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歪着头,耐心地似笑非笑,等他的答案。
“我想同你看灯。”贺兰明月嗫嚅着说完,耳根蓦地发烫,烧得他从里到外都不自在,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含章殿里听来的话仿佛他朝不保夕,再没多少时日。陪高景过了这么多节日,却从没有见高景真正快乐过,如果上元夜的灯火能让他见高景笑一笑,让高景记住这个时刻是自己相陪,哪天他死了也不后悔。
没有灯如昼,没有一枝春雪冻梅花,他的千言万语只能烂在肚里。
那年高昱想要出宫看烟火,高景表面冷漠拒绝,回到北殿,似自言自语地呢喃:“也不知云浪亭的烟火比起除夕宫城如何?”
他知道高景想去。
不知等了多久,高景抽回手轻声道:“那,那你安排吧。”
那几个字一路蹦跳,把贺兰搅得心神不宁。
新年如期而至,初一大朝会后便诸事暂休,高景也离开文思殿回到了摇光阁。贺兰明月能感觉他并不喜欢这里,临近的北殿与偏院的杨妃都让高景压力很大。
自从杨妃进了摇光阁,高景还未单独与她相见,勿论过夜。她自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对此没有怨言,听阿芒与随身宫婢说的,每天绣花干活,宫人若阻拦,还倒被她千恩万谢弄得不好意思,只得由她去了。
安静日子若真这么一直过下去,高景当她不存在也好。只是独孤皇后断不能同意,刚过除夕,便把高景与杨妃一同传召去了北殿。
贺兰明月随他去的,待在门口等候。
他无意听独孤皇后说了什么,但料想气氛不会太好。贺兰明月坐在院中,不时有护卫路过同他玩笑两句,再没旁人,他摘下腰间的剑拔出寸许后,指腹擦过剑刃。
雪光,琉璃瓦,高挂的大红灯笼,在剑刃映照的光芒下黯然失色。贺兰明月翻转燕山雪,从当中看见自己眼眸的倒影,瞳孔是浅灰色,像西北蒙蒙的天。
百丈冰,千堆雪,凝满燕山万里路。
为这把剑,高景随口起的名竟然如此贴切。
“明月哥哥?”
欣喜的少年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贺兰明月骤然还剑入鞘,站起身来。他还没看清,那厢跑过来一个身影,接着一头撞进他怀里,直把自己撞得“哎哟”一声。
贺兰明月失笑:“四殿下,撞疼了么?”
高晟放开他,小大人似的朝他揖礼,说过年好。贺兰明月连声道不敢当,拿了软垫让高晟在石桌边坐,才道:“您不在宫里,跑道外头来做什么?这么冷。”
十四五岁放在皇家已是要入朝听政了,他却像个爱玩的孩子,但也比最初话也说不清有了长足进步。闻言高晟笑了笑,朝手中哈了口气:“母后要给皇兄说事呢,我呆着,皇兄不自在——他总觉得我什么也不懂。”
贺兰明月不得不刮目相看:“那,殿下懂什么?”
高晟压低声音神秘地靠近他:“皇兄要娶媳妇,对吗?我知道,但那姐姐长得不美,皇兄定不喜欢她。”
还知道喜不喜欢,贺兰明月忍俊不禁地刮他鼻子:“这可不是喜欢的问题。”
大约超出了高晟能理解的答案,他呆呆看向贺兰明月,半晌没开口,好似很沮丧。贺兰明月托着他的手捂在掌心,叫宫婢拿个手炉来,再给高晟暖着,防止他冻伤。这一系列做完,高晟还保持先前的表情。
“殿下,怎么了?”贺兰明月逗他,“还在想皇兄的事?”
高晟失落道:“对啊,皇兄不喜欢那个姐姐。”
贺兰对他解释,也对自己:“都说了与喜欢无关,你皇兄要考虑很多东西。外戚,出身,未来感情……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殿下又不必明白。”
高晟道:“我明白!皇兄他……”
“嗯?”
“我很喜欢皇兄,昱哥哥也很喜欢他。”高晟捧着手炉,表情变得难过了,“可是皇兄对我们不好也不坏,像隔着一层纸。”
贺兰竟有些惊讶,他一直以来当高晟是个傻子,却不想他能感觉到高景的疏离。
高晟没注意到贺兰的愕然,失落道:“皇兄谁也不喜欢。”
贺兰忍不住问:“那他自己呢?”
