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国都定于京洛,自诩要传承千年雅韵,便一向乐于鼓励此道,民间有语:“从文升鸡犬,学武不如狗”,所以不少卫国百姓都是牟足劲培养一个读书人,好光宗耀祖。
而这三年一度的春闱自然是举国上下的大事,京洛市民各个拖家带口,在去承天门的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等待着贡生们由此而过逐一点评,还不忘借此机会教育孩子。
陶九思还记得上辈子春闱那天观者如堵的场面,特意早早出了门,想溜达到承天门下先行等着,一开宫门便早早进去报道。
陶九思穿街走巷,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或开心或难过的画面一一闪过,步子跟着一慢再慢。好容易在承天门前站定,望着这熟悉的宫闱不免又想起一段往事。
承天门乃是皇宫东门,卯时数百贡生从此门入内参加殿试,等到酉时尘埃落定,皇上钦点的一甲三人改由皇宫正门正天门出宫,剩下众人不分名次依旧出承天门。
记得二皇子一做太子就下令,陶少傅可从承天门任意出入,不问时辰、不问缘由。
这种殊荣,卫国开国以来未曾有臣子享有,一时举朝侧目,畏惧、愤恨之人有之,羡慕、嫉妒之人亦有之,唯独二皇子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可自己最终还是辜负他了,害得他丢了江上,没了性命,陶九思仰着头望着城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沉思间,承天门一扇侧门吱吱呀呀着从里面被推开,半晌,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那脑袋左右逡巡一番,目光忽然就扫到了陶九思身上。
猝不及防的,卫容与尚且稚嫩的面孔就这样印在陶九思眼里。
卫容与此时不过十三四岁,和陶九思记忆中精雕细琢的模样没有半点出入。
“你是谁?是今年新进的贡生吗?”自小娇养长大的二皇子,语气里还全是天真。
陶九思很想开口回答,可这冲击实在太过强烈,令他的上下牙关不听使唤,微微颤却紧闭着,难以吐出半个字眼。
如果可以,他真相跪在少年面前,给他说一声:皇上,臣对不住您,对不住您啊!
卫容与见陶九思一脸扭曲的奇怪表情,便歪歪脑袋,用心打量了他一阵,好似在想这人见了他表情怎么如此奇怪。
卫容与眨眨眼,转过头唤道:“负雪哥哥,你快些走,门外站着个极好看的哥哥。”
负雪?卫负雪!大皇子!
陶九思一听见这个名字,仿佛中了什么咒语,霎时间,前世血红的回忆纷至沓来,哭喊、刀光、火海、血泊、绝望都好像如昨般鲜活。
陶九思还未回过神,被卫负雪的名字一刺激,更是心神大乱,比方才的震撼,现在更令他奔溃,令他几欲逃走。
如果能让陶大人来写这剧本,他宁愿此生不再见到此人!
可是不行,因为在参加春闱前,他便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赌上全部的决定。
转瞬侧门已被人大力推开,里面走出个穿着宫内侍卫衣服的少年,正是十六岁的卫负雪。
坦白说,卫负雪继承了废皇后冠绝卫国的美貌,高鼻薄唇,眉目含情,模样十分艳丽出色,即便穿着侍卫的衣服,照样瑕不掩瑜,气势逼人。不过因为肤白消瘦,显得多少有些病态,加上少言寡语,经历匪夷,在宫内远远没有二皇子讨人喜爱。
陶九思向来没心思欣赏卫负雪这容貌,避之唯恐不及,可眼下避无可避,日后也注定常常相见,只好壮士断腕般抬起了头,想了片刻,正色劝道:“大皇子,二皇子,贡生到来在即,为了安全和礼数,还是快快回去,莫在此地停留。”
陶九思上辈子官至太子少傅,专门负责教育太子,故而讲起话来颇有些威慑力,卫容与一听先点点头,忽又变了脸色,急道:“你怎知我们身份?”
