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老人炳叔的生命也终结在了这场瘟疫中。
炳叔老人死前与将死的顾家老狗一样,替方家人忧心忡忡,他因怕自己将人瘟过给方家的人,而悄悄躲了出来。
他开了一辈子的车,到了这将死时,手来当脚的关口,也还是连辆洋车也不愿替自己叫。他怕自己的病要连累洋车夫。他就这么一路晃荡去了九道江桥,要再最后看一眼沪城的心血脉。
总有人会死,生生不息的,只有九道江。
临了,因实在想念大爷,炳叔又折去了政室厅。还隔一道街口吧,炳叔终于栽倒下去,眼睛瞪着政室厅的方向,不能瞑目。
方达曦请人给炳叔的尸身入殓时,入殓师从老人身上翻出一张黑白照。
方达曦一瞧相片的票口,才晓得老人早把遗照预备好了。
吴嫂还说,炳叔改信基督,一是受了耶稣的召唤,二是不想做了死鬼还要劳烦大爷清明寒食,非给自己烧纸钱,就怕以后给方达曦添麻烦。
懂事的老人故去,更叫留下的小辈心疼与追忆。
方达曦给炳叔捧了哭丧棒,顶体面地送走了这个给了方家人一辈子忠诚的老人。
又过了两三天,阿西也倒了下去,这叫方达曦的眉心挤出了川子大山。
在医院中,阿西病床四周都围了帘子——医护也怕过上阿西的病。
他几番醒来过,总见不着方达曦的看望,自己还顶体贴地想着,如今方达曦头上顶着整个沪城的难,来看自己确实太要分心。
宽心话,他不是打没换牙前就顶爱跟自己说?
别人呢,也因瘟灾忙忘了嘱告阿西,他瞧不见家里人,实则是医护不肯统口同意放人进来。
这也无怪医护,他们也是菩萨心,方家马厩里的马长成四条腿,也要被过上马瘟,两条腿的方市长凭什么就不能过上人瘟?
方达曦呢,实则每天也是来的。因担心自己的市长头衔要给医院裹乱,他每天只远远儿地等在阿西的病房楼下,拿着根望远镜瞧阿西在窗户口偶有的人影。
医院的护士这么瞧着,好些个都将手帕哭湿了几块地方。谁不羡慕与被打动呢。她们也才十七八,“浪漫”都是从书里与外国电影上得来的,那么她们也想有人能立到墙下,这么等等自己。
可当事人方达曦此刻哪还能想到“浪漫”呢?同是沦落人的沪城慈母们,她们也想不到自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们想的都是病了的亲亲人儿,什么时候能好、怎么才能好,与巴望着叫自己替亲亲人儿以身代之。
又过了几日,方达曦手里的望眼镜陡然找不出楼上的阿西了——阿西那天忽然起了精神,跟医护要了碗粥喝,在这之后就再大不肯醒,人也顶胡乱地烧着。
依医生的隐晦提醒,方达曦是该给阿西备棺材与寿衣了。
方达曦的心脏上被挂上了一颗极重的秤砣,一直往下坠,不晓得要落于何处。他没顾医护的阻拦,摘了脸上的棉口罩,掀开阿西病床的帘子,钻上了阿西的病床,抱着阿西一起躺着、挨着。
谁也没当真瞧见过,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们,大家都只是听过、拜过神明们。神明们到底为人们做过什么,那些福报到底是人们的努力,还是神明们赐予人们信仰他们的恩惠,这不得而知。
方达曦只晓得死神确已从自己身边带走太多人,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到自己死时,等到死神来带自己时,他一定要跟死神搏斗,不为自己,而是为他失去的那些人出出气!
如今,他抱着阿西,想的已经不是自己死后要与死神搏斗,而是现在就要与万恶的死神搏斗!这个神明已经从他身边带走了那样多人,就留一个给他,就不行么!
方达曦:“执月,回来了,回来了,我等着你呢。”
方达曦:“执月,你不晓得吧?你不在了,我其实,也不想再在了。”
从清早一到了后半夜,方达曦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阿西枕脱臼了一条胳膊,心里骂他“你这是什么铁打的身子?那就快点回来啊!”
