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舜理头也不抬道:“中了什么毒现在还说不好,要等仵作验过才知道,不过地上听顺天府早先进去勘察的人说,地上好像散着一个锦盒,像是装过什么丹药。”
陶九思恍然大悟,没错,他上辈子委实听过这起人命案子,且当时还曾轰动一时,因为这案子背后关联着一桩天大的阴谋。
死者的儿子崔根生,确实在皇宫里当差,而且是给伺候皇帝丹药的长天道士打下手。长天道士最近得了个方子,卫无月吃着甚好,除了补得有点过头,狂流了几天鼻血,别的方面堪称无可挑剔。
长天道士精益求精,立马改良了方子,去掉味猛药,改为徐徐进补,并且打包票说,这次的丹药保证能让人长生不老。
这话皇帝陛下听见了,在丹炉前摇扇的崔根生也听见了。他自小就是孝顺的孩子,想到父母还没享过自己的福,身子骨就弱到随时要向阎王爷去报到,当下决定冒着大不韪,偷偷摸回去两颗,父亲一颗,母亲一颗,好教他们长生不老。
可这两颗丹药非但没有让父母重生黑发,反叫老两口一命呜呼,七窍流血而亡,崔根生无意害死了父母,又好像不经意间体味到了什么更大的阴谋,连夜就收拾细软没了踪影。
崔根生预料的没错,更大的阴谋正在拉开序幕。
卫无月还没来得及吃新炼的药丸,就听说了这桩命案,又惊又怕,忙找来天牢中的死囚,替自己一尝丹丸,谁知道,死囚吃下后,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两腿一蹬,血流满面的死了。
卫无月勃然大怒,心想哪个刁民想害朕,赶紧叫人去抓这道士,可赶到道馆一看,长生道士能掐会算般没来上班,再冲到他的府上,亦是人去楼空。
卫无月转念一想,这人乃是三皇子推荐过来的,不由揣测儿子这是心怀不轨,要害死老爹,自己一步登天。
后来,听卫容与说,三哥锥心泣血,跪在正心殿前说了八千多次冤枉,磕了五千个响头,才求得见父皇一面。
至于再后来,卫怀礼一口咬定道士是太仆寺卿周适举荐,自己至多犯了不察之罪,万万不敢谋逆,而父皇也是神明庇佑,逃过了周适这个小人的残害。
最后的结局,陶九思记得就是这周适被乱棍打死,三皇子禁足一个月。
现在回想起来,上辈子竟然丝毫没留意卫负雪是否受了此案波及,陶九思不由心头一紧,翻身上马,辞别祝舜理,打马绕路,全速向皇宫赶去。
进了宫,赶不及去吏部应卯,径直去了卫负雪那里。
陶九思喊着卫负雪进了书房,仔仔细细的关好门,才将今天的见闻和盘托出。言罢,见卫负雪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嘴角也在玩味的勾着,一点看不出紧张的神情。
陶九思见卫负雪并不引以为意,担心是他还小,搞不清其中利害,思来想去,决定将上辈子所发生之事,换做他的推测告诉卫负雪。
陶九思先在心里打了个腹稿,才一一道来,可卫负雪还是一脸平静,甚至还感慨道:“杜贵妃真蠢,费心费力的去斗三皇子,还不如直接弄死老头子。”
饶是陶九思活了两世,也不免被卫负雪这番惊世骇俗的话震惊了,且不论他叫卫无月老头子,竟然还说杜贵妃应该直接毒死他!
等等,杜贵妃?
陶九思疑惑道:“周适乃是三皇子的人,和杜贵妃有什么关系?”
卫负雪道:“这事一出,三皇子大概率会丢车保帅,到时候他少了周适这条臂膀,先生觉得后宫里是谁笑的比较开心?”
陶九思这才明白过来,三皇子又不是太子,就算毒死卫无月,也不一定能轮到他成九五之尊,这样得不偿失的事,他何苦去干。所以这只是一个局,背后布局之人,不是想让谁死,而是想让卫怀礼元气大伤。
陶九思若有所思道:“周适是替死鬼,三皇子也并非主谋,在这背后站着的是杜贵妃。”
卫负雪笑着点点头,此时此刻,他倒像是陶九思的先生。
陶九思想了一阵,犹不放心道:“这毕竟是有人要害陛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牵连到殿下。”
卫负雪知道陶九思是担心自己,心里敲锣打鼓一番,脸上还是深敛如常,不甚在意道:“我如果下毒,怕是老头子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陶九思皱了眉,方才惊于真相,没同卫负雪计较“老头子”这称呼,现在既然又提,他正色道:“陛下是君是父,怎可如此无礼?”
