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负雪听见陶九思进门,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扔下刀。
陶九思视察一圈食材,暗忖孩子还是有孝心,没有白罩着他。
卫负雪重拾起平静如水的声音:“桂嬷嬷说过生日都是要吃长寿面的,我就想做给先生吃。你去外边坐一会,马上就好。”
陶九思点点头,就差老泪纵横,和吃上亲儿子做的饭有一拼。
陶九思一步三晃的走到屋里,瞥见桌上还摆着一本书,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前朝孤本,兴奋之余忙掌灯细看。
过了一阵,卫负雪端着碗面条进门,见烛火下陶九思正聚精会神的看书,心想这礼物算是买对了。
“先生,来吃面吧。”卫负雪轻轻叫了声。
陶九思应了一声,却不起身,还在灯下看书。
卫负雪走过去,从陶九思手里抽出书:“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回家可以慢慢看,先来吃面。”
陶九思摸摸鼻子,看着卫负雪抢过去的书,讶然问道:“你哪来的钱?”
卫负雪:“问嘉瑞借的。”
陶九思心想,堂堂皇子,要靠借钱买礼物,当真是可怜可叹,对卫负雪的同情不尤加深几分。
乖乖走向桌前,望着这碗卖相极佳的阳春面,陶九思开心而又感慨的夹起一大坨送入口中,这味道虽然平平无奇,陶九思硬是吃出了初为人父的感觉。
卫负雪见他吃的开心,心中稍安,这是他第一次做饭,为了这碗面,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端上来前一刻还在怕陶九思不喜欢。
卫负雪望着陶九思,道:“先生,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陶九思想了一阵,刚要开口,卫负雪却面色一变,吹了蜡烛,在陶九思耳边轻声道:“有人来了,你先别出来,我去看看。”
说完卫负雪就闪身进了夜色,陶九思不放心,还是跟了出去。
走到后院墙根,忽见卫负雪正扭着一个人的胳膊,厉声喝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挣扎着,不住道:“大爷我错了,放过我吧大爷,我千不该万不该偷到你老人家头上。”
陶九思走过去,借着月色,看了半天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见他粗布麻衣,破破烂烂。思忖片刻,道:“这人大概是个一般毛贼,大殿…你放过他吧。”
卫负雪不答,一拳将此人打晕,从厨房又摸出一把刀。
陶九思一见,心惊肉跳:“殿下,他这身手怎么可能是谁派来监视你的!”
卫负雪皱眉:“就算不是有人指使,被他发现行踪泄露出去也是不妥。”
陶九思:“天色这么黑,我都看不清他的容貌,他又怎么能知道你我是谁?就算看见了,难道就能知道你是大皇子?”
卫负雪用刀指指那人:“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要有人知道咱们私下见面,指不定掀起多大的波澜。”
陶九思见到卫负雪这副模样,忽然就想起上辈子东齐被灭后,京洛流传的那些传言。
传闻说卫负雪其实不是人,而是地狱来的大魔头,每日要害九九八十一条人命,才能维持法力;说卫负雪攻城压根不用出动军队,而是招来他害死的阴兵,就可所向睥睨。
陶九思心一沉,难道江山易改,本性终究难移?不由悲凉道:“殿下从前说对待敌国百姓,不会轻易开杀戒,要以德以法在先,难道是骗我?”
卫负雪一惊,当日他说那话确实是骗陶九思开心,他想陶九思是个书呆子,书读多了满脑子只有仁义,可他又不想陶九思不高兴,便尽量掩饰那些嗜血的想法。
但说到底从前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当现实中他要杀人的时候,还是不会犹豫一丝一毫。
可现在他犹豫了,甚至不敢直视陶九思的眼睛。
陶九思望着目光游离的卫负雪,无比严肃道:“你方才问我有什么愿望,我现在倒是想到一个,我希望你从此以后都少造杀孽!”
卫负雪一震,气氛陡然又冷又胶着。
卫负雪的世界里,充斥着强者为王、斩草除根、不留情面的道理,这是他从小建构起的心防,也是能想到的避免自己受伤的方式。
原本这心防高筑,却因为陶九思的出现,而慢慢裂开一道缝,现在这道缝越来越大,卫负雪既害怕又渴望,他贪恋这道缝隙带给自己的温暖,又害怕这道缝隙会让自己打造的世界崩塌;他想要握住缝隙里照进的一切,又担心暖风和春光转瞬即逝,只留下心空空荡荡。
半响,卫负雪缓缓道:“你不喜欢我杀人?”