阿西听不着方达曦的肺腑震颤,但这天后,是果真渐渐好转了。
彻底清醒时,他睁眼依旧没瞧见方达曦。他依旧只晓得方达曦大略天天忙公务,还是脱不开身。也依旧不晓得方达曦实则总来,且在他濒死时,方达曦是预备好了放弃家国抱负的。
这瘟是一定要治的,方达曦拿出自己的私产贴补了其中用度。
许是因为如今,方达曦不许沪城货币银元上印他这个新市长的大头了。这新印的钞票瞧着就不大亲切,以至他改了长性,变得实在很肯往外掏钱。甚而还弯着腰出去求了外市的几个大户借款,才将这场拼死的瘟给控制住了。
数月的奔波累,生出了一双小鬼手,扯住方达曦的脚踝,将他拽倒了。
小爷才康复出院,大爷又躺下了,方公府的人都气得不肯再给菩萨佛爷烧香了。
好在医生来瞧了瞧人,诊出市长不是被阿西过上了瘟疫,只是累极了才累倒。你就说金乌大太阳每天上班,到晚也要下山休整身子骨呢!
方达曦抱着枕头睡着了,因为吃了医生开的药,而将被罩和床单上都汗湿出了人形。再睁睁眼时,瞧见了阿西抓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方达曦将怀里的枕头放到了身后,轻轻侧了腰,亲上了阿西的嘴唇。
设若这是梦呢,谁吵醒了方达曦,方达曦就要杀了谁。
嘴里滑进了咸味,方达曦都不晓得自己虔诚地落了泪。
“趁着我脑袋真在发热,就这么一次,只这么一次。”方达曦心想。
他的心里妥善筹谋着一则祖父与父亲的未明志,可阿西又何尝不是他想妥善安排的另一则未明志呢?只是,乱世里头,可以杀人失了手、可以伤人敲错了骨头、可以丢了公事私产、可以受人唾骂、可以成了秃鹫与蛆虫……可就是不能,弄糟了阿西。
这件事、这个人,是他宁愿“错过”,也不能“错了”的。
阿西醒时,瞧见方达曦正趴在窗前,跟外头的什么人正吵着呢。
静蝉路的房子全被烧了后,方公府的人如今都是住在方达曦从前在政室厅大楼旁,购置的一处酒店里。这处还顶方便方达曦办公来回,就是有些吵闹。
今个是个环卫将路灯敲得蹭通天响,都快吹灯拔蜡的方达曦忍耐了一阵,实在受不住了,披着块大毯子,老蝙蝠似的穿堂而过,过来与环卫和气讲道理。
他这人,要对着真恶人的呢,倒简单,摁着人后脖颈,端着刀枪我活你死;要对着平头百姓,就讲道理,讲不过,至多是吵一架,吵不过时,又恨不能自己是个女人,冲过去扯人头发。
阿西见他个初愈的病人都吵得脸色红润了,想这是绝对要败下阵来的前景,便忙将人拖回了屋里,顺手带上了窗。
阿西:“回去躺着。兄长别急着张嘴骂我像吴嫂,是医生早说了你要补觉。我说兄长怎么哭湿了半个枕头,原来是吵不赢别人,心里不服。”
方达曦:“我那是汗浸的!执月,今天的报纸呢——嗨,还看什么呢,反正还是骂我的!”
方达曦这话不假,董慈从前当市长时的“无为而治”,倒是颇对他的风评有疗效。方达曦没能向已上了西天的前任取这章经,还挺使气力地将崖岩上的沪城往回拉了拉,叫沪城百姓恢复了些生气。可如今,本该算作功臣的方达曦,却险些被沪城的百姓挖了方家的园陵祖坟!
这事闹得方达曦也顶牙疼,他把乌龟壳扔进火里烧半天,怎么算,这卦下下签都是托了吴海鹰的福!
说起来这个吴海鹰呢,他自己这里死了个秘书长做的女婿,女儿那里死了个和尚做的丈夫。因此,他如今睡觉都是睁着眼睛,寤寐思服地不肯放过方达曦。
沪城几个报馆的主任,很有几个就是吴海鹰的后生。以至,近日沪城报头上刊的全是方达曦排除异己杀了前市长、前秘书长,其奋力救瘟亦或是在秀肌肉,造舆论、控民意、意图洗刷其罪行与帮派恶史。
方达曦在家再有世家涵养,也不是庙里土木石做的菩萨。
方达曦:“我倒是真没想过要跟往事干杯,可他们这是要我做什么?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敢情这瘟病还长眼睛,挑不上他们?”
阿西:“他们是闲的,他们拉完屎,都要回过头捏成个三角形的……这话,是吴嫂说的。”
方达曦:“吴嫂,是个诗人!”
听到了阿西的最后半句,方达曦才正式对阿西的斯文放下心来。
方达曦:“这才是咱们报上该登的!”
阿西:“宋哥还说,今个厨房下了锅的草鸡都要被吴嫂的诗情给激活了。”
方达曦:“小宋,是个作家!咱们家藏龙卧虎啊!”