陶九思面不改色道:“宫门还未到开启时间,两位却能进出自由,身份定是不凡,宫内和你们一般年纪,又如此尊贵的除却大皇子、二皇子,别无他人。”
本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卫容与却目露崇拜:“先生好生厉害,我是和大哥出来看看热闹,只不过好像出来早了,似乎没见到母妃所说的人山人海。”
陶九思见卫容与还是善良可爱的模样,不由目露怜爱。上辈子这孩子虽成了少年天子,可性子一日赛一日的偏执疯魔,等到卫负雪破城而入那一天,不管不顾的叫来陶九思,要将他和自己锁在一处,说要同生共死。陶九思无奈,只好亲手将他打晕,负在背上逃了出去。
可惜奔袭数十里,自以为找到了藏身之处,却最终还是难逃困局。
陶九思弯下腰,拉起卫容与的手,近乎慈爱道:“听话,先回去”,换做是上辈子,这等逾矩的行为,陶九思万万做不出来,可经过生死,又能见到上辈子一心守护的君主,和全力培养的学生,倒让从前的一板一眼松快了不少。
卫容与明显吃了一惊,这种不分尊卑的事情,他也是头一回遇见,奇的是心中非但不厌恶生气,反而希望对方多拉着自己一会儿。
“先生,你若是参加殿试的贡生还请好好努力。父皇,父皇说会在一甲三人中选一人做我的老师。”卫容与言罢颇有些害羞的低下头,一面之缘,片语交流,似乎就对这位先生心生亲近。
陶九思岂能不知卫容与的心思,可上天予他重活一世,自己早已拿定主意,恐怕和卫容与难以再写师徒之情,如此倒不如保持点距离的好。
思及至此,虽然万般不舍,还是收回手,语气也冷了几分:“卯时将至,二皇子快些回去吧。”
卫容与搞不懂这位温润好看的先生为何变化如此之快,但还是听话的一步三回头进了承天门。
从始至终,卫负雪一言未发。
陶九思还杵在原地愣神,人潮的欢声笑语却远远地传了过来,华夏四十五年的春闱就这样拉开序幕。
明德殿前,京洛六品以上四品以下的文武百官列于阶前;明德殿内,站着卫国数十名肱骨之臣。气氛庄严隆重,凡置身此中,大概没有人不会紧张。
陶九思记得上辈子见到这阵仗,也如履薄冰了好一阵。不过,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此番倒是心平气和。
不多时,皇宫内外响起浑厚的钟声,九响过后,司礼监的太监扯着嗓子宣布道:“陛下驾到!”
话音刚落,卫无月便出现在了大殿之内。
卫无月乃是卫国第三任皇帝,眼下四十有六,长得英俊挺拔,颇有器宇轩昂的帝王之相。
卫无月偏宠杜贵妃,对其子二皇子更是爱若明珠,有求必应,这使得上辈子认定二皇子的陶九思对皇帝印象还不错。
待朝臣和贡生三叩九拜完毕,卫无月正襟危坐,令掌印太监李成明宣布了此次考题,何为“夫子之道”。
果然,这题目与上辈子一般无二。
上辈子,陶九思凭着一腔书生意气和满腹学识,洋洋洒洒挥就一份答卷,卫无月看后连赞三声好,令皇子和六部学习,还称此人未来必成卫国栋梁。当时的陶九思也丝毫不怀疑,未来自己会保一方平安,可是结果呢,竟是看着朝堂颠覆而无能无力,
陶九思望着卷子苦笑一阵,忽然感觉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目光一闪,只见卫无月身侧的屏风后居然坐着二皇子,而二皇子身边立着的内侍,依旧是卫负雪。
陶九思一惊,正要低下头去,却见卫负雪蓦地对自己一笑。这一笑如数九寒冬开腊梅,冰封万里升暖日,连带着大殿之内好似也流光溢彩。
可陶九思微微皱眉,心中惊骇不解。毕竟上辈子,卫负雪自小不苟言笑,后来一笑则预兆着要夺人性命、毁人城池。
不过此时,少年卫负雪的笑容还有着几分纯真的意味。
陶九思甩甩头,不再看他们,提笔凝神专心作答。虽然是第二次考同样的试卷,也明知道状元十有八九还是自己的,可陶九思还是郑重其事的写下每一个字,接着又仔细读了几遍才交卷。
交了卷的贡生,自有一名内侍带着去明德殿旁的花园歇息,等待最终的判卷结果。
陶九思也跟着进了花园,找了方石凳坐下,带路的内侍见他坐定,命人奉上清茶一盏,复又恭敬嘱咐几句这才退下。
陶九思爱喝茶,是早些年跟着老和尚在寺里养成的习惯。不过,老和尚一穷二白,都是泡些茶渣子,或是自己采的茶,鲜有喝上好茶的时候,好在陶九思在吃穿上一向随和,倒也不甚在意。后来入了苏府,偶尔能喝上些精细的茶,便心满意足,很是快慰。
今天皇宫里呈上的这盏茶,虽不是上上品,但也好过苏府寻常之茶太多,陶九思一闻,就忘了口干舌燥舌燥的事实,打算小口小口省着喝。
陶九思刚慢悠悠的咽下第一口,就见着两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青年朝他走来,其中一人双手负在背后,四方步端的很稳,另外一位,弯着双桃花眼,笑眯眯问道:“你也爱喝茶?”
