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个父母替自己娶来的妻子很好、很关照。还常与人说只有家中妻子心情好,家中日子才能好,这就难免叫人认定他惧内。是了,谁要看时髦“新贵”是真心地极爱重“传统”妻子的戏码呢?不是“反抗”与“抛弃”才更加津津乐道么?
郭伯礼还未进东联大任教前,是沪城的检察官,在庭上见过的人间戏码比影院上映的还要多。他可不愿旁人看自己的戏,也确无戏可供有心人瞻仰。这令他甚觉自己的人生是沃土里的花生仁,相当的圆满与饱满,他也甚觉这是妻子待他和善一生、一生和善的缘故。
和善的老夫妻二人虽老来无子,可他们有许多极看中的晚辈学生。
前些日子,校长要训诫上街□□反政室厅的学生,郭老人可不许!
七十岁的老人奔出了狼姿,将学生们从校长室一一捞了出来。他与也是他教出来的校长吵了起来,学生们也不是品行长歪了,也不是学业差到见不得人,只是对国运有隐忧、有想法,这有什么要训的?
郭老人还说:“人生来如此,我们登上并非我们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选择的剧本,既如此,不如扮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开拓属于自己的命运,爱国者保家卫国、为师者传承护幼、学者奋强守真、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惧死、医者言真语……天下太平矣!”
有如此大道师长灌溉育苗,就连茅清平、陈家两兄弟,都只能算郭伯礼桃李园中,不大耀眼的那几颗了。
今个,郭伯礼与妻子一早就赶来东联大上课,因下午还有两堂国际法,便就与妻子去学校员工宿舍歇着。
午饭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妻子做的鸡蛋面皮裹香菜、小米辣拌的老豆腐。郭伯礼从兜里掏出一颗皮蛋,请求“小秦”替自己拌进豆腐里。
妻子瞪他,他也不大好意思,可谁不晓得呢,皮蛋豆腐,更好吃的呀!
老夫妻二人就这么就着员工宿舍外的要雷暴的大闷天,吃了一顿。
等守着妻子睡着了晌午觉,郭伯礼才捂着另一侧的兜,偷偷跑去了街上。
结婚时,他送了秦臻女一条银项链,不大值钱却难得。是游学时,他在国外摊市,恰巧瞧见的玉兰花形的链子,它叫他想起了自己的沪城家乡。于是,一定要买下。见着妻子前,他缠成两道在自己腕上,见着妻子后,他送了妻子做项链。
这根银链子有自己的心性,晓得冷热与疼人。快五十年了,每逢郭伯礼与秦臻女身上有个不痛快,它就要伤心变脸色。预见险情,它无法站出来喊话,只能损毁自己,引人来看。
今个早上,它挣断了自己,可老夫妻哪儿晓得它的劳苦功高与在所不惜的警示与无声悲鸣呢?
郭伯礼悄悄修好链子,捂在兜里,要赶回东联大给妻子瞧,等妻子夸赞。三岁的小娃娃吃着了麦芽糖是怎样开心的,七十岁的郭伯礼想法子讨妻子开心时,便就是怎样开心的。
可他赶回东联大时,瞧见的却是一片火海。
火海里头有老人的老伴和学生,七十岁的老人不晓得从哪里借来的力气,自己搬开了一根倒下挡住路的顶梁,叫着“小秦”与学生的名字,要冲进火里头救人。
赶来的沪城消防将老人拦了回来,老人听了话,再不敢妨碍消防救人。
老人立到一旁给消防递水管消防栓,他遇事还是从容的。可等打消防处得知有五处着火点时,老人哭了。
这火,是人为的。
老人瞧着脚边的顶梁,哭得更无助了,仿佛脚边塌下的不仅是东联大某间教室的顶梁,而是他心里的顶梁、国家的顶梁。
一个国度,怎么忍心叫一个老实的老人哭呢?这是不太平的年月,咱们还在被外人欺负呢,自己人怎们能这么害自己人呢!真的不知死么?
好在,火眼看着要灭了,兴许伤不了人,那真是才好与万幸。郭伯礼因此抹了泪,等人归。
可谁晓得夏季的天雷就这么劈了下来,东联大刚要灭的火势,变得更凶了,人再扑不灭了。
孕育百年学子的东联大与它的师者学子死在了火里,也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春耕秋耘、风雨兼程、生生不息与继往开来。
郭伯礼的白发已因火风被烧焦,呼了炭灰的黑脸上只有两道泪痕是清白的。老人瞧着四下,只觉是自己一个活人斗胆走进了阴曹地府里,这里头有木头烧焦的味道,这里头有生肉被烧熟的味道。这杀人的火啊,这杀人的人啊,我的妻,我的子,我的同胞、我的沪城,我的国啊……
到了最悲痛时,老人已无话可再对世人说。他抓着老伴的玉兰花链,冲进了火里。
救不回来他们,那就一道覆灭吧,设或还能化作一坯春泥守护沪城的玉兰花呢?