高晟摇头:“也不喜欢,皇兄从不与人交心。”
一时间贺兰明月不知是这“交心”二字更震惊,还是高晟与心智不符的透彻令他刮目相看了。他站在雪地里,抬头望了望天边黄云。
“昱哥哥不见了。”高晟玩着手炉最顶上的黄铜镂空盖,自言自语,“我以前有一次梦见他,昱哥哥骂我,说父皇没有这么蠢的儿子。醒来之后我好像就懂了很多东西,母后也欣慰,夸着晟儿终于懂事了……那天以后,我想找昱哥哥问他为什么做这个梦,但四处都找不到人。我问皇兄,他很生气——”
说着这些的高晟好似变了个人,贺兰明月想到高景的眼泪,不自禁道:“没有生气,他是难过。”
“我很喜欢皇兄。”高晟笑了笑,眉宇间和高景突然很有几分相似,“所以……想皇兄多挂心自己,不要再难过了。”
北殿内走出数人,在前面的正是高景,他见贺兰明月与高晟一处,走过来:“聊什么呢?”
高晟激动地站起来:“哥哥!”
“今日皇兄累了,不陪你玩,好么?”
高晟抬手摸了下高景的额头:“哥哥生病了吗?要好好休息,若生了病记得喝药。母后上回给我的杏仁羹很甜,喝一些病就好了……”
膝盖突然有点软,高景一把握住他的手,在高晟不明所以的目光里,轻轻地攥了一下,声音颤抖:“我们晟儿会关心人了。”
高晟笑得很开怀,被随侍的宫婢带走时都一步三回头地朝他做鬼脸。
雪后的紫微城内人烟稀少,前面的人突如其来脚底一滑。他连忙撑住高景,刚要问,高景道:“你先前说带我出宫还作数吗?”
贺兰一愣,旋即道:“不是还有两天……”
“我现在就要。”高景急切道,抓着他的袖子,“你带不带我走?”
那双眼中的光似乎当他是唯一救星。
第32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三)
摇光阁曾是高景的避风港,却在十九岁这一年的开始把他困得喘不过气。逃走的计划没有成型,因为翌日皇帝摆下家宴,高景必须出席。
皇帝的病在半年后有所好转,加上年节,其余在封地的亲王纷纷回京谒见,更重要的是出嫁的安西公主与柔然郁久闾部大王子阿洛前来朝拜,为了北方的安稳,一场盛大宴会势在必行。
上元节前一日,入夜,明堂东侧的蓬莱阁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景抵达时,正巧碰见豫王与王妃二人,身后内侍与护卫抬着贡品。眼见侍从有些手忙脚乱,高景不以为意,躬身道:“皇伯父,徐大人。”
他向来不以长辈称呼徐辛,其实很没给豫王面子,但徐辛和和气气地接受:“殿下年节里比往日看着气色好多了。”
豫王亦笑道:“一会儿还有箱封地的贡物要送到北殿,左右皇后不爱豫州土产,本王着人先给殿下挑选吧。”
高景点头,道谢后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皇伯父先走。”
豫王颔首回礼,旋即目不斜视地走在了前面。待到行出高景的视野,他蓦地回头,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盯向贺兰。
脚步停顿,高景察觉到后用力一拉他,贺兰明月没法再看,只得埋头跟着高景。
感觉到贺兰遂了自己的愿,高景放开手,迎向前面的一对伉俪,笑容灿烂:“元大人和皇姐也来了。”
元瑛见他时脸色微红,匆忙要拜,被高乐君呵斥道:“你拜他做什么?!本宫是他的姐姐,是他该拜本宫,没出息的东西!”
“不打紧。”高景笑眯眯地,“孤与元大人投缘,皇姐何必非要分个尊卑贵贱?若要细分,孤是母后嫡出的长子,皇姐以年岁大小论,岂非失了礼数?”
高乐君一时语塞,若有所思,睨了他一眼:“长子?可未必吧。”
在他之前有个夭折的大哥,尽管不知如何死的,皇帝一直有这个心病。那人就像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至于他自小被称“二殿下”,这些事高景心知肚明。但饶是如此,听见高乐君的阴阳怪气他仍忍不住蹙眉。
高景表情有异,高乐君似乎达到了目的。她嫣然一笑,挽着元瑛的手臂——不若说架着他——疾步去了蓬莱阁内。
光晃得眼睛有些疼,贺兰明月见高景站在原地良久,上前扶了他一把,似是而非地安慰:“殿下,那些事……不要放在心上。”
高景被他逗笑,按了按眼睛:“孤没事,只是许久没人敢提这茬儿了。”
贺兰明月关切道:“天气冷,要请个手炉么?”