卫负雪嗤笑一声,道:“整日求仙问药,不问苍生问鬼神,哪有为君的样子。”
卫负雪这句话倒是实情,卫无月最近疯魔一般,越发的沉迷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丹药练了一锅又一锅,道士换了一批又一批,直把皇宫当道场。
陶九思感慨道:“陛下正是偏好此道,非要炼什么丹药,才给了杜贵妃可趁之机。民间传闻,陛下甚至取人血入药,当真是走火入魔。”
卫负雪听到人血一词,眉心一跳,脸色又苍白起来,原本放在桌上的手,也紧紧攥在了一起。
陶九思见他这副模样,居然和那日被内侍带走的时候颇为相似,联想到刚才自己所言,不由内心一沉,好半天,才艰涩开口:“殿下,莫非你…”
卫负雪抬起头,仰天大笑一阵,貌似癫狂道:“先生猜的没错,老头子是用我的血炼丹药。只要他们献上的方子里要人血,老头子都是抓我去取,已经好几年了。”
陶九思楞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负雪的拳越捏越紧,直到开始渗血,他才如梦初醒的松开手,换上冷淡的语气,继续说道:“一开始也不是用我的血,后来不知是谁,又看了哪本书,告诉老头子若能取儿女父母的血,丹药之效事半功倍。”
“老头子一听,毫不犹豫就派人押着我去了丹炉前,现场取血炼药,你说好笑不好笑?”卫负雪语气冷淡,双眼却涌上了一层层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疏离而扭曲。
陶九思由惊转怒,用上了两世的修养和克制,才没出口骂人。他忽然觉得,上辈子卫负雪杀人无数,残暴无道,可这似乎并不是他本性。大概被最亲的人伤害,在被称之为家的地狱里苦苦煎熬,才让卫负雪练就了钢筋铁骨,养成了喜怒无常。
陶九思:“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卫负雪:“父子?君臣而已。”
陶九思肃然道:“‘君使臣以礼,君事臣以忠’。”
短短几个字,卫负雪就明白了陶九思想说什么。卫无月作为一个父亲,不念父子之情,竟然取儿子的血,炼自己长生不老的药;作为一个君主,又不念及德行,因一己私利,而伤害臣子。
此乃,不父不君。
卫负雪猛地看向陶九思,眼中私有千言万语待诉,陶九思也看着卫负雪,一双眼眸深远悠长。很多话,不必点透,师徒二人自有灵犀。
半响,陶九思想到什么,问道:“这次的药丸里可有你的血?”
卫负雪一笑:“长天道士说放血太补了,过犹不及,于是在这次的药丸里,他去掉了我的血。”
陶九思一怔,缓缓道:“长生道士是你的人。”
卫负雪挑眉笑道:“先生猜的对,谁让杜贵妃蠢笨,挑来挑去,还是挑了个我准备给她的人。”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陶九思自然知道卫负雪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但重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卫负雪的手段。
平时能忍则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人以为他人畜无害,不堪一击。实际上暗地里憋得都是大招狠招,大殿下如此工于心计,难怪上辈子自己会输的那么惨。
卫负雪摊开手,一会功夫,细微的伤口都已结了痂,只留下血迹斑斑的掌心。
陶九思这才发现方才卫负雪竟然是如此用力,竟然捏破了手,还流了这么多血,于是连忙取湿毛巾来擦拭。
卫负雪打量着陶九思,慢条斯理道:“先生对我好,关心我,我很开心。”
陶九思下意识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卫负雪:“...”他那刚从冰山中绽放出的一点春意,立马被浇了个透彻。
陶九思告别卫负雪后,在吏部呆坐许久,今天他从卫负雪那里知道的事情太过震撼,需要时间消化。
上辈子他因为和卫容与的师生之情,外加微薄的亲戚关系,一直对卫无月也是又敬又忠,尽管后来卫无月醉心于长生不老之术,陶九思没少上折子批评,但他也是痛心疾首,尽忠直言,从来没想过让谁取而代之。
重生后,开始从卫负雪的角度看待卫无月,只觉得此人无道伪善,对不起社稷黎民,对不起正妻长子。
心中的天平原本在卫负雪和卫无月中摇摆,可现在陶九思只想护着卫负雪,让少年心中还留有一点温暖,即便日后他们会分别,这一缕温暖,也可以陪伴着卫负雪,让他的性子中揉进一点温情和人情味,不至于那么阴晴不定,不至于泯灭了人性。
陶九思想,如果卫负雪注定要成为这个时代的主宰,那这便是他能为卫负雪,为百姓家国,做出的最好的贡献。
“陶大人,在想哪家小娇娘?”杜庆遥终于从文书中暂时解脱,连忙抬起头活动筋骨,却见陶九思神游天外,便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陶九思一怔,双眼随即重新找回焦距,慢慢道:“方才想通了一个道理。”
杜庆遥好整以暇:“哦?不知是何道理?”