第19章 愿年年,华胥梦
方达曦与茅清平赶来时,东联大的火已因激雷随后的暴雨被扑灭。
这场火灾中幸存的师生不多,晓得是谁纵火的,只有个叫徐安的大二学生。
徐安说,自己亲眼瞧见了是申帮的人做的孽,是方达曦恼了东联大学生反他选市长的缘故。
沪城九道江里总有井盖大小的漩涡,漩涡里卷进了狸花猫与小黄鱼,狸花猫会淹死在九道江的漩涡里,小黄鱼会闯出漩涡去。
命运也是漩涡,沉溺亦或是鱼跃,从不在别人,只在自己的决心与能力。自然的,命运有时也会被旁人加诸的。
在这之前,恶贯满盈的方达曦哪能想到自己有天也会叫人给泼了脏水?
他很有些后悔那天在烟斗店,没将徐安往死里打。也在猜测,这个徐安是什么时候去抱了李稼书的脚的?
半月的时间,方达曦比贫苦户家里的硕鼠还要人人喊打,他被东联大的学生家长暗杀了二十三次,平摊下来,一天一次还有余。
方公府后厨的鸡都没这么命催。
饶是危急关头,失了意的方达曦也还不忘每日极孝顺地去捧新宠的桑之久。这虽比关二爷的千里走单骑差点意思,可到底也能往平西伯的冲关一怒为红颜的壮举上靠。
多情混子是这样的,对着男人时,从兜里掏出的是枪,对着女人时,从兜里掏出的是大红花。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桑之久今个唱的是多情戏。
跟着方达曦来的董慈,不懂得桑之久唱的“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是什么,但懂得她抛来的媚眼儿是什么。
董慈:“方爷,咱让角唱段《游龙戏凤》?”
方达曦:“哟?市长是想看角唱粉戏吧?”
董慈:“光看桑老板的粉戏哪够!我是真喜欢桑老板,从前怎么没发觉桑老板这么叫人心口烫呢!”
狮子哪管狮蚤的面子大小呢,方达曦也不给董慈留脸面。
方达曦:“桑老板从前在平京跟着费大总统,市长不是没发觉桑老板的好,是不敢发觉桑老板的好哪!”
董慈:“可桑老板现如今不是跟了方议员?”
方达曦伸手捏了捏董慈的后颈。
方达曦:“市长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家里人?也敢想我的东西?”
董慈:“这不是跟方议员打商量么。方议员要是不想给,旁人白送我也只敢推辞!”
方达曦:“这才对嘛!我没给的,谁也不能想着要,我要送出去的,谁都只能要。”
董慈的眼就快冲上戏台将桑之久给剥了,好容易得了方达曦的允,在戏台后头同桑之久睡了一觉。这一觉叫他神清气爽,声称想出了个能助方达曦在这窘境中,拉李稼书下马的妙计。
方达曦瞧着董慈,心想这怂,蠢得还挺讨喜。
方达曦:“市长真是我的张良啊,怪叫人爱不释手的。”
董慈:“嗨,献芹计罢了!”
方达曦今个的心思千斤重,因此与董慈出了戏院,又去吃了几杯酒。
酒是拿欲种酿出来的,酒后有利刃宝刀、美人皮骨、廊腰缦回、如山锱珠。酒里什么样的快活没有?
过分的量令方达曦的脚底板又开始拌了蒜。
董慈生怕方达曦有个好歹,一定要由自个儿与亲卫送方达曦往静蝉路走。此刻他对方达曦的情谊,是拿酒泡过的,比清醒时还要醇些。
董慈:“走豫园路,近,方议员早些到家,也早些太平啊。”
豫园路上倒了一棵玉兰树,后头又追来几辆运米的卡车,捉奸似的将方达曦与董慈的车堵在路中。饶是董慈跑出了兔子的敏捷,他也还是大腿、胳膊各中了一枪。
倒下前,董慈又瞧了眼方达曦的车——方达曦已从车窗被人拖了出来,胸口有三枪。肯定是活不成了!