“不必,一会儿喝点酒就行啦。”高景道,见他愣愣的又忍不住揪了一把贺兰高挺的鼻梁,“知道你念着我呢!傻样子怪可爱的。”
贺兰明月捂着鼻子站到一边,却不知他们难得的隐蔽亲昵尽数被人看去。
本该在外间等候,这天蓬莱阁人多眼杂,高景让他随侍,与阿芒一起,省得出什么意外。大宁如今风平浪静,但总有暗潮涌动。
胡姬曼舞,乐声轻灵,宴席中推杯换盏好不愉快。
宴席到最盛大的时候,皇帝端着酒杯亲自走下玉阶,和柔然王子阿洛相谈甚欢,聊到兴起,竟亲自接过乐班的琵琶奏了一曲。
第一个音符落下,击碎了整个蓬莱阁的太平皮囊。
如泣如诉,如凄喊,如哀鸣,风声,鹤唳,黄沙漫卷,冰封千里。那乐声渐渐静了,极远地开始讲陈年往事,气若游丝快要断绝时,忽地铮铮一声,仿佛金戈铁马自遥远天边黑压压地攻向孤城。
刀光剑影陌上黄昏,再到激烈处,四弦并拨,破冰之声铿锵碎裂!
曲终,场内众人看向皇帝,久久无法回神。
“好久没弹过了,手生。”皇帝将琵琶还给乐师,重又接过酒杯,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顿时化解方才因乐曲而快凝固的氛围。
向来爱捧场的高潜不知为何这天沉默良久,倒是豫王道:“这曲子……本王好似从来没听过,但觉得熟悉极了。敢问陛下,这是哪一曲?”
皇帝道:“少年时有位故人,第一次去了塞北,回来后要给朕弹一曲。朕听时如临雪山戈壁,缠着他要学。今日听阿洛说起天山的风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又忆起故人,便有感而发了——朕弹得不如他。”
他说话时所有人都仿佛有所感,却抓不住皇帝言语中怅然怀念。
豫王举杯道:“刀剑暂歇,天下太平。”
众人齐称天下太平,皇帝不置可否,顺势在高潜身边坐下,留皇后独坐高台。身边嫔妃大都离她远一些,如此看去反而独孤皇后更像那个“寡人”。
乐声又起,这次歌的一首盛世江山,舞的是一曲锦绣画卷。
高景低头塞了块橘子入口,觉得甜,转身分一半给贺兰。他连忙接过去,尝了一口,果然如蜜一般,对上高景期待的眼神,贺兰明月笑着,用口型道:“好吃。”
“是吧?”高景朝他一挑眉,转过去,同旁边的秦王世子交谈起来。
蜜糖的味道化在唇齿间,贺兰明月咽下,无声地望向席间皇帝——他不知听高潜说了什么,垂着眼笑起来,病容也在满室暖光中痊愈大半。
刚才的曲子并不能影响到他分毫。
贺兰明月没听过,但从那曲子的第一个音符开始,他就能笃定当中描绘的画面:八月飞雪的银州城,因为苦寒,陇西王府也并不显得奢侈。装置简单的庭院中种了一棵树,铁一般的枝条,从不开花,唯有落雪时温柔三分。
身披甲胄的男人在他稀薄的记忆里十分高大,铁塔一样永远不会倒,坐在树下拿着胡笳,偶尔是短笛,偶尔是胡琴,奏一曲荒腔走板的歌。
那是记忆里的节拍,贺兰明月不合时宜地响起,险些掉下了泪。
故人已经不在了。
他在这一刻突然无欲无故地恨。
碎片拼凑成往昔故事,年少亲厚,皇帝甚至记得这首不成调的歌,可事实成了血淋淋的生杀予夺,刻在耻辱柱上的“谋反”大罪。
一旦开始了恨,紧随其后的就是“离开”。徐辛的话犹然在耳,此刻贺兰明月望去,她坐在豫王身边像个尽职尽责的装饰,身侧不配刀,也不再豪迈地饮酒,叫人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绪神游,高景忽地站了起来:“屋子里闷得很,孤想出去。”
他顺势握住了贺兰的手臂,递过一个眼神。贺兰明月颔首,随着高景离开,阿芒追出来,替高景披上一件皮毛的大氅,护得严严实实。
蓬莱阁后有一方池塘,薄薄的一层冰被回廊的朦胧灯烛照得流光溢彩,隐约可见下层鱼儿游动。
高景扶着栏杆,执着地往远处望:“父皇没有去过塞北。”
贺兰明月只应了一声,高景道:“许多事……明月,我们都没法探求真相了。我若是你,已经至此,就不会再抓着不放。”
他垂眸不语,心道:我求一个父族尽殁的理由,为何成了苦苦追寻?
才刚对高景有了无限的憧憬与心动,寥寥几个字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正月冰雪未消,贺兰明月手脚寒冷,脊背更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他知道高景在宽慰自己,委婉地告诉他皇命之下常人没法再有波澜,何况已是十几年前的铁案,人证物证确凿。甚至可能,贺兰追寻数年,得到的结果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