身上的纱裙烈烈如焚。
他儿时就喜欢
挑这种时候,偷偷溜出府门,有时候买串冰糖葫芦,有时买支糖人,或者是别的什么吃食,等天色差不多全暗了,再溜回府上,沈夫人一定老早就准备了一桌子菜。
一家人也不讲究什么,围在桌前吃吃喝喝,沈夫人拿手好菜就是酸菜鱼。汤汁鲜美,鱼肉切成薄片,再放入酸菜一起烹煮,鱼肉香滑,酸菜爽口。已经将近十年没尝过了。
沈执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沈夫人的脸,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至沈府,跳下马车撒腿就往府里冲。
沈墨轩落后一步,笑着同谢陵道:“我让你也瞧瞧,我们沈家是怎么宠孩子的。”
谢陵但笑不语,二人双双往府里进。
沈执心急如焚,有好多话想同沈夫人说,想喊她母亲,想扑过去撒娇,想蹭一蹭她的手,想缠着她讨点心吃。可真见到面了,所有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半个字也发不出来了。
沈夫人老了,不复年轻时的貌美,两鬓添了些白发,经过岁月的摧残,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可仍旧面相和善。沈大人立在一旁,搀扶着沈夫人,抬眸一看沈执,微愣了一下,低声道:“你是……”
“我……”
沈执如鲠在喉,看见双亲皆已老去,蓦然回首已过了十年之久。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待,他竟然十年没有回来过了。
“不肖子孙沈执拜见爹娘。”沈执曲膝跪下,行了个大礼,抬眸哽咽道,“我回来了。”
“你……你就是阿执?你都长这么大了!”沈夫人上前将人扶了起来,抚摸着沈执的脸,低泣道:“你这个孩子,走的时候才一丁点大,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长这么高了?快让阿娘看看,怎么这么瘦啊?阿轩没有好好照顾你么?有没有好好吃饭?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十年了,你一次都不回来。”
“轩哥一直很照顾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忘恩负义。”
“好了,有话进去再说,怎好让客人在此候着?”沈大人冲着谢陵略一颌首,众人纷纷进了大堂。
沈夫人膝下唯有一子,又是个万事不让人操心的主儿,自从养过沈执之后,满腔慈母心都落在了沈执身上。又是十年未见了,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拉着沈执的手,感慨
道:“你这孩子,当初答应过的,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看,结果你一次都不回来,真真是白疼你一场了。”
当初沈执怕连累沈家,自然就不肯回去,又因元祁吩咐,要时时刻刻盯准谢陵,自然不能离开京城半步。闻言,甚羞愧道:“是我的错,让您跟着牵肠挂肚了。”
沈大人道:“人回来就好了,一家人也算是团聚了。”顿了顿,又将目光落在了谢陵身上。也是十年未见,原先的少年已经逐渐蜕变成了文官之首。见谢陵气度不凡,当即暗暗点了点头。又想起谢陵同沈执之间的种种,更觉得谢陵有气量,不是池中之物。
果然不出沈执所料,沈夫人今日高兴,亲自下厨,做了那道拿手的酸菜鱼。一直给沈执夹菜,一时说他瘦了,一时又说他性格闷了,不消片刻,沈执面前的碗就堆得跟小山似的。
沈夫人喋喋不休道:“每年我都派阿轩把你带回来,结果每年你都不回来,压岁钱全让阿轩一个人占了,回头我去上房给你支十万两银子。这次既然来了,那就多住一阵子,待阿轩将你嫂子娶过门,阿娘也替你张罗张罗。你还在家里住,人多热闹,见到你,我就欢喜。”
沈执险些一口饭喷出来,忙抬眸瞥了眼沈墨轩,见他满脸苦笑,估摸着沈夫人不知自己同谢陵之间的关系。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得婉言谢绝:“阿娘,我年纪还小呢,一时半会儿去哪找姑娘?”
“你生得如此模样,还怕找不着门当户对的姑娘?只要你点个头,阿娘立马帮你寻来,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沈执苦恼地咬着筷子,余光瞥见谢陵笑意吟吟的,一副坐等看戏的样子,当即就暗恼了,半开玩笑道:“我喜欢凶狠粗鲁一点的姑娘,比我高,比我强壮,最好会些功夫在身,遇见危险让我先跑。”
沈夫人愣了愣:“这种类型的真不好找。”
沈墨轩“噗嗤”一声,沈夫人斜眼瞪他:“你笑什么!阿执年幼,你这个当哥哥的平日里也不知道护着他!沈家的血性都被你吃了,弟弟都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保护他!让你接他回来千难万难,当初你怎么答应的?”
