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皇兄与凌氏之事由内宫而起,为避嫌,徐将军与本王还是不常相见为好。”高潜隔着屏风道,“听闻……平城兵符有了下落?”
徐辛道:“我也只猜测与西军有关,早些年在北庭和冉云央有一面之缘,那人油盐不进,惟独提起陇西王时有一丝可惜。而平城铁卫最后一次被调动便在陇西王刚刚统领西军之时,奉命前往抗击柔然,此后归于沉寂——对高泓而言,无异于不知何时便会落下的利刃,他寝食难安。”
“西北那群人是贺兰明月?”高潜道,听她呼吸骤然乱了,神态却越发安定,“他在银州说一不二,小景能找上他,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去解决。”
徐辛明白了他的意思,将那茶杯轻轻放下:“西军的兵符一分为二,将军与先帝各执其一,将军死后他那半边起先也归于先帝,后来先帝见我执着,就给了我……阴刻的半边,便是调动平城铁卫的信物。”
“你给贺兰明月了,他知道是什么吗?”
徐辛沉默半晌:“如果你那贤侄有本事,尽管自己找明月去拿啊。”
“难说,本王觉得他有这个本事。”高潜低低地笑了一声,转向外间,“陆怡,别在外听着了,进来。”
所有人的认知里陆怡是高泓的心腹、是他的利剑,徐辛吓一大跳径直站起身:“你?!王爷,这玩笑可不好笑——”
“皇后放心,今**与王爷在此相见之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只要阿丘姑娘不说,我便不会说。”陆怡沉声道,望了眼屏风后的人,“高景起事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他此前给我来信说开春便前往肃州。”
陆怡一愣:“可……陛下要花穆去歼灭他们。”
高潜不疾不徐道:“那就看他如何应对,过不了这关回不来,就是他的命。本王能帮的都帮了,徐将军,你以为呢?”
徐辛向外走去:“我要去北庭调兵。”
“站住!”高潜呵斥一声,“你此刻出宫只会暴露高景他们的计划,真当自己身边没有高泓的眼线吗?!何况你已经不是北庭军督,以什么身份调兵?徐将军别天真了,要帮他们,我有更好的办法——你在北庭还有没有心腹?”
徐辛冷静下来:“沧州司马,丁佐。他掌管精锐之一的玄武营,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派兵出北庭,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此人可信吗?”
“当初高泓要娶我就是看中实权,但先帝动作够快,立刻将我撤职回归中军……”徐辛想到这一层有点好笑道,“之后我与丁佐一直有联络,此人心思缜密,在北庭很有些自己的经营……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高潜道:“好,你写一封信给他,届时让陆怡设法传到。”
“王爷。”徐辛扭过头,直直地望向屏风后那个身影,“我不管高景能不能成功起事,或者他能走到哪一步……我只要明月好生活着!若你们高家还想利用他害他一次,我纵然拼命也定与你们同归于尽!”
高潜心跳漏掉半拍,但他很快恢复了淡然:“如你所愿。”
玉门千里是关山,塞北的初春还未至。
夏州外不远处,李辞渊看过周围地形后宣布就地扎营。他巡查一圈,带着唐非衣前往贺兰明月所在营帐。
“找这么走下去不出三日便可抵达肃州,那花穆有消息没有?”
贺兰明月合上一张信笺递给李辞渊:“新年时他写信给高景说肃州城外二十里接应,眼下后续未至,应当不会食言——怎么了四叔,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辞渊摇头道:“说不清,我觉得这花穆有些古怪。”
贺兰明月道:“行军多时不见消息,我也担心……待到进了肃州若他还有反常之处,我们便另寻一条路往北。”
“往北去何处?”李辞渊惊道。
“并州。”
他们从银州整顿出发已有半月余,一路走到夏州都无人把守,但再往东去进入陇右地界便容易遇到朝廷官兵。
接下来这段路怎么走都是风险,好在一般地方驻扎官兵不会太多,而除了保护高景的那一队人都是骑兵,行军更快。
这次出发颇有易水萧萧之感,纵使李辞渊百般呵斥,李却霜也牛皮糖似的跟来了。贺兰竹君留守在银州城,和段六几人一同为他们准备了辎重。
夜幕低垂,天边有稀疏星辰当空。
篝火升起后总算得了片刻安宁,在木柴燃烧间或响起的“哔剥”声中,李辞渊往贺兰明月身边一坐:“现在什么感觉?你这可是在造反。”
“四叔,说实话我很怕出事。但我……不应该害怕,对吗?”