董慈疼得没了气力,闭上了眼,被赶来的警务送去了医院,谁不哭他是受了方达曦的连累呢。
另一边还吊着一口气的方达曦嘱告赶来的阿西,自己不去医院,自己不愿死在医院。
今个静蝉路七号院的夜啊,比往常的亮,像是月亮也要擦亮眼睛瞧清方公府的主人,还要撑到几时死。
吴嫂将府上的窗户都关上,晚上没了阳气,刮进来的都是阴气,伤人呐。
子弹留下了穿透伤,方达曦的后背被几块鹅毛枕支着,人是侧躺的。
他觉着自己是被人哭醒的,睁眼正见自己的床在雪地里,母亲给自己撑着伞守在床前。冰凉凉的雪全被母亲挡在了外头。雪停时,母亲还又给自己为了挺暖的汤。
梦里的方达曦也晓得自己这是在梦中,从前也有在梦中再见母亲的时候,却总无法同母亲说上话,好遗憾啊。可即便这样,这样的梦,他也实在想再做多一些。
等方达曦再睁眼时,瞧见阿西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给自己板着身子以防侧倒。见自己醒了,阿西笑了。
你晓得,一睁眼就能瞧见自己喜欢的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就着月亮光对自己笑,那样的景致有多美么?
那样的美是,二三月份的沪城玉兰花、千百年前无人生栖的一江春水九道江、风吹雪满头亦算作白首的青藏山头……
不是到了今个这境遇,方达曦还是不肯认,自小六角路上的第一碗小馄炖后,他待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就不大同了。
他想动动手摸摸眼前人,眼前人已主动将脸送到了自己掌心里。
方达曦:“我是又没醒么?”
阿西:“兄长在梦里肖想过我?”
方达曦:“我倒在梦里肖想过董慈。”
阿西:“原来你是被恶心醒的。”
方达曦:“总想在我前头,我家执月才十八就这么厉害,我就总想啊,什么样的人能收拾我家执月呢?”
阿西:“我今年十八,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可即便要等到咱们到七老八十了,我也要找到个机遇先收拾了兄长,才能瞑目。”
“咱们到老八十么?好啊。”方达曦望着窗外的玉兰树和月亮,“执月,你不是说想瞧瞧从我这屋往外看的玉兰和月亮,是什么样么?”
阿西:“兄长没醒时,我自己瞧过了。”
放低:“跟在你那屋,没什么不同吧?”
阿西:“什么都不同。”
玉兰与月亮被砸碎了,几颗□□从窗户外砸了进来,燃着的窗帘带着怒火,屋子里顷刻就容不了人。
爆炸的弹屑划伤了阿西的脸,烧了阿西的衣服,他都没发觉。他还拿自己的身子当把伞,盖在方达曦的身上,风雨雷电、弹药炮火、人心觊觎,都想替他挡在身外。
方达曦哪肯呢,顶吃力地推着阿西叫他赶紧跑。阿西也果然听了话,从火屋里夺门奔逃了出去,头也没回。
九道江桥桥头最新手的乞丐在接到第一份施舍时,大略也会既觉感恩,也觉着被羞辱了吧。那么被阿西丢下的方达曦,此时既安心,也心无着落,就是应该的。
人心不当只有一面。问真心一句,谁不愿有人与自己共进退呢?
方达曦:“不该的。我只该愿他与我共进,不能带他跟我共退。”
□□炸毁了方达曦与阿西房间隔着的那堵门墙。终于塌了,他也想过从阿西那屋瞧瞧玉兰与月亮的。
火烧的残垣断壁里,阿西披着那件早过时的昵外套,踏着早该倒了的门墙又奔了回来。
阿西:“十几年前就四五百的值钱货,烧了多可惜。”
这是从哪里听说的呢?已然忘了。当一个人决定和那个人一起,就没有他越不过去的围墙、没有他推不倒的堡垒、没有他抛不开的道德枷锁、没有能管得住他的神明。
方达曦的心里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地震,快将地心震露出来。
在□□上,中招,要么是躲不开,要么是不想躲。
天底下的事,问真心的,最快活。他的真心想立即将阿西拽上自己的床摁在身下,撕咬他、亲吻他、揉碎他、融化他!可嘴巴还是叫脑子里的丝丝绕绕给缝着。
他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执月,过来”。
第20章 罢长淮,千骑临秋
今个格外热,树上的青蝉、田里的青蛙、江水里的黄鱼,都被躁得不大耐烦。
庆安寺里的神明担心暴露脾气,当下已将自己劝睡着,此刻他们是真的石头做的、木头做、泥土做的。
神明殿外的地砖上路过一只极客气的蜗牛,前头长了青草的花坛勾引着它,但因瞧见李稼书的脚,它便就不动了,它要让给来人先走。
李稼书弯腰将蜗牛拣到了,违背它意愿的水缸沿上。
这种模样的善心,只能是他的父亲一脉相传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