沈夫人指的是三年
前的事情,她一直认为沈执是受人陷害,并因此受到了全天下的指责。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沈执怕连累沈家,选择了独自面对,根本没有向沈家求救。
而沈墨轩更不会将阿执的身世说出来了,闻言,赔笑着道:“阿执这不是好生生地回来了?谁敢欺负阿执啊,谢陵还不得将人活剐了?谁不知道谢陵护短?”
谢陵但笑不语,偏头望了眼沈执,见他作贼心虚地低着头,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不禁莞尔,笑道:“阿执到底是我的弟弟,我自然偏宠他。这次远道而来,一是参加沈兄婚宴,二也是想亲自登门拜访,感谢二位对阿执的照顾。”
沈大人道:“阿执毕竟是沈家的养子,他想回来,随时欢迎。”
沈执心里喜滋滋的,总有一种带心上人过来见家长的感觉,一边听他们闲聊,一边夹了块鱼肉放入谢陵碗中。
待用完了饭,沈执又将谢陵拉出府门,二人在外头闲逛。
当年谢陵急等着回京,根本没在江州逛过,沈执好歹在此生活过半年之久,印象里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他一清二楚。
拉着谢陵往前走了一段,沈执指着旁边卖炊饼的老头,压低声音道:“哥哥,你看那个卖炊饼的,我小时候贪玩,常在外头胡作非为,有一回同个孩子打赌,说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他一个炊饼。偷的时候,他没瞧见,我还回去的时候,他倒是眼尖了,一把将我揪住了!”
沈执说着,往谢陵身后一躲:“当即把我抓小鸡似的提溜起来,我又不能暴露武功,一脚踢翻了炊饼摊子,这才逃掉了。结果这老头打听到我是沈家的公子,直接上门讨银子去了。”
谢陵饶有趣味地听着,笑问:“然后呢?”
“然后阿爹知道了,付了他一百张炊饼的钱,还将剩余的炊饼全买下来了。将近半个月,我吃的全是炊饼,连做梦打嗝都是炊饼味。”沈执撇了撇嘴,仍旧记忆犹新,“那次也彻底改掉了我小偷小摸的毛病。”
谢陵哈哈大笑,等笑够了才走上前去买了两张炊饼,沈执别别扭扭地不肯伸手接,低声道了句:“这个不好吃。”
结果那卖炊饼的老头儿听见了,当即就叫嚷道:“这
位公子,你可别瞎说!在江州谁人不知我家卖的炊饼最香了,就连沈家的小公子还偷去吃呢!在这一带可是远近闻名的!”
沈执:“……”
谢陵憋着笑,同那老头道:“哦?我倒是听闻沈家小公子十年未回江州了,你还记得他?”
“自然是记得,那也不能忘啊!”老汉笑着道:“那小公子生得俊啊,当年在江州可是远近闻名!就是性格顽劣了些,不过也不妨事。听说他跟着当高官的哥哥去了京城了,一去就是十年!老汉今年六十三了,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见着他了!”
谢陵望了沈执一笑,又问:“如果见着了呢?”
“如果见着了,老汉请他吃个够!当年家里穷啊,全靠卖炊饼维持生计,现如今连孙儿都出来做事了,随便挣一点就成了!”老汉笑得慈祥,“沈大人可是咱们周边远近闻名的大好人啊,他府上的人,哪有品性不端的,当时真是走投无路了,家里出了点事儿,实在过不下去了,要不然……嗨,多少年的事儿了!”
沈执一听,敢情自己在江州的名声并未坏到哪里去,居然还有人心心念念着他回来。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大口咬着炊饼,笑道:“真香!”
二人又往前行了一阵,沈执一面啃饼,一面指着码头下的船只道:“哥哥,你看那个,轩哥以前跟我吹,说他水性多好多好,有一回咱俩路过此地,见到有个孩子落水了。轩哥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然后他就上不来了。”
说着,沈执又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我当时吓死了,忙要跳下水救他,可我怕水啊,周围没一个人敢跳下去。我就趴在船上,使劲拽他的胳膊,硬生生将人拽上来了。连手肘都磨破了,可疼了。”
谢陵微笑着望他:“然后呢?”