李辞渊笑着拍着他的后背:“我第一次上战场和你说了同样的话,‘我知道要玩儿命的,不应该害怕对不对’。当时大帅也很年轻,却装出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教训我,‘保家卫国理应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大军休整时他又来找我,安慰说‘你年岁小,别到处乱走,我自然会护着你’。”
篝火的光映在贺兰明月脸上,他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是吗?”
李辞渊追忆往昔:“一晃都快三十年了……今天四叔把同样的话送给你,别到处乱走,四叔也会护你平安。”
“我……”他顿了顿,“我自会护好自己,四叔,你不必太担心。”
言罢,贺兰明月望向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面的人并未下来。
李辞渊看见他的目光,这些日子他眼见贺兰明月对高景态度,虽然有些冷淡,却到底仍在关心他,比起主仆情谊更加复杂。李辞渊不是笨人,尽管偶尔脑子转不过弯,意识到什么后他不会向贺兰明月求证,直到现在。
他记得贺兰明月初到银州第一次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痛骂有人辜负自己的心意。那时他只觉贺兰明月可怜,宫中的人哪还有真心?
他忽然就明白了贺兰明月所言的那个人。
待到如今,星辰下,李辞渊看向贺兰明月已经收回目光,轻声道:“明月,其实人生于世,有所得有所失,端看你自己以为值不值得。”
贺兰明月微微诧异:“四叔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好歹算你的长辈!”一巴掌甩在贺兰明月后背,把人打得差点一个趔趄栽进了火堆,李辞渊才道,“早些年大帅娶王妃也不少人反对,说王妃只是个平民,性子又泼辣,而贺兰家是不折不扣的贵族,这种女人娶回来做个小妾就算了,要当正妃是决计不行的。但大帅一意孤行,最终仍娶了她。”
“……”
“两人成婚后王妃更加无法无天,怀着你的时候都不消停……说句僭越话,若非大帅宠着,她只怕早被不满的下人暗中做些手脚弄瞎弄哑了。后来你们随梅恭的亲信要入京,也是王妃不听我们的劝执意而为……”说到这儿,李辞渊苦笑道,“我是真接受不了她,可有什么办法,大帅喜欢。”
贺兰明月第一次听父母往事,有些不是滋味道:“四叔,到底怎么了?”
李辞渊望向他:“王妃虽对我们颐指气使,对大帅也有十二分的真心真意。看得久了,我便觉得这夫妻相处之道,哪容得下旁人置喙呢?”
“……”
“本来吧,四叔希望你别跟你爹学,挑个脾气不好的以后肯定受罪。但现在却觉得你到底是大帅的儿子,脾气像他。”李辞渊大掌胡乱揉揉贺兰明月的头发,“若你中意,和什么人过得也都欢喜自在。”
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往那车子再看了一眼,阿芒站在外面,车帘掀起来,高景披上那件皮毛的披风,正端着碗喝药。
一口饮尽苦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高景委委屈屈地擦了擦嘴抬起头,和贺兰明月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处了。他舌尖抵着牙根舔了半圈,这才慢半拍从苦药的回味中咂摸出了甜,朝贺兰明月笑。
篝火中跳出几颗红星,烫得贺兰缩起手。
他低头拿起木棍戳了把面前篝火,李辞渊察觉了这一幕,哑然失笑,拍拍明月站起身来:“人生在世,随性而为,啊?”
言罢将马鞭往腰间一别,巡营去了。
不多时,阿芒提着八宝盒走过来掀开盖,青瓷碗中牛乳似雪沫,缀了三两干枯桂花,香甜气立刻四溢开来。
她见贺兰明月不解,笑道:“本是陛下喝完药要解苦味的,他说突然不苦了,记得明月你啊从前喜欢,喝了暖暖身也好。”
也不知被哪个字触动,从前记忆中那些难得的甘甜像也拥了满怀。贺兰明月端过,朝阿芒点点头:“有劳了。”
最后只喝了几口,贺兰明月手持瓷碗朝高景而去,将余下的都推给他。
篝火远了,他看高景一点一点地喝,竟也感觉此夜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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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四年一遇的29号,加更加更!以及3月可能会迎来一波更2休1……存稿逐渐积压.jpg
第68章 不辞迢递过关山(二)
三日后,他们遇到了第一队官兵,也是从这时起,贺兰明月知道废帝还活着的事瞒不住了。
冲突无可避免,好在人并不多。混战里贺兰明月护着高景先走,李辞渊断后,一行人奔出数里方才摆脱追兵得了一刻喘息时间。
短暂休整后,行军速度加快。
贺兰明月骑马与高景的马车并行,高景掀开车帘与他搭话:“离肃州还有大约三十里,算算行程花穆也该回消息了。”
贺兰明月“嗯”了声:“你想过若他并无诚意应当如何吗?”