阿西笑了,他低头帮方达曦掖了被角,抬眼看方达曦时,瞧见了方达曦鬓间长出了白头发。
明明去年,方达曦还全是黑头发,钢针似的,像他的脾气。
也不晓得为什么,方达曦的白发,比他身上的刀疤,更叫阿西悲愤。
“我的兄长才三十一啊。”阿西心想。
阿西:“我给你拔白头发吧?”
方达曦:“拔了也要再长出来。”
阿西:“这种白头发是急火催的,拔了,以后就只长黑的。”
方达曦:“那你又怎么晓得,以后就没有急火再催我了呢?”
阿西:“因为我不许。我的兄长永远青春,只长黑头发。”
常说的美人迟暮,廉颇老矣以外,还有淮王鱼肉老、勃虎丢利齿、满山红不红,哪个逃得过青春东逝呢?
方达曦壮年英雄,还在青春,长了白发,他也不怕。不过谁不爱听,心上人的心愿里头,有得是对自己的祝福呢!
方达曦:“执月?”
阿西:“嗯?”
方达曦:“没什么。”
阿西:“枕我腿上。”
方达曦:“嗯?”
阿西:“给你拔白头发。”
方达曦:“嗯。”
阿西:“疼不疼?”
方达曦:“不疼。”
阿西:“嗯。”
方达曦:“执月?”
阿西:“嗯?”
“喊喊你。”方达曦心想。
方达曦:“咱们都太平了,真好。今个的太阳真好,玉兰花也开了,咱们沪城真香!”
阿西:“嗯。”
“嗯”一字,在这时,是温柔,也是他们二人的直道相思了无益。
第22章 公子与红妆,家书抵万
吴海鹰的府院筑在沪城的城中山头,院头四面全植了逾二十年树龄的玉兰树,树冠高密,外头人轻易瞧不见院里头。院西头十几年前就修了一座用来养白鹤的荷塘。
如今,十几只极美的白鹤既优雅又凶残地立在荷塘里,低着头要逮鱼。
铁杵成针,得它本身是铁才行,木棍磨生出火,也只能做牙签,出生不对,怎样都是白费。这你往咱们沪城前前秘书长兼前朝遗少的吴海鹰身上瞧,就晓得是圣人真理:
吴海鹰早已致仕多年,可整个吴公府四面院墙顶上,还是散发着皇亲贵胄的尊贵气息。沪城人谁不晓得,就是因为这些尊贵气质的阻拦,吴公府里的十几只白鹤长着大翅膀也从不肯往府外飞。
有时,吴海鹰还是极怀念从前的日子的,头上没了铜钱鼠尾,总觉着走路都要不大平衡了。
吴海鹰极慈祥地蹲在在荷叶旁给白鹤修着翅膀。
吴海鹰:“能将你们养的肥头大面的,也是我的造化。”
来人匆匆奔来,瞧着吴海鹰将肥白鹤的翅膀剪渗了血,头皮已经在发麻。吴海鹰咳了两声,算作发话前的预告。
吴海鹰:“从咱们这去陪都,跟不了轮渡,只能坐飞机。今个方达曦坐的飞机,翅膀还好不好?说话!”
等来人报了方达曦的平安,吴海鹰只能笑得更慈祥了。他还叫来了独居了小半年的女儿吴青峦,嘱告了女儿尽快将家里的实业财产与股票基金理一理。他们得跑了——今个方达曦乘飞机去了陪都公干,吴海鹰差人在机翼下安了炸弹,可这事不晓得为什么没办成。
吴青峦呢,不满三十岁已位居鼎丰银行的副行长,因此,掌握的如何敛财入库技术,要比做了五十年的农民掌握如何播种,才能叫庄稼明年长势更高的技术,还要娴熟些。
吴家的不动产还好说,只是股票基金不好做收放。国内打了这样长久的仗,吴家因此抄底赚了不少,可谁晓得战事最后到底要往哪里走导向呢?
吴青峦在沪城别的银行见过阿西几次,方家用了几个作假的户头,可还是叫吴青峦找了出来。吴青峦也这才晓得,方家也置了股。
战事接下来要如何走,怕没有比方达曦他们这几个坐头把交椅的首领,要更清楚晓得了。股票要熊与牛,只要跟着方家人买进放出,总有个政/治保障。要真有什么纰漏意外,市长还能不想法子救自家的财产?
吴青峦顶相信自己的预判,于是只在面上答应了父亲,要将账上的股票趁休战期全都抛售出去,可实际却是悄悄卖了几处实产,跟着方家买进了。
一日后,股票崩盘。
吴海鹰没能得个桑榆好晚年,但也不算是被亲闺女气死的,他是一跟头栽死在鼎丰银行门口的台阶上。
富贵了一个旧朝另附二十年新时代的吴家,其尊贵气质随着城中山风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