陶九思斩钉截铁:“不喜欢。你的剑不该指向无辜的人,不该指向自己的百姓,而是朝着豺狼虎豹,而是朝着你的敌人。殿下,你有君王的气量,我不会要求你恪守君子剑的道义,只求你能遵守君王之剑的准则。”
卫负雪安静的望向陶九思,后者面容坚定,隐隐约约也透着强者之光。卫负雪松了拿刀的手,喊花云台进来远远地扔走这人。
“面都该坨了,我再重新去下一碗。”卫负雪去了厨房,蓦地停下脚步,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你许的愿望,会实现的。”
陶九思松了口气,他不敢确定卫负雪是不是能做到,但能接受他的说法,就不失为一件好事。
陶九思回想起上辈子,卫容与性子犹豫,但也仁慈善良,加上陶九思又一味地教他那些大道理,让卫容与变得更优柔寡断,难以和卫负雪对抗,更别提守护百姓。
他现在才知道,帝王不仅要宽宏大度,也应该果断决绝。
第21章 风雨来
第二天卫无月罕见的上了朝,还命六部所有六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陶九思掐指一算,想到大卫有件天大事差不多就要发生,不由长叹一口气,暗忖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
陶九思打起精神,和杜庆遥一起去了明德殿。
两人六品主事,乃是今日朝会最不起眼的芝麻,混入数十位朝臣之中,站在队伍末尾,在皇帝心中如同隐形人。
陶九思站在队尾,四处打量一番,讶然发现位熟人,于是趁着卫无月还不见踪影,悄悄地挪了过去。
“在下陶九思,吏部文选司主事,不知这位大人哪里供职?”陶九思笑得满面春风。
陶九思主动搭讪的人叫姚望泽,乃是陶九思上辈子的好友之一。陶九思记得他是华夏四十五年中秋节前后从地方调回京洛,任职礼部,故而最近都在仔细留心,时刻准备着“偶遇”姚望泽。没成想这辈子托六品芝麻官的福气,在朝会上和姚望泽站的很近。
姚望泽三十出头,温文尔雅,很是老成稳重,不过忽地被人问话,还是一愣,才答道:“陶大人好,在下姚望泽,礼部主事。”
陶九思正想再聊几句,加深一下情感,李成明便出现在了堂上,这预示着皇帝马上就到,陶九思连忙回自己的位置站好,等着锣鼓开场,大戏上演。
除了内阁重臣,不少人都是几月来第一次见到皇上。大家偷偷的打量着龙颜,不约而同的都发现皇上瘦了很多,似乎精神也没有从前好。
卫无月也在观察朝臣,眼神从六部尚书、阁老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这才漫不经心的开了口:“朕这几日总做梦,次次都是梦见先皇。先皇拉着朕的手,说他在天上惦记我,不但惦记我还惦记着大家。”
大臣们一听,连忙跪做一片,口呼:“先皇啊,我们也想着您老人家。”
卫无月叹口气:“朕不孝啊,好久都没去看先皇了。”
许久不出现,一出现就说些有的没的,陶九思看见偏头看见身侧的杜庆遥翻了个白眼。
卫无月当然不可能看见杜庆遥的表情,继续肝肠寸断道:“马上中秋了,万家团圆,先皇也想和朕团圆。”
这是什么话?一个天上,一个人间,这怎么团圆?重臣心里直打鼓。
卫无月见大臣们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吐出了本次朝会的主题:“朕想让二皇子代朕祭祀太庙,去给先皇过个节。”
霎时,朝堂一片死寂,本来看着卫无月的大臣们,都换上了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二皇子又不是太子,皇上这是唱哪处?”杜庆遥凑过来咬耳朵。
大卫开国以来,别说皇子代皇上祭祀太庙的,就是太子代表皇上去太庙也很少见。
其中的道理卫无月何尝不知,这只不过是他想试探群臣口风,顺便给为二皇子接下来的路铺垫铺垫。
江自横自队伍站出,率先打破了死寂:“皇上容禀,大卫开国百余年,还没有此等先例,如今圣上安康,为何不亲自前往?”
刑部尚书杨寒上前一步:“江首辅此言差矣,咱们圣上就曾代先皇去祭祀过太庙,怎么能说没有先例?”
大理寺卿钱宇出列道:“先皇弥留之际,身体不耐跋涉,故而遣当时的太子也就是今上前往。太子乃是半君,这才合乎祖宗法度。二皇子并无太子名分,怎能相提并论。”
户部尚书何尧道:“依臣看,这又不是明文规定,也不是祖宗法制,怎么就不能打破?皇上既然想让二皇子去,那又有何妨?”