“然后轩哥昏迷不醒,我吓死了,赶紧按压他的腹部,好不容易才让他把河水都吐出来!你说他傻不傻啊,自己不会游泳,还跳下去救人!”沈执吐槽了一句,又笑道:“轩哥觉得丢人,非不让我说。然后回府了,沈家爹娘看见我俩浑身湿漉漉的,就以为我们闯祸了,罚去跪祠堂,阿爹按着轩哥教训了一顿,嘿嘿,没打我。”
谢陵问:“为
什么不打你?”
“原本也要打的,但轩哥拦着不让打,你说轩哥是不是傻,当时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护我,护我也就算了,还问阿爹是不是没吃饭!”
沈执笑嘻嘻的,一张炊饼啃完了,随手揉成小团团,见谢陵才吃了几口,以为他不爱吃,于是伸手接过,“不吃的话,那就给我吃吧!别浪费了!”
“吃!”谢陵拒绝,将炊饼抬高,“你晚上吃那么多,怎么还饿?”
沈执理直气壮道:“饭吃饱了,可零嘴还没吃饱!”
谢陵道:“这么能吃,以后谁养得起你?”
话虽如此说,还是把炊饼给他了。
沈执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饼,拉着谢陵满江州的乱转,将自己在江州的生活场景,全数告诉了谢陵,二人走至一架半月形的拱桥上,桥下清波荡漾,画舫里的姑娘穿得花枝招展,正甩着帕子抛媚眼。
谢陵不悦,捂住沈执的眼睛不准他看。那些个姑娘见状,纷纷抿唇笑了起来。
沈执将他的手推开,好笑道:“你吃个什么闲醋,你不知道这样会惹人误会么?”
“为何?”
“因为这座桥名叫月老桥,如果有青年男女,从桥的两边走过来,恰好在桥中心相遇,那便是有缘分。”沈执不知打哪变出一条红线来,一端缠绕在右手小指上,另外一端缠绕在谢陵的手腕上。
还煞有其事地说:“好啦,我就吃点亏,勉勉强强被你拴住啦!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跟定你了!”
谢陵低眸,含笑着道:“是你拴我的。”
“一样!”
“不一样。”
“一样就是一样!”沈执私心地将人拴住,又领着谢陵去戏楼听戏。
二人走的近,用宽袖一挡,从外面压根瞧不出来什么。就是坐下时比较为难,这红线没那么长。
谢陵就是谢陵,这点事儿压根不叫事儿,直接开了雅间,将人拉至膝上坐着。
这个姿势极其危险了,沈执面对面坐他膝上,下意识并拢了双腿,谢陵低笑道:“别紧张,说了不碰你,就是不会碰你。”
沈执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台上也开演了,今日演了一出《白蛇传》。
讲的是白娘娘为了个凡人,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最终被压在雷峰塔底
的凄美绝恋。
沈执边嗑瓜子,边精精有味地看着,等快散场了,才同谢陵道:“哥哥,人间不值得。”
“嗯?”
“人间太残忍了。”沈执如是道:“白娘娘死了就是解脱了,为何要在塔里受苦,反正也见不到心上人了。”
谢陵想了想笑道:“不是人间太残忍了,是有的人太美好了,人间留不住而已。”
等听完了戏,夜色已经很深了,沈执逛得腿酸,哼哼唧唧地不肯走了。
谢陵见他跟个孩子一样,索性弯下腰道:“来吧,哥哥背你。”
“那像什么样子?大男人背大男人,让人瞧了笑话。”沈执一边吐槽,一边虎扑上去,大笑道:“哥哥背稳一点!”
“好。”谢陵将人背了起来,觉得沈执轻得如同一片羽毛,又觉得他重得如远处巍巍高山。全世界都压在了背上。
谢陵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二人行走在无人的街头,晚风一吹,身上的袍子猎猎作响,沈执懒洋洋地伏在他的背上,两指勾着他的一缕长发,一时打个花结,一时又恶作剧地扯一扯。
谢陵也由着他,待回到府中,夜色已经很深了。
沈执曾经住过的院子还一直留着,听闻他要回来,沈夫人连夜派人清整干净。
原本谢陵要去客房睡的,沈执舍不得他,将人往自己院子里拽。
两人不做恩爱之事,躺在一处儿大眼瞪着小眼,出去疯玩了一遭,现在睡也睡不着,沈执盯着谢陵,喉结歹毒至极地颤了一下,下意识舔了舔唇。
谢陵好笑道:“你看,其实每次你也很想,对不对?可你不说,仿佛都是我在强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