陶九思抬起头,看清来者面容,不由会心一笑。
第3章 老师
笑着和陶九思打招呼的青年名叫夏开颜,另外一位则是方宗奇,乃是陶九思上辈子的至交好友,奈何人各有志,三人各为其主,最后分道扬镳。
不过,这场景和从前倒是如出一辙。
陶九思回忆起前尘往事,心中苦涩,然转念一想,此时春光正好,你我皆年少,何不珍惜眼下光景。于是放下茶盏,和二人郑重其事的打了个招呼,笑道:“在下陶九思,爱茶如命。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夏开颜性子活泼,喜欢结交朋友,方才早已观察陶九思许久,见他进退有度,举止得当,容貌更是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这才心生亲近,过来打个招呼,万万没想到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陶九思。
“你便是陶九思?京洛之人都说这次的状元非你莫属”,夏开颜兴奋道,一个箭步凑了过去:“不过呢,夏小爷我学富五车,状元也是势在必得!”
夏开颜学富五车倒不是妄言,陶九思记得夏开颜和方宗奇会是这次殿试的探花、榜眼,他们三人也因为同为一甲而结下情谊。
陶九思温和道:“夏公子年少风流,学识广博,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站在一旁的方宗奇见陶九思名满京洛,却没有一点骄纵之心,反而谦卑低调,也是欣赏不已,不过对于陶九思的答案,他也很是好奇,问道:“不知今日试题,陶公子是如何回答?”
陶九思也不藏着掖着,大方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不过,圣上想看的并非是孔夫子的忠恕之道,而是推及为臣的忠恕之道。”
方宗奇听罢露出恍然大悟:“陶公子所言甚是,可惜我没想到这一层,只谈及孔夫子言行,看来不得章法。”
陶九思道:“圣人之道,博大精深,就算单论这一点,也很有可能拿个好名次。”
夏开颜却在一旁乐不可支:“英雄所见略同,小爷我也如此揣测圣上背后之意。看来你我之争便在文采和书写了。”
陶九思微微一笑,道:“夏公子一定会有个好名次。”
卫容与就在此时进了花园,不少贡生见二皇子大驾光临,都忙着行礼,伺机交谈两句,好在皇上最心爱的儿子面前博个好印象,可他却目不斜视,直奔陶九思这桌而来。
“陶九思,原来你就是陶九思”,卫容与带着几分欣喜的感叹,大老远就喊道。
夏开颜和方宗奇见状,想二皇子大概和陶九思有话要说,便行了个礼,先告退了。
陶九思余光一瞥,见卫负雪也跟着远远的走了过来,依旧还穿着那身侍卫的衣服。
卫容与顺着陶九思的视线一看,解释道:“父皇不允许大哥和三弟来旁观,是我偷偷带大哥来的。”
陶九思记得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开始关系还算不错,尤其是二皇子对这个大哥很是敬仰,可后来因为那个位置,兄弟阋墙,渐渐势成水火,最后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至高宝座面前,本就没有什么亲情,何况是卫负雪这样的无心之人,狠厉阴险,泯灭人性。
陶九思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努力集中精力到谈话中。
“我和大哥看了你的卷子,写的真是太好了!听说你连中三元?好厉害!听母妃说,咱们还是亲戚呢!”卫容与望着陶九思双眼放光,带着在深宫内少见的热忱和真心喋喋不休着。
上辈子,正是因为这番话,陶九思成了卫容与的老师,卫容与的臣子,卫容与的朋友,卫容与的亲人。他也认定,卫容与宽厚仁慈,一旦得登大宝,一定会是一位大度的君王,黎民百姓能少受些折腾。
可惜事与愿违,一世努力付之东流。
如今再看他这张精致而又天真的脸,听着同样热切的话,陶九思还是难免心生怜悯。想抬手摸摸二皇子的脸庞,刚抬起手来,又觉得于理不合。
想同卫容与说些什么,忽又感受到和明德殿上无二的专注目光正紧盯着自己。偏过头,果然是卫负雪,四目交汇,历历往事又入心中。
想到上辈子的卫负雪,陶九思本以为能很好克制的心神,再次飘荡起来。
那个决定到底对吗?我能改变他吗?
卫容与摇摇陶九思手臂:“陶先生,陶九思!你答应吗?”
陶九思一个激灵,木然答道:“二皇子,你方才说什么?”
“陶先生,一会堂上你就答应做我的老师吧”,卫容与天性善良,为人宽厚,就是性子敏感,平素在宫里呼风唤雨,人人对他有求必应,尚且免不了多愁善感,眼下三番五次的在陶九思这里遭受冷遇,按道理来说早该不高兴,不知为何就是能忍到现在,还是好言好语。