大臣们各自为阵,你来我往,很快吵作一团。
“皇上,储君乃一国之本,皇上宜早立太子。”夏开颜的爹,礼部尚书夏暮平忍不住加入战局。
卫无月一听乐了,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爱卿所言甚是,朕亦觉得该立太子了,也好帮我分担些政务。不知爱卿以为哪位皇子合适?”
陶九思站在末尾,冷眼旁观,夏暮平一向中立公允,断断不会说出卫无月期盼的那个名字。
果不其然,夏暮平朗声道:“大皇子乃是陛下长子,且聪慧沉稳,臣认为当立皇长子。”
一句话说完,夏暮平便感到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有惊奇、有鄙夷、有愤恨,就是没有赞同。
卫无月自然也是不赞同大军里的一员,他阴下脸,语气不善道:“夏尚书是我朝老人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其余的人,无论是二皇子一派,还是杜贵妃一派,也都暗自给夏暮平这个老顽固记上一笔账。
钱宇道:“夏尚书,大皇子书没读过几天,字都不一定能认全,他来当太子岂不是笑话。我看三皇子文武双全,在民间又素有民望,正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何尧摇摇头道:“夏尚书立长不立贤的说法,固然是老黄历了,可三皇子如今还在禁足,怕也是德行有亏吧?”
眼看着大臣们又要再吵起来,卫无月喝道:“全给我闭嘴!太子之事容后再议,但二皇子去太庙祭祀这事,朕已经决定,诸位各自准备便是,少来和朕争辩!”
说罢怒气冲冲的绕去了后殿,留下大臣们面面相觑。
杜庆遥用胳膊碰碰陶九思:“走吧,正主都走了,咱们还在这当什么门神。”
陶九思还想去找姚望泽沟通一下感情,便道:“杜大人先回去,陶某随后回来。”
杜庆遥想到什么,忽道:“可不能因为夏暮平支持大皇子,你就去找他拉关系,他这个人…古板的很,你会碰钉子的。”
陶九思一笑:“杜大人多虑了,我是想同吏部主事姚望泽说几句话。”
杜庆遥甚是怀疑的看了他一眼,挥挥手:“罢了罢了,小陶一向有想法,为兄的管不了,管不了。”
杜庆遥前脚刚走,姚望泽后脚就到。
姚望泽这回直截了当:“原来你就是陶九思陶大人。楚王调我回京洛帮助大皇子,以后有什么事陶大人都可以找我,望泽必当倾尽全力。”
说完目光灼灼的看着陶九思,仿佛看着一个人生导师,一个领头羊,等待着领取自己的任务。
然而陶九思却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姚望泽居然是卫负雪的人。上辈子姚望泽主动结交陶九思,两人很是合拍,不久就成了好友,而且姚望泽没少帮助他,多少次助他化险为夷,甚至家中有事,都要上赶着来帮忙。
给对手送智囊,卫负雪这是什么操作?
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最后出卖自己的也十有八九就是姚望泽。看来前期示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打入敌人内部。
陶九思咬牙切齿,恨不得再穿回上辈子,提前掐死卫负雪和姚望泽。
姚望泽看陶九思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以为对方是不信任自己,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低声道:“陶大人,这是王爷的亲笔信,你给大殿下一看便知我的身份。”
陶九思颇为无语的望着姚望泽,一时不知该伸手接信,还是狠狠地扇对方几个耳光。
踌躇间,却瞥见卫容与身边的大宫女碧空在殿外招手,陶九思赶紧借着这个理由遁走,没想到更大的坑还在前方等他。
跟着碧空一路到了永乐宫,碧空带他走到卫容与的书房便告退了。陶九思推门一看,卫容与和夏暮平正坐在里头。
卫容与一见他,很是高兴,立马起身过来:“九思哥哥昨天是你生辰,我本想去苏府给你庆祝,奈何父皇一直不放我走,没能给你过生日,我给你赔不是了。”
陶九思一脑门子冷汗:“二殿下说的哪里话,折煞微臣了。”
卫容与悄声说:“九思哥哥,我和你说过吗?我一见到你就高兴,说什么折煞不折煞。”
陶九思自感脑门子就要挂不住冷汗了。
陶九思不忍再看双眼写满仰慕的卫容与,低下头正色道:“不知二殿下找我来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