高景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他骗我,我就让他一家老小三十几口人全部陪葬。”
这般残酷的话语他却说得十分轻松,贺兰明月一颗心沉沉坠下,表面不动声色道:“别伤及无辜。”
“明月哥哥,你会吃亏的。”高景用一种奇异的语调道,“别人想着的是杀你,你却还顾及他的家人。他们朝你下手的时候可从来不曾想过你是否无辜,我以为你经过此前已经有所觉悟,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纯善。”
贺兰明月忽感不适:“拿人命宣泄你也好意思称自己是仁君?”
他直接说出,高景反而不往心里去:“你心软,别人未必念你的好。但我不一样,你对我好以后我会一笔一笔地记着。”
贺兰明月冷道:“刚好一些就有精力四处撩闲?”
高景笑意更深了,听话放下帘子。
目之所及是日益宽阔的道路,此处越靠近中原,风土人情与过去几年贺兰明月的习惯便越不一样。他不知前路是否真如高景所设想那般,只能尽全力去做。
在银州城里谢碧警告过他,说高景这人的性子有些奇怪,有时对他是百依百顺,可有时又十分冷血,要他多加小心。一路东行,贺兰明月已经察觉到了,他把这归咎于高景本就行事极端,过去只是不说,如今彻底袒露出来,他反而不会觉得奇怪。
最初重逢时那虚弱的小可怜样只是高景为博他同情的假面,贺兰明月已然看透。是劫是缘都不要紧了,贺兰明月心如止水。
他黑脸,高景就顺着他认错;他稍有点好声好气,高景立刻得寸进尺撒娇——
只道车去山前必有路,回洛阳之前如果保持只有口舌交锋,贺兰明月无所谓,权当紧张行军中的一点调剂。
正想着,车帘又掀了起来:“明月哥哥,你是不是还不信任我?”
贺兰明月睨他一眼:“平白无故怎么又说这个?”
高景道:“我想调平城铁卫,但信物是徐将军给了你的,不好强夺。与你说过,你不肯给我的人前往平城,岂非不信任我吗?”
闻言,贺兰明月好笑,又笑不太出来,觉得高景简直胡搅蛮缠:“离得太远,千里奔袭人和马都容易疲倦。再者如你所言多年不曾调动过,冉云央如何只通过信物来确认消息真伪,还得你亲自前去方可万无一失。”
高景说这样啊,贺兰明月反问:“只知道与信不信任扯到一起,难道你想不到原因?”
他抿了抿唇:“这一路上若我不主动寻你,你是不肯和我聊天的。我就想找个由头,哪怕看着蠢一些,多听你说两句……”
贺兰明月神色无奈,正要教育他成天把心思多放在前路行军才是正道,后方忽然一声隼鸣刺破长空。
他猛地勒住马头:“是飞霜——!”
紧接着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信号弹升空炸开,一道紫烟迅速消散,贺兰明月眉头一皱对林商道:“恐怕后方生变,我去看看,你们继续往前走,走快些!”
林商不与他客气,用力一抽马臀驾车向前而去了。
高景探出头看时只见贺兰明月策马的背影,脸色渐渐阴沉。
马队经过河谷两边却突然杀出了身着柔然军服的骑兵,贺兰明月刚看清发生何事,身边的流星已经猛地蹿出去扑倒一人撕咬。李辞渊整军有序,面对袭击也没有被打散,反而立刻投入了混战。
抽出羽箭射杀一人,贺兰明月单手勒住缰绳回头望向不远处:“四叔!”
“替我保护霜儿!”李辞渊手持长枪冲向敌阵。
四周敌人包抄,贺兰明月握着燕山雪想斩断进攻阵线,砍杀数人后敌方数箭齐发。他猝不及防侧腰中箭,一咬牙砍断箭身,拔出箭头的瞬间立时血涌如注。
下一刻,敌将瞄准时机打马前来,想偷袭贺兰明月——
唐非衣就在他身边不远,见状疾驰而至,一刀削去拦路敌人半边身体,红血溅在黑衣上她根本无暇顾及,举起斩相思又砍向围上来的敌将厮杀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