陶九思:“当如何为生民立命。”
杜庆遥好奇道:“如何?”
陶九思高深莫测的想了一会,语焉不详的总结道:“大概是…以身饲虎?”
杜庆遥耸耸肩,心想书呆子这都是什么套路,继而转回座位办公去了。
第20章 君王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陶九思上辈子所经历的一般无二。卫无月杀周适、禁卫怀礼,杜贵妃气焰更盛,卫容与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丹药一案平息,已近中秋。和中秋节几乎同时来临的,是陶九思二十岁的生辰。
其实,陶九思一个孤儿,父母不详,生于何年何日自然无从考证,所谓生日,只是老和尚捡到陶九思的那一天。
陶九思记得,从前还在安宁的时候,每年这天,都会有一位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来庙里上香,而老和尚总会反常的指使他去收香火钱。等到八九岁以后,那女子就不曾来过了,而老和尚也像被人抢了魂偷了魄一般,日渐萎靡,最后圆寂在破庙禅房。
幼年的经历,让陶九思一向把生日看的很淡,加上本朝不兴冠礼,即便这次是他二十岁的生辰,陶九思也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苏清泉明白他的心思,也不愿弟弟想到自己得身世难过,便只邀请了陶九思的朋友来家中一同小聚,也算热闹一番。
陶九思这日一起床,桌上就摆着母亲和妹妹做的新衣,哥哥还为他告假一日,让陶九思偷得浮生一日闲散。
夏开颜和方宗奇一从宫里出来,便直奔苏府,各携了礼物,恭贺好友生辰。贺云溪也早早到了,大包小包,就差给陶九思买下个笔墨铺子。
晚上大家聚在一处,吃着京洛城内时兴的涮肉,倒也温馨快乐。
苏文正和夫人吃了一阵便下了桌,想着让年轻人无拘无束的聊会天。
苏文正一走,大家果然放松起来,贺溪云说了好些笑话,逗得大家眉开眼笑。
在座的各位除了女眷和贺溪云,都有官职在身,聊着聊着,不免又绕到了时局上面。
夏开颜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羊肉,一边蘸着调料,一边道:“听我爹说,二皇子现在不少仪仗都是比照太子,看来这位置早晚是他的。”
苏清泉道:“那也未必,听说三皇子虽然禁足,但是皇上仍旧怜爱这个儿子,拨了不少宫女内侍去伺候不说,还应了三皇子的要求,请了京卫指挥使司去教他武艺。”
陶九思道:“皇上越是如此,三皇子越是危险。”
夏开颜深以为意:“三皇子盛宠仍在,杜贵妃可不会让他好过。”又狡黠一笑,问道:“现在没外人,你们不如说说都支持哪位皇子?”
方宗奇一听,刚举起的筷子迟迟落不下去,他入仕为官,只想为朝廷效力,忠于大卫的皇帝,而不是偏帮任何一位皇子,可最近大公主却祈求他,或者说要求他,站在三皇子这边。抱负和感情的角力让他筋疲力尽,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且他性格沉闷,也不愿说给好友听。
陶九思一见方宗奇那双进退两难的筷子,便想到这桌上原本只有夏开颜支持大皇子,重活一世,变成了只有方宗奇不支持大皇子。造化弄人,令人感慨。
他不愿让方宗奇难堪,玩笑道:“皇上尚在壮年,没准以后皇子们多了去了,未必是这几位。”
贺溪云也插科打诨道:“朝堂之事我不懂,什么二皇子、三皇子,今天都没小陶重要。”
夏开颜见方宗奇一脸苦闷,有所领悟的闭了嘴,转而道:“贺兄说得对,来咱们敬九思一杯水酒。”
几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明日大家还要当值,于是各自回家,早早睡了。
只有陶九思,借着月色出了门,往桂嬷嬷家的方向走去。
一进院门,没见到卫负雪,却听见厨房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陶九思赶忙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卫负雪在切菜。
案上的瓷盘里已经放着些切好的青菜,整整齐齐,大小均匀,显然是人仔细处理的结果。青菜旁边还有一个面团,光滑洁白,可以看出揉它的人,细致